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初雪突然驚醒。雪光映在窗戶上亮如白晝,她恍惚了很久,不知今夕何夕,此身何處。已經很久沒有睡得如此沉,彷彿睡了一萬年,夢中愛恨情仇重現,還是一樣摧心肝傷肺腑。自從中秋後她就無法安睡,因爲每次入夢都會經歷平生最不堪回首的失敗。她在夢中看着自己一廂情願地陷入情網,一廂情願地將所有全盤託付,卻換來中秋家宴天極殿上那人閃爍躲避,夢的結局從來不曾改變,無論她在一旁如何焦急懊惱,都沒有辦法改變。
“醒了?”男人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將她飄忽的思緒猛地扯動,轟然從半夢半醒的迷離中脫離,狠狠摔在了現實裡,摔得她五臟六腑都疼痛了起來,才記起了眼前的處境。
她迅速收拾起不堪提及的過往,在簾帳被掀起的一瞬間,找回了一貫麪人的鎮定。
平宗出現在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目光細細將她從頭到腳掃視了一遍,又問了一句:“醒了?”
“這是什麼地方?”要開了口才發現嗓音乾啞幾乎冒出煙來,渾身上下就像被馬蹄碾過一樣痛得動一下都艱難。她從平宗撐起的胳膊下望出去,觀察處身的這個房間。房間闊大,並沒有照常例用屏風格架隔斷,而是一通到底,可以看見熏籠裡火光明滅,金猊吞吐着綠煙,地板上鋪着綿厚的波斯氍毹,矮几上放着一個銀質鏨金的提樑壺。
平宗見她露出渴望的表情,順着目光回頭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問道:“要喝水麼?”一邊說着,過去拿起壺倒出一碗漿酪來送到她面前。
“這是什麼?”葉初雪湊近聞了聞,掩着鼻子皺眉問:“好大的味兒。”
平宗沒好氣:“漿酪!我們北方人都喝這個。”
“我不喝。”葉初雪在吃的上一向挑剔,尤其不習慣北方這些味道腥羶的東西。
“你……”平宗倒被她氣得愣了一下,“那你喝什麼?酒?”
“如果有再好不過!”葉初雪聽見酒字就兩眼放光。
平宗無奈,板起臉說:“傷勢沒好,不許喝酒。”
“那你能不能給我找碗熱水來?”葉初雪可憐巴巴地看着他,“口乾得要命,那東西我實在喝不下去。”
平宗只得出去,裝了一小碗雪回來,放在熏籠上化開送到牀邊。葉初雪是渴得狠了,搶過碗來喝了一大口,卻因躺着水倒是灑了大半在臉上,登時嗆得咳嗽起來。平宗把碗拿開,坐進榻上扶她靠在自己身上,一邊爲她拍背順氣,一邊數落:“這麼急做什麼?真就渴得連鼻子也要一塊兒幫忙麼?”
葉初雪都快哭出來了:“水,快給我!”
平宗偏不如她的意,不再將碗給她,只是送到她脣邊,一點一點喂她喝下去:“慢慢來,統共也沒多少,全讓你灑了。”葉初雪便乖乖由他掌控着,將碗喝得乾乾淨淨見了底,這才長長舒了口氣,登時覺得渾身無力,只能軟軟棲在他懷中。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說:“多謝你了。”
平宗嗤地一聲笑出來:“我帶着你奔襲千里讓你活下來也不見你謝我一聲,倒是一碗水換來了。”
“堂堂晉王,還這麼斤斤計較?”葉初雪閉着眼睛,過了一會兒突然說:“你身上有血腥味。”
平宗心頭突地一跳,不由自主地聞了一下自己的衣袖,並沒有異樣的味道。“你大概是還沒完全清醒吧,”他故意用不以爲然的語調說:“哪兒來的血腥?”
葉初雪驀地睜開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刺目,像是要刺透他的皮肉鑽研進他的心裡去。這樣的目光太過咄咄逼人,以至於平宗忍耐再三,終究還是扭過頭去避開她的逼視。
“你千里奔波掩藏行跡回到龍城,就是爲了在這裡跟我耗着?”譏諷又回到了她的語氣中,“出了什麼事兒?”
“崔晏這個人你聽說過嗎?”
葉初雪一怔:“常山公,禮部尚書,著作郎清河崔晏?怎麼可能沒有聽說過。這龍城都是他一手建起來的吧?如雷貫耳啊。”她說完,半晌不見平宗說話,細心揣測了一會兒,笑道:“怎麼,他造反了?”
平宗驀地擡眼,刀一樣銳利的目光直直射了過來。
葉初雪心頭微震:“他果然反了?”
平宗冷笑了一聲:“你幾時見過漢人讀書人自己反過?他們哪回不是煽動旁人去生事,等到真把禍闖出來,追查下去,也牽涉不到他們身上。”
葉初雪聽出話裡化話外的意思來,蹙眉仔細想了想:“我記得他還兼着你們北朝皇帝的漢經師父。”她擡起頭,望向平宗的目光中充滿了震驚,“你身上的血腥味,不會是皇帝身上的吧?”
平宗深深注視着她,半天才說:“自我攝政以來,一直恭謹小心,不肯落下半分把柄給人,讓人說我專橫擅權,欺凌帝室,你放心,我身上沒有皇帝的血。”
“那你爲什麼這麼驚痛?”葉初雪脫口就問,不待他否認就說:“我是經歷過離喪的人,被信任的人背叛的痛,我一眼就能看出來。莫非……我記得你的世子是皇帝的伴讀……”她恍然大悟,“原來如此!”
她望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些同情,讓平宗突然無法再平靜地聽她說下去,上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強迫她與自己對視。“你爲什麼知道得這麼清楚?”他喃喃地問,似乎不是在問對方,而是在問他自己。
“這些事又不是秘密,稍微留心點兒就知道。”意識到自己也許說得太多,葉初雪一邊擺頭想要脫離他的鉗制,一邊艱難地解釋。
“是嗎?一個南朝的寡婦也對北朝的官場這麼瞭若指掌,你到底是誰?”他逼問,答案已經瞭然於心。
“我是葉初雪。”她清晰地回答。毫不示弱地回視着他,知道這種時刻不能露出哪怕是一絲最不起眼的軟弱,她必須咬緊牙關,在這場意志的較量中佔據上風,否則他的疑心會發酵膨脹,生根發芽,從此惹出無窮後患。“葉初雪。”她又重複了一遍,似乎是要讓自己也堅信不疑。
兩個人長久地對視着,各自從對方的目光中讀出了真相與謊言。這種時刻,語言無比虛弱,他們望入對方的精神深處,一切假象虛飾都被扯碎,他們幾乎是立即看出了對方的打算。
葉初雪知道自己還是大意了。
他終於還是放開了她。連他自己都沒有留意剛纔用了多大的力氣,直到看見她下巴上鮮紅的指印,才驚覺對方不過是一個受了重傷剛剛從昏迷中醒轉過來,並且手無寸鐵的女人。
平宗長長舒了口氣,轉身去將一張繩牀搬到牀邊,面對着她坐下。當他背轉身的那一瞬間,並沒有看見葉初雪揪住自己的袖子,指甲用力撕破內襯,一粒丹丸滾入手心。
“你們南朝有個永德長公主,聽說過嗎?”
有那麼一瞬間,從心底滋生的恐懼壓迫着她,讓她想說根本沒聽說過這個人。但理智很快佔據了上風,她忽視喉嚨傳來的乾澀,點了點頭。
平宗突然起了疑心,盯住她緊緊抿住的脣,冷笑:“怎麼,你們南朝的人物你反倒沒有什麼想說的?”
“當然聽說過,她在我們南朝的名聲不大好。”
“哦?”平宗似乎很感興趣,“爲什麼?我對她倒是十分敬佩。”他抱胸仰頭,回憶起往事,“我從來沒見過她,但跟她間接交手過幾次,她死了我倒是很失落。”
“人哪裡有不死的。”她淡淡地說,不留痕跡地躲過他的刺探。
“可是我又聽說她還沒死,只是白了頭髮,來到了北朝。”
葉初雪輕輕笑起來,笑意飄渺,“我也聽說過,不過是謠言罷了。”
“你這麼確定?”他突然起身在她的牀沿坐下,撈起她的一綹頭髮送到自己鼻端深深嗅了嗅,“我一直覺得你的頭髮很好聞,有一種故鄉的味道。”
葉初雪眨了眨眼睛,隱約能感覺到他的話中有陷阱,小心地不做迴應。
平宗也不在乎她如何反應,自顧自說:“我的故鄉在漠北的阿斡爾草原上,那是寒冷的地方,每年要到六月春天才會來。但阿斡爾的春天極美,冰雪消融,河流解凍,南雁北歸,羊羔也都紛紛出生。”他手中把玩着她的頭髮,像是完全沉浸在了對故鄉的懷念中,“你見過剛出生的羊羔嗎?”見她搖頭,露出一絲微笑來:“有機會你一定要去草原上,春天去,就能看見那些小羊羔。它們跟在母親的身邊,在草地裡蹣跚走着。那時的草很深,草原上開滿了花,各種各樣的花,其中有一種彌赧花,有五顏六色的顏色,春天的時候會開遍整個草原。
葉初雪完全不明白他爲什麼會說到這些,但被他款款的描述所吸引。她從未見過草原,也無法想象彌赧花的美麗,卻被他語調中深深的留戀所牽動。
那種叫做鄉愁的情緒,她以爲自己永遠也不會有,她以爲一條白綾已經勒斷了她所有的眷戀,但他的聲音卻輕而易舉地讓她心頭那根本以爲永遠不會被拂動的弦隱隱顫動了起來。
他忽然唱起了歌,嗓音低沉厚重,歌聲從他口中冒出來,突兀得像個笑話。葉初雪想笑,卻在他綿長悠遠的歌聲中沉靜了下去。他用漢語唱出了歌詞:
阿斡山上明月升,
阿斡兒河彎又長,
長生天祝佑的草原上,
駱駝美酒香又甜,
走遍草原都會記得那釀酒的姑娘。
丁零草原上的歌謠曲調悠長得彷彿從亙古前就吟唱至今一樣。葉初雪第一次聽到這樣的吟唱,迥異於南方婉轉纖巧的歌,一時間被歌聲所迷惑,放鬆了戒備。
他從她眼中洞悉一切,收住歌聲,微微一笑,說:“彌赧花還有一個名字,叫烏斯那草。”
葉初雪一驚,猛地向後躲,不料她的頭髮纏在他的手上,這一下動作扯得她頭皮一陣灼痛。
“怎麼,這個名字很熟悉?”他早料到了她的反應,牢牢掌握她的退路,不讓她有任何機會躲閃,手上微微用力一拽,她就不得不被拽到他的面前來。看見她眼中閃過的慌亂,平宗感到了一絲殘忍的滿足感。“烏斯那草是草原上的一寶,草原上的婦人都喜歡將草根搗汁染眉,它能讓姿色最尋常的姑娘雙眉濃黑,顧盼生輝。”他從她眼中看到了恐懼,於是決定給出致命一擊:“當然,阿斡爾草原太靠北了,烏斯那草沒有辦法長得太大,不像柔然的河西水草地,那裡的烏斯那草能長到一人高,他們有足夠的烏斯那草汁,讓柔然女人的頭髮都變得烏黑迷人,就像你的一樣。”
他一邊說着,又將手上的長髮繞上一圈,把她扯到離自己最近的地方。鼻尖對着鼻尖,這樣的距離讓他可以用最曖昧的聲調讓自己的優勢籠罩住她,“你的髮色迷惑了我。讓我一時不敢確定。你知不知道你的身份如果公開會是什麼下場?現在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自己告訴我,你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