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允一直到二更時才從軍營回到昭明城中。
他沒想到事情會鬧到這麼大。就在殺了賀有光的第三天，陸續傳來消息，臨江，青堰，湖陽三鎮也陸續殺了督軍自立。臨江與昭明接壤，又是水軍重鎮，控制着昭明下游七十里水道。臨江反叛倒是令堯允鬆了口氣，如此無論南朝還是龍城想要由水路進攻昭明都變得十分艱難，他只需要專心解決陸上的問題就好。
龍城果然反應激烈，第七天就傳來消息，太宰府調集周圍諸州郡太宰府直屬大營的二十萬軍力向昭明而來。所有人都知道，臨*堰湖陽等三鎮中，只有臨江有七八萬水軍，另外兩鎮因爲皆在淮北，晉王平定青徐後便不再如以前那樣重要，駐軍陸續被裁撤，到如今兩鎮加在一起，也不過兩萬人馬，其中八成都是當初屯駐於此開墾荒地的老弱兵。
所以青堰湖陽反叛對堯允來說，與其說是好消息，不如說是噩耗。
龍城的目的很明確，就是要平昭明。昭明平則天下安，昭明失則天下亂。平宸就算再糊塗，也絕不會眼睜睜看着昭明脫離掌控。
也就是說，如今的情勢變成了昭明要以自己一鎮的兵力，對抗龍城調遣來的二十萬大軍。而且更可怕的是，二十萬兵力只是這倉促之間調集的，若是昭明久攻不下，龍城勢必會從諸州郡諸鎮徵調更多兵力前來對付昭明。
堯允從來沒有面對過這麼大的壓力。
這些日來，他殫精竭慮。白天要去軍營安撫軍士，向他們解釋爲什麼會一夜之間成了叛軍，並且調整屬下將領的位置，將精銳至於自己親信的掌控之下；夜裡還要不停地研究應對辦法。
楚勒這幾個月來遊走諸鎮的效果便顯現了出來。他似乎與許多邊鎮守將都有交情，一時間派出去送信探聽消息的人絡繹往來，無比繁忙。而諸州郡鎮的主官守將乃至旗下官吏將校的詳細資料都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堯允的桌案上。他便只能徹夜不眠地鑽研。
楚勒進來的時候就看見堯允一手拿着個胡餅在啃，一手還在翻着面前的信件。一盞油燈已經燃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光暈微弱地落在他的頭頂，將髮髻中一絲絲的白髮映得閃閃發亮。
楚勒放輕手腳走到堯允桌旁，往他的油燈裡添了些油，燈光一下子明亮起來，堯允這才驚覺有人來，擡起頭見是他，鬆了口氣，笑道：“原來是你？”他看得兩眼昏花，一邊說着，用手指捏了捏鼻樑，伸了個懶腰。
楚勒笑道：“將軍這幾日太過辛勞，我都不敢來打擾你。”
堯允嘆了口氣：“二十萬大軍！”他起身走到牆上懸掛的大幅地圖前查看，問道：“楚勒將軍，你也是久經沙場之人，你覺得咱們應該如何應對？”
楚勒也來到地圖前。
代表朝廷軍隊的黑線密密麻麻地從在昭明西北正北和北邊三個方向逼近，而昭明連同臨江都呈被包圍之勢，背靠長江，連一點逃脫的可能都沒有。
楚勒搖頭，果斷地說：“不能打！”
楚勒和堯允都是用兵的老手，心中所想是一樣的。這回答自然不出堯允的意料。他點了點頭，“是啊，怎麼能打？以卵擊石。可是打不打，不是咱們能決定的。”
楚勒笑了起來：“倒也未必。這二十萬大軍是從七八個郡州調集而來，都是漢軍。你也知道，州郡的漢軍都是臨時徵募的民夫，眼下正是農忙時節，這些人突然被拉出來打仗，只能是人心渙散不肯戀戰的。而且這次統兵的是武衛將軍平效。此人雖屬宗室，卻只能算是遠支，仕途不順，至正三年派他去討高車結果三萬人折損乾淨回來，從此被晉王貶到玉門去戍邊，也由此上了嚴望這條船。”
這些朝中人物的舊瓜葛卻是堯允第一次聽說，不禁恍然：“原來如此，我還奇怪怎麼會用平氏來統兵，果然仍是嚴望帶出來的人。”
楚勒語氣中頗爲不屑：“晉王在朝中深孚衆望，滿朝軍功皆出晉王帳下，平宸不敢用這些人，就只能用平效這樣毫無聲望的將領。將帥闇弱，時起衰微，他們不過沾個人數多而已。咱們倒也並非完全劣勢。我擔心的其實不是這倉促調集的二十萬烏合之衆。”
堯允知道他說到點子上了，點頭道：“倉促二字就是命門。他們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弄出二十萬人已屬不易。誠如你所說，這二十萬人不難對付，咱們人雖然少，只要戰法得當，不是打不贏的。怕只怕……”
“怕只怕打走病狼就來了猛虎？”楚勒與他的想法相同，默契地微笑。
“是啊。咱們這七八萬人是所有的家底。拿去跟二十萬人消耗，他們再源源不斷從北方調集真正的精銳來，到那個時候纔是真正的危機。”堯允搖了搖頭，覺得十分疲憊：“我這些天沒日沒夜地看你收集來的消息，也是在想，能從哪裡找到助力。”他低頭想了想，問：“你說咱們這邊的消息傳到落霞關了沒有？”
“只怕當天落霞關就收到消息了。”
“那爲什麼……”堯允說到這裡卻有些猶豫。在與龍霄聯手這件事情上，他一直舉棋不定，下不了決心。畢竟此時他只是誤殺了太宰府督軍，即便舉起義旗反叛，也還能打出清君側誅奸臣的旗號，可一旦與落霞關車上瓜葛，便是通敵的叛國之罪，他堯允醫生清明便毀於一旦。
而且龍霄南渡之後一直沒有消息。當初他不敢讓龍霄直接去落霞關也是對落霞關究竟是個什麼樣的情形莫不透。落霞關與鳳都究竟是敵是友，站在哪一方尚未可知。
況且，即便落霞關肯與昭明聯手分別反叛各自國家，那麼也不過是引來南北兩朝共同敵視。落霞關本身的實力也不足以抵擋南朝的圍剿。這樣的話，即便得到落霞關這樣一個盟友，卻多了南朝那樣的敵人，更是得不償失。
堯允總覺得助力還得在北朝內部找。
楚勒見他那句話沒說完，也就明白了大半。他張了張口，卻覺得有些話不好說，只得又閉上。
南朝自從惠帝起便朝紀荒疏，當年在落霞關抵擋住北朝鐵蹄的清河王彷彿被御座消磨了全部的壯心，落霞關這樣一個南朝生死所託的重鎮在惠帝繼位後漸漸邊緣化。當日駐守落霞關的幾位名將再不見得到提拔，大有老死落霞關之勢。惠帝暴斃，永德公主擅權，倒是加強了對落霞關的控制，那三四年昭明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但永德一倒臺不但落霞關廢弛的趨勢依舊，幾位重要的守將居然也都被當做永德黨羽被清洗了。
惠帝時落霞關駐軍十二萬，到永德時擴張到十七萬，從永德倒臺到現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時間，已經縮減到了七萬。如此倒是解除了落霞關對鳳都的威脅，但是也將落霞關弱化成了普通邊鎮，著名的天陣也就因此廢弛不再起作用。
與堯允不同，楚勒對落霞關餘鶴年多少還是有點兒瞭解的。他知道餘鶴年是惠帝舊人，跟永德關係密切，卻與鳳都貌合神離。所以楚勒推測，如果堯允肯與落霞關通通氣，說不定能談成聯手之事。
只是落霞關實力大不如前，堯允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只是堯允想要從北朝內部找助力卻不容易：“這次龍城一出手就是二十萬大軍，雖然是衝着昭明來，警告的意義卻更明顯，只怕一時半會兒其他諸鎮還是會繼續觀望的。”
堯允問：“那麼你的看法呢？”
楚勒想來想去，仍舊是那一句話：“不可接戰。”
如果不是心事太沉重，堯允幾乎要笑出來，“沒想到大名鼎鼎的賀布楚勒居然也會畏戰。”
楚勒淡淡一笑，見桌案上還剩着半碗米酒，便端起來喝掉，笑道：“我打仗也是有原則的。贏了沒好處就不贏，打了沒好處就不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