平宗縱馬登上一處山包,極目向西方眺望。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河西牧場。這裡東西長達八百里,南北寬五百里,南邊的祁連山和北邊的焉支山兩相對峙,山頂終年積雪,雪水融化成十六條河流,源源不絕地滋養着這片牧場,令它水草豐美,成爲天底下令所有人爲之心動的牧場。
前一年的蟲災影響還未完全消褪,牧場上彷彿死魚眼睛一樣大大小小地密佈着枯黃的草灘,就像是賴利頭上的癬癍一樣,令整個牧場大爲失色。
“可惜了,如果不是蟲災,這片水草地就像最美麗的波斯氍毹。”說話的是磐山鎮守備孫文傑。四鎮攻取河西牧場,磐山鎮因爲最接近牧場,便成爲了這裡的中樞。平宗來到河西,也以磐山鎮的公所作爲自己的總部,在這裡統籌接見四鎮將領,整編四鎮軍隊。
平宗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牧場上,並不回頭,語氣中帶着一股躊躇滿志的興奮:“不可惜!年年草色新,年景總是一年好過一年的。從太武皇帝時起,這牧場就是咱們的一塊兒心病,只要能掌握在手中就好,過兩年這牧場緩過勁兒來,一年八十萬匹馬,就是咱們令天下一統的本錢。”
孫文傑是四鎮中唯一的漢人將領。他本是漢人軍戶出身,自太武皇帝時被遷徙到邊鎮以後,世代從軍戍邊。後來因跟着平宗平滅渤海國,立下汗馬功勳,得以脫藉授勳,擺脫軍戶身份,兒女也能與丁零貴族聯姻,因此對平宗忠心耿耿,無比尊崇。
聽見平宗這樣說,孫文傑也覺得精神振奮,笑道:“將軍說的對,河西牧場的好處不在一時,而在萬世。”他說到這裡,突然停下來側耳聽了聽,神色一肅,低聲道:“來了!”
他話音剛落,便聽遠處彷彿滾雷一般傳來綿延不絕的響聲。平宗只覺腳下大地似乎也在微微顫抖,他精神一振,將手中繮繩微微一提,令身下的天都馬也擡起頭來,連人帶馬都昂然肅立,向着聲響傳過來的方向遠眺。
遠處藍天碧草相接的地方,烏雲般騰起一片黑影,沿着地平線鋪撒開來,風濤雲海般向這邊席捲而來。就彷彿是烏雲從祁連山頂上流*下來,雷霆萬鈞,氣勢如虹,纔剛剛露出了一點氣象,轉瞬間就已經從天邊到了近前。平宗身下的天都馬興奮地仰頭長嘶,奮力用蹄子踹蹬腳下的泥土,,一個勁兒地用小碎步顛着背上的主人。
平宗完全明白天都馬的心思。他眼睛閃閃發亮,撫着天都馬的頭小聲笑着安撫:“對,我知道,我知道,很多,很多……”
他的話聲很快就被淹沒掉。
幾萬匹馬發足狂奔,從山包的腳下經過,聲響鋪天蓋地,蹄下飛火,肋邊生翼,呼嘯着風雲涌過來,大片的黑影像是將山嶺傾倒,直直向着大地壓了下來。
馬蹄所過之處捲起漫天灰塵,遮天蔽日,讓空氣中瀰漫着一股土腥氣。
山包上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卻又不約而同地瞪大眼,眼睜睜地看着那一大片海一樣的烏雲從腳下席捲而過,呼嘯而來,呼嘯而去,瞬間便向着遠處的山坡奔襲而去。
一直到騰起的煙塵漸漸重新落定,平宗才從剛纔那壯觀景象中緩緩回神。
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喃喃說出了兩個字:“真美!”
丁零人骨子裡對馬有一種特殊的熱愛。他們從小就與馬相處,幾乎一輩子都與馬爲伴。他們的祖先靠馬從大蒼山翻越崇山峻嶺越過草原沙漠,最終走出了陰山,入主中原;他們一代又一代,騎在馬背上,征服四方,建立不世偉業。
即使如今的丁零人,經歷過了騎着馬進龍城,坐着車出龍城的蛻變,血脈中對馬的情感卻始終不曾被湮滅消磨。
幾萬匹馬如雲如海地席捲而過,這種奪人心魄的情形,即便平宗也沒有見過。這是河西牧場纔會有的壯景,令平宗覺得,當初寧願失去龍城也不錯失攻取河西牧場的決策無比正確和有價值。丁零人的血脈是被馬蹄踩通的,一切都值得。
孫文傑知道平宗心中的震撼。這樣的情形他自己已經看了無數次,卻仍然每次都看得熱血沸騰心情激盪。一直到一片馬之海再也看不見一點點蹤跡了,他纔對平宗道:“去年的蟲災令河西牧場的馬匹減少了六成,只剩下了十萬匹左右,剛纔那個馬羣大致有兩萬七千匹,牧場上還有三四個這樣的馬羣。”他的目光從眼前的草場掃過,由衷地說:“這牧場太大了,要看見一次這樣的馬羣也不容易。”
“這樣很好。”平宗卻覺得滿意,“就保持這樣的數量,讓這片牧場休養生息,三年後再逐漸擴大馬羣數量。現在……”他撥轉馬頭望向身後,沉沉煙霾的後面,是一片蒼茫的黃沙,“現在我們先去解決眼下的麻煩。”
說完平宗便當先縱馬向歸路馳去。
磐山鎮的治所在十里之外一處沙漠的綠洲上。
雪山融水在沙漠上滋養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綠洲,這是最大的一片,太武皇帝時設立磐山鎮,營建邊城,屯兵十萬,與柔然遙遙相對。
如今柔然壓力驟解,四鎮兵力被整編改組,調集到附近,四鎮守將也都集中到了這裡。
平宗回到磐山鎮公所,風陵渡,雍州,寒山三鎮的守將都已經在等了,見他進來齊齊起身行禮。
平宗擺擺手,令他們坐下,自己走到主位前,看着這些忠心耿耿即使在他最淪落時也不曾有絲毫動搖的部下,見他們一個個都以熱忱的目光看着自己,便笑道:“如何?都等不及了?”
風陵渡守備令狐朗道:“屬下等將軍到來這一天,已經等了大半年了。想來諸位同僚也是如此。我們知道龍城雖然陷落,但將軍一定不會就此放棄,一定是在暗中積蓄力量,聯絡部衆,以待天時,東山再起。”
雍州守備厙狄瑋也大聲道:“沒錯,屬下們一直在關切着龍城和南邊的局勢。聽說昭明三鎮起兵,便知道將軍定然會有所動作。沒想到將軍居然這麼快就趕到這裡來了。”
平宗哈哈大笑,“以待天時這四個字說得好。如今柔然內部震盪,龍城無力統轄天下,昭明又牽制了南方的大量兵力,這的確是我與諸位齊心協力,重整山河的好時機。”
他走到懸掛在牆上的巨大牛皮地圖前,轉身招呼四鎮將領:“你們來看。”
將軍們便紛紛圍了上去,看着平宗手中馬鞭在地圖上挪動:“現在我們的當務之急,便是趕在平宸南下親征之前,攻取龍城!”
令狐朗點了點頭:“沒錯,所有的問題都出在現在龍城裡那一位身上。只要及時拿下龍城,擒住小皇帝,所有的麻煩就都迎刃而解了。”
孫文傑心思卻更縝密些,問道:“如果萬一小皇帝在我們攻破龍城之前逃跑了呢?”
平宗點頭:“這確實是一個必須要提防的情形。”他的馬鞭挪到龍城以南:“這裡是太倉河,從龍城往昭明的必經之地,令狐將軍你帶着三萬人在此防守,萬一小皇帝逃出了龍城,就請你在這裡攔住他。”他說到這裡,擡頭衝令狐朗抱歉地笑了一下:“三萬人大概有些少,但平宸本身不會打仗,只要嚴望不在,就是他的兵力十倍於你,也對你無可奈何。你只要拖到我們我們趕到,便算是大功告成。”
令狐朗點點頭:“理會得,將軍放心。”
平宗十分滿意,又與諸位將領分析了從河西到龍城一路的關隘,以及攻擊龍城最好的方案。河西四鎮在龍城西邊偏南的方向,理論上應該從龍城西門發起攻擊。但平宗此戰對平宸勢在必得,不欲留下一丁點讓他能夠逃脫的空隙,於是決定兵分四路,從龍城四個方向同時發起攻擊形成合圍之勢,就要等東路軍到達最遠的預定地點後,才能發動總攻擊。
兵法之道,在於出其不意掩其不備。從河西到龍城,路途遙遠,要掩人耳目出乎意料地攻擊龍城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平宗與將領們仔細研究線路,制定詳細的行軍計劃,將四鎮的二十萬大軍除去令狐朗統領的三萬人,其餘人馬分成四路,各自繞行沙漠荒原,另外每路大軍都抽出一部分人馬在外圍快速運動,擾亂對方的視聽,令敵人無從探查他們真正的兵力和目的。
這就需要諸部之間密切配合,協同應對。平宗吸取之前諸部之間不通消息導致嚴望的玉門軍趁虛而入各個擊破的教訓,專門設立信侯組,負責在諸部之間傳遞消息。
一羣人熱烈討論一直到了深夜纔算是告一段落。
孫文傑是地主,便張羅人送進餐飯。
軍中一切從簡,即便是這些最高級的將帥,每人也不過一碗湯餅,幾塊羊肉,和一些時蔬。這些人都是軍人,又都知道從此刻起便算是進入了戰鬥狀態。吃飯時連一句閒話也沒有人說。一時衆人食罷,便放下碗筷,起身一一向平宗告辭。
平宗起身肅然對他們每一個人都點頭致意,目送着他們轉身離開。
此時已經是深夜。公所外面,飽餐了一頓的將士們也都整裝待發,成千上萬枝火把星星點點連成一片星火之海。平宗從城頭望下去,只覺如置身銀河之中,身邊羣星閃耀,也不知其中有多少會迅即隕落,又有多少會成爲光耀千古的名將之星。
他看着星火之河緩緩向遠方流動,漸漸一分二,二分四,流向四個不同的方向,不知如何恍然想起了小時候在阿斡爾草原,第一次隨同舅父出去打獵。獵人們將獵物浸入河水洗濯,血水染紅了整條大河,然後那血河就向着遠方流淌。河流下游的諸部看見這樣的血河,便知道丁零人又一次大獲豐收,不久便會有各種歌謠傳唱丁零最英勇的獵手。
那時的平宗確信,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唱入歌謠傳唱。
就像如今的平宗確信,北朝的史書終將因爲他而寫下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