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宸似乎很喜歡斯陂陀,留他一道用了膳,見一個身着紫袍玉帶頭戴五樑冠的年輕高官面色沉沉地進來,這才放他走。
來龍城前葉初雪向斯陂陀講解過龍城勳貴,聽見皇帝叫崔相,知道來人便是丞相崔璨了。他見崔璨那樣的臉色,有心想緩走兩步,多聽幾句話,不良剛聽到崔璨說了句:“七名宗室重臣上表陳情……”便被高賢請出了延慶殿。
斯陂陀心中不甘,笑着問道:“剛纔進來那個是你們的丞相?看着真年輕。”
高賢卻是個滑不留手的老油子,面不改色,依舊笑得和藹可親,卻說:“薩寶,生意人做生意,只要算好自己的一攤賬就好了,你說是不是?”
斯陂陀哪裡有聽不出來他警告之意的,只得訕笑了一下,訕訕告辭。高賢也不再責難,叫過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內官來,讓他送薩寶出宮。
此時的龍城已經是初夏時節,皇宮中草木蔥蘢,草長鶯飛。那個小內官一路引着斯陂陀在一路東折西繞,穿花繞樹,很快便將斯陂陀引到一個人跡罕至的角落裡來。
斯陂陀行到一半便察覺不對,但他心中早有準備,大致猜出了原委,便也不動聲色一任那小內官帶着他越走越偏。忽聽前面一個女子的聲音問:“來了麼?”
小內官看了斯陂陀一眼,示意他站在原處不要動,自己飛快地跑過去,繞道一棵百年老槐樹後面,與人竊竊地說話。那槐樹枝幹粗大,須有五人合抱,樹冠如蓋,鬱鬱蔥蔥,彷彿一大片綠雲一般,樹蔭清涼,將所有的喧囂和窺視都隔絕在了外面。
斯陂陀立在一旁靜候了片刻,小內官從樹後轉出來,衝他招招手笑道:“去吧,那兒有人要見你。”
斯陂陀繞過樹後,果然見晗辛立在樹蔭下。
北國春遲,一串串槐花略過了花期,一陣風來便繽紛飛散,落得她一頭一臉。看見斯陂陀,晗辛微微頷首:“辛苦薩寶多走這一程。只是此處人跡罕至,方便說話,薩寶想來不會埋怨我。”
斯陂陀這纔有機會好好打量她。
晗辛與葉初雪同歲,身量修長,一樣有着江南女子特有的細白肌膚,只是眉眼間略帶風霜之色,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似有若無的傷感。她與葉初雪長得並不相像,但斯陂陀仍舊能從她身上看到葉初雪的影子。背脊挺得筆直,脖頸修長,雖然微垂着頭,卻給人一種不可摧折的凜然之氣。
晗辛被他肆無忌憚的探究目光看得十分不自在,微微側過身子,淡漠地說:“想來薩寶是見過秦王了,是他讓你來如此檢視我的麼?”
“娘子誤會了。”斯陂陀嘿嘿一笑,終於將目光挪開,一邊飛快地打量周圍,一邊笑道:“那兔子的確是秦王託我轉交的,可是遣我來見你的卻另有其人。”他見晗辛露出驚訝的神色,更加得意,搓着手笑道:“你比她還要剛硬。”
他說這話時神情近乎猥瑣,但晗辛聽清楚了他話中意思不禁一愣,也顧不得生氣,追着問:“誰?”
斯陂陀眨眨眼,仍舊用那種自來熟套近乎的語氣說:“晗辛娘子的繡工堪稱天下無雙。”他一邊說着,從懷中掏出一小幅白色絹片遞給晗辛:“你瞧瞧這是不是你的東西。”
晗辛對這片白絹自然再熟悉不過。那是從她給葉初雪的繡品上剪下的一小片。她接過來,見上面拆掉了一層絲線,不禁心頭微定,之前的不悅也隨之消散,嘆了口氣,語氣放緩:“原來薩寶是這樣的來頭。她……這一向可好?”
“好得很,好得很。”斯陂陀連連微笑,見她認了這樁親,也輕鬆起來,笑道:“她在草原如魚得水,過得很好。”
“晉王待她好嗎?”
斯陂陀忍不住笑出聲來:“那個人,有誰捨得待她不好。”
晗辛點了點頭,只覺這幾日心頭的驚涼漸漸暖了一些,神色也不由自主地和緩許多,少了些孤絕悽苦之意。
斯陂陀目光犀利,自然看出她這轉瞬間的變化,起初略微驚訝,隨即醒悟,試探地問道:“聽說娘子入宮已經有幾日了,你在宮中一切安好?”
晗辛苦笑了一下,低聲道:“有勞薩寶牽念,死不了便是。”
斯陂陀於是便明白了,心中更加憐惜,說:“這兔子的主人讓我告訴你,無論如何他都等着你。”
晗辛驀然擡眼瞪着他,彷彿透過這張胡人的面孔,能看見秦王府深宅陰影中坐着的人一樣,半晌突然漠然地笑了笑:“等我?何必要等?我與他之間,最不差的大概便是這個等字了。”
一句話將斯陂陀倒堵得無法迴應,只能苦笑頻頻。晗辛自己倒是有些過意不去,低聲道:“薩寶你別見怪,我這幾日……心緒不佳,衝撞了薩寶,你責罵便是。”
斯陂陀見天色不早,也不敢再耽誤下去,低聲說:“這布片主人也有話要我轉告。”
這纔是晗辛意料之中的,於是點頭:“是了,請講。”
斯陂陀卻不立即開口,突然跳起來,口中嗚哩哇啦地連說帶唱了好幾句,又蹦又跳圍着大樹轉了兩圈,突然站定,眼珠子滴溜溜地四處觀察,見確實只見枝葉間飛鳥起落,再不見有人的蹤跡,這才放心下來,拉着晗辛在一條粗壯的樹根上坐下,低聲道:“她說要讓你辦一件事,若辦成了,此生再無遺憾。”
晗辛心頭一顫,欲言又止,默默地點了點頭。
“她說晉王奪回龍城的關鍵在平若,要你務必離間平若與其他人的關係。”
晗辛有些詫異,“爲什麼?也包括秦王和皇帝麼?”
“她猜到你會問秦王。她在漠北,龍城的具體情形她不太清楚,但要求你務必將一條消息轉告秦王。”
晗辛皺眉:“什麼消息?”
那消息太過驚人,當初葉初雪告訴斯陂陀之後,他幾乎不做二想,立即帶着商隊離開,絕不肯多留半日。來時路上已經打定主意,只對晗辛說一次,此後便只當世間再無此事,永遠爛在肚腸中。他此前雖然已經觀察過周圍的環境,仍然小心爲上,略有些抱歉地衝晗辛笑了笑,湊到她耳邊低聲說了句話。
震驚染上晗辛的雙眸,令她無暇反感斯陂陀的貿然接近,怔了怔,不由自主地捉住斯陂陀的胳膊問:“是真的?”
“她說當日王妃所說,你也聽見了。是不是真的讓你自己掂量。”
晗辛緊蹙雙眉,低頭沉吟:“她讓我將這件事情說出去?告訴誰?爲什麼?”
“當日曾有刺客追殺他們直到極北之處,公主相信此事必是平若主導。他的目的是要將他父王趕盡殺絕。公主懷疑他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已經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晗辛如有所悟:“如果這樣,他就有可能不顧父子之情,對晉王下黑手。”
“公主從你的圖中看到說他似乎與平宸疏遠,卻在有倒向秦王的趨勢,怕這其中有別的隱情,想讓你提醒秦王一句。”
晗辛想了想,冷冷擡起頭來望向斯陂陀:“你不是已經見過秦王了麼,爲什麼不自己跟他說?”
斯陂陀嘿嘿一笑,眼中狡黠盡顯,“娘子果然聰慧。你想想,公主對你說的話,連晉王她都不肯透露,又如何會經我的手轉達給秦王?何況此事機密,她讓我告訴你,這是一把刀,要怎麼用你自己明白。”他嘆了口氣,“只是如今你深陷宮中,是沒有辦法見到秦王了,這是始料未及的。我倒是舉得你可以告訴平宸,索性將這件事情掀開,將他置於衆目睽睽之下,無力行兇!”
晗辛心頭重重一沉,輕輕“啊”了一聲,如同耳邊炸響一般呆了呆,“她竟然真的打了這樣的主意?”
斯陂陀並不知道晗辛與葉初雪在打什麼樣的啞謎,只是從她的神色中看出此事極其重大,想起臨行前葉初雪的叮囑,於是點頭:“是了,她說你定然會明白。”
晗辛神色倒惶惑了起來:“可是這樣,這樣的話……”
“這樣一來該還的債就都還了,從此各安天命,誰都不欠誰什麼。”斯陂陀冷靜地說出這句話的時候,目中光芒令人會不由自主地懷疑他是被葉初雪附體了一般。這句話只有葉初雪說得出來。
晗辛一時間震驚得做不得反應,怔怔看着斯陂陀,突然生出一股寒意來。
平衍雖然很少提及,但她能敏銳地感受出平衍對葉初雪的不以爲然。但這種情緒再正常不過,設身處地地想想,晗辛也能理解平衍會對一個將北朝攪得天翻地覆,令英明睿智的晉王失去龍城慘敗北遁,還妄想遙控龍城的女人心生戒備。晗辛有時覺得自己可以理解這樣的戒備,但她卻從不覺得信任並且跟從葉初雪是有錯的。因爲她從很早開始,就努力地想要爲每一個人安排着想。
晗辛印象中的長公主處事圓熟,面面俱到,從不強迫人做什麼,總是令人對她心悅誠服。她總是盡全力在各方之間維持平衡,宛如行走在高山之巔,小心翼翼,深謀遠慮。但今日斯陂陀帶給她的消息卻令她有些不認識長公主了。
斯陂陀說這是一把刀。沒錯,旁人都以爲這刀是用來殺人或者自毀的,大概除了她沒有人能夠理解這把刀真正的用途是什麼。
平若的身世就是這把刀。這把刀一旦亮出刀刃,就會嗜血地傷人。平若自然首當其衝,但平衍也必然身受其累。沒有了平若作爲緩衝,如今實際上成爲龍城宗室領袖的平衍勢必會成爲平宸眼中釘。上一次在延慶殿發生的一切還會不斷重演,但是沒有了平若的保護,平衍就凶多吉少了。
晗辛送走斯陂陀,一路沉思着回到了延慶殿,剛一進門便聽見平宸笑道:“怎麼,體己話說完了?”
晗辛一怔,呆呆看着少年皇帝站在燭光裡負手向她冷笑:“怎麼,吃驚了?沒想到吧?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去私會那個胡人。”他走到她面前,擡起她的下巴,目光落在她項間的那枚白玉兔子上,冷笑一下,突然伸手將兔子拽下來:“你們也實在太大意了。秦王的貼身之物,真當我是瞎的麼?”
晗辛只覺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還如何迴應,一時之間竟然想不出應對之語。斯陂陀的話在耳邊此起彼伏,提醒她遠在大漠那一邊的葉初雪給她佈置的任務。
平宸見她被自己嚇住,得意地笑了笑:“說吧,你們都說什麼了?秦王讓你如何對付朕?”
說出平若的身世,便能轉移平宸的注意力。她只需要一開口就可以完成的事情,晗辛卻遲疑了。平衍怎麼辦?其實當初在蓬萊殿她向平衍妥協的時候就已經明白,遲早會有這樣矛盾的一天,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平宸拎着玉兔在她面前晃,冷笑道:“怎麼,不肯說麼?”
晗辛只覺眼前恍惚了起來。他的喘息聲,他身上的汗,他細密溫柔的吻,都隨着晃動的玉兔鋪天蓋地地籠罩了過來。
她想起平衍從漫長的昏迷中甦醒過來,第一句話就是:“別走!”
她心頭猛然顫動,要強迫自己低下盯着腳尖,才能確認自己還立在原地沒有背離他。
“我不走,哪兒也不去。”
平宸皺起眉來,沒有聽明白:“你說什麼?”
晗辛覺得眉間蹙起的紋路一路破裂到了心頭,她看着平宸,苦笑了一下,說:“秦王說他等着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