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音最近搜來了幾支上好的山參和鹿茸燕窩之類補品,本來想讓柳二孃送到公主府上去,又擔心公主府的人不信任她,白將好東西糟蹋了。因此提前跟羅邂打招呼,說是要去城外香識寺上香,要出門半日。
羅邂根本不相信她所說的上香的鬼話。離音從不信佛,即便最孤苦無依的日子裡也不曾想起過求哪個菩薩保佑過,如今卻又哪兒來的這份虔誠。只是一來琅琊王兩位兄弟已經各自從封地出發,帶兵朝鳳都而來的消息令滿朝震盪,羅邂忙於安撫人心商議對策,確實不大顧及得上內眷;二來他也覺得離音這樣的身體,還是多出去散散心的好。因此只是囑咐柳二孃將離音看好,一舉一動都要回來彙報,如此也就點頭答應了。
離音倒是沒想到這麼容易過關,登時面上露出笑容來,彷彿一道陽光突破了厚重的烏雲,照亮整個天空一樣,令羅邂看得一怔,不由失神。
離音並沒有留意羅邂的異樣神情,只顧着找來柳二孃,讓她去請胡商飛盧頗來。柳二孃自然知道離音其實是要去公主府探望永嘉公主,只是不明白爲何最近她突然對飛盧頗感興趣起來。自端午那日回來後,已經找過飛盧頗兩次。羅邂因爲知道鳳都貴婦都時興從這胡商處買首飾,見離音也終於有了這樣的喜好,竟是十分贊同,專門囑咐人送來絹帛和十萬錢,令離音儘管選購。因此柳二孃雖然心中略有疑惑,卻也沒有深究,見離音吩咐,便遣人往飛盧頗府上送信,約好了下午送些首飾香料來給離音挑選。
飛盧頗與永德有聯繫之事,離音連柳二孃也瞞着。
飛盧頗來了之後,離音便藉故將柳二孃打發開,與飛盧頗單獨聊了幾句。其實飛盧頗也只是接到過斯陂陀的一封信,話傳達到之後,也再沒有後續的消息。但離音卻細細將她平日在羅邂身上聽到看到的事情都說與飛盧頗聽,末了例必交代一句,只求這些消息以後會有用。
這一日飛盧頗卻給她帶來一個好消息:“聽說龍駙馬現在在落霞關。”
離音聽了先是一呆,繼而狂喜:“這麼說他還活着?!”
“是。”飛盧頗十分謹慎,並不肯說更詳細的內容,只是安撫她:“至少眼下看來,尚算安全。”
“那我就放心了。”離音嘆了口氣。當日她絕望之中想辦法找到永嘉幫忙,將永德的六封信交給方僭,卻也知道如今事易時移,這六封信也有可能一點兒作用都起不了,也有可能反倒會給龍霄帶來麻煩,但聽了飛盧頗的說法,知道到底還是俞鶴年起了作用,心中一鬆,親自起身未飛盧頗斟了一杯酒,這才說:“上回盧夫人轉達大薩寶的話,我又琢磨了許久,還是有一點不明白,想請教大薩寶。”
飛盧頗卻連連搖頭:“娘子且住。我替長公主傳話,無非是念着以往的交情,以後娘子若要傳什麼話也儘可以找我,只是長公主的心智機算並非旁人可以參透,娘子就算問我,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他在鳳都定居多年,顯然要比斯陂陀更通曉中土人情世故,一句話便將可能惹來的麻煩推了個一乾二淨。
離音愣了愣,笑了笑並不以爲意,便又給飛盧頗倒了一碗清茶:“這是今年的新茶,口感略澀,卻勝在清新。大薩寶自然是不稀罕山珍海味的,但這茶是山上新採的,尋常有錢也買不到。”
飛盧頗連忙道謝:“南朝風物,我最喜歡就是清茶。清新沁脾,遠比北方的奶茶烹茶要清爽。”
離音問:“大薩寶去過北方?”
飛盧頗一愣,點頭道:“以前也在大江南北行走,這幾年兩邊氣氛緊張,就少了。我如今辦貨都從海上走。”
“嗯。”離音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大薩寶當年到鳳都時,我就見過你。”
“是。”飛盧頗自然記得:“當日長公主召我去紫薇宮,娘子就在一旁。”
“還有樂姌和晗辛。”她側頭想了想:“嗯,珍色倒是已經不在了。”
“是,”飛盧頗提起當年往事也是十分感慨:“當日紫薇宮中鮮花盛開,滿庭芝蘭,如今都凋落了。”
“大薩寶還記得樂姌嗎?”她似是沉入回憶,想了想,慢悠悠地說:“你知不知道她就是當今的太后?”
飛盧頗眨了眨眼,疑心大起。離音想要問的顯然不是話面上的意思。他行走於鳳都貴婦之中,自然也多次入宮給太后推銷寶石香料首飾,怎麼可能不知道太后就是樂姌?這件事情離音也瞭解,爲什麼要這麼說?“娘子這話什麼意思?”
“她成了太后,公主卻逃到了北方。我就是覺得大薩寶應該知道點兒什麼。”
“我什麼都不知道。”飛盧頗趕緊撇清:“我跟長公主做過幾次生意,彼此相處愉快,除此之外也沒有什麼交到了。娘子……”
離音突然轉頭盯着他問:“爲什麼不能信太后?”
飛盧頗一怔,腦中飛快閃過一個念頭,脫口而出:“因爲每次贏得都是她。”
“她一直都在贏。”離音緊追不捨,問出了一直以來都沒有想明白的問題:“但她爲什麼會贏?”
飛盧頗到這個時候已經知道是被這個看上去楚楚可憐的年輕孕婦套了話,他其實可以不回答,但離音的經歷他多少也有所瞭解,心中有說不上來憐惜,嘆了口氣:“因爲她總能找到人保護她。”
“爲什麼他們願意保護她?”她又問,“因爲他們比別人的心黑,比別人下手狠毒嗎?”
飛盧頗嘆了口氣:“娘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但那些人不是你能撼動的。連長公主都落了那樣的下場,你又能怎麼樣呢?”
“龍霄到落霞關了,我是等不到他回來了。”離音苦笑着嘆了口氣:“能做的無非是照顧他的家人而已。”
柳二孃回來的時候離音已經從飛盧頗帶來的貨物中選了幾樣花樣新巧鑲着寶石的金簪臂釧,待結過賬送走飛盧頗後,離音讓柳二孃將這幾樣首飾也收拾了一起給永嘉送去。見柳二孃面露詫異之色,只得說明:“她那公主府裡的東西一樣也動不得,雖然都是價值連城的寶物,卻不能吃。這幾樣給他們,只當接濟吧。永嘉公主心高氣傲,直接給錢怕她根本就不肯收。”
“若是這些東西收了,以後也不必說什麼心高氣傲的話。”柳二孃雖然不贊同,到底還是依照離音所說將首飾都裝好,嘴上卻忍不住刻薄。
離音低頭不語,卻並不阻止她,只是說:“時間不早,收拾了便去叫車在門外等着吧。”
她如今肚子已經大得行動不那麼方便了,又兼天氣變得悶熱,也無法再用寬大的衣物遮掩,行動間愈發看得清楚。闔府上下也都知道她懷着羅邂的第一個孩子,益發對她服侍周到。
離音也是服侍人出身,自然知道這些人坐什麼想法,卻也學會了不在面上表露什麼,只是一味維持着冷淡的神色,對誰也不肯多說一句話。
車伕仍是由羅邂親自指定的金吾衛,離音不敢做得太過明目張膽,還是先去了香識寺,在菩薩像前上了香,回程時才說要去公主府探訪一下。金吾衛並無授權可以左右離音的行程,只能一邊遣人回去報告羅邂,一邊將離音送到公主府去。
公主府門庭冷落一如先前。離音身子笨重,下車時還得由柳二孃攙扶。她這次來的輕車熟路,也不需人通報,直接進了永嘉的院子。守在門外的阿繯見是離音來,卻十分吃驚的樣子,“啊”了一聲欲言又止。
離音只當她又如上次那樣要諸般阻攔,不等她反應過來,快走幾步,當先進了屋。
阿繯這纔回過味來,也顧不得手裡捧着大包小包的柳二孃,轉身去追離音:“你不能進去!”
然而爲時已晚,離音已經與屋裡的人迎面撞上,兩人都吃了一驚。
離音倒是先反應過來,連忙跪下行禮:“離音見過太后,太后千秋萬歲,富樂安泰!”
她無論如何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太后。羅邂曾經反覆叮囑,決不可讓太后知道她懷孕的事情,此時已經避無可避,離音趴在地上,感覺到兩道犀利的目光在她的頭頂打轉,只覺頭皮一陣發麻,一時間心中極亂,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太后也被離音的肚子嚇住,愣了好一會兒纔回過味來,低頭打量着艱難伏在地上的離音,冷淡地笑了笑:“好哇,真有你的,原來已經成這個樣子了。我說這幾個月怎麼總請不動你,卻還瞞着我。”她說着,在離音面前蹲下,擡起她的下巴強迫她看着自己:“是羅邂不讓你跟我說的?”
離音如今已經說慣了假話,直勾勾迎着太后的目光,眼睛都不眨一下:“實在是妾這兩個月精神不濟,身子也沉重不爽,所以不敢去見殿下。跟那個人無關。”
“無關?”太后冷笑了一下,回頭看着半靠在榻上的永嘉,問:“你知道嗎?”
永嘉一直冷眼看着這兩人,到這時見問,搖了搖頭:“我一個病人,上哪裡知道去?”
太后哼了一聲,便又回頭去看離音,忽而笑了一下:“難爲你這個樣子還能跪得下去。起來吧,萬一跪出點兒什麼毛病,文山侯該來找我的麻煩了。”她一邊說着,一邊託着離音的胳膊將她攙扶起來,“怎麼,你也是來探望永嘉的?離音啊,你看你如今這樣的身子,還是不要到處跑的好。唉,羅邂也真是,這種事情瞞着我做什麼?倒像是我懂人情一樣。回去我可要給你備一份賀禮,好好慶祝一下。有身孕是好事兒,這樣羅邂對你就會更心疼,你看,你現在不是起色精神都比之前好多了嗎?”
離音只是低頭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