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穿戴好了出來,那邊篝火早已經點上,一羣丁零少年少女正圍着篝火斗舞,餘人也都在盡興狂飲,彼此唱和,場上一片喧鬧之聲。
平宗趁着沒人留意,悄悄走到自己位置旁,不料剛一坐下,轉頭就看見平安似笑非笑地瞧着他,滿面揶揄之色。平宗悻悻地瞪她一眼,沒好氣地問:“你看什麼?”
平安忍着笑,遞過一杯酒:“是我讓他們別等你了,先開始吧。這兒酒肉飄香,那羣人早就等不及了。”
今日來此的不但有平安手下勒古那一羣漠北丁零的兒郎,也有跟着平宗從漠南凱旋歸來的十來個衛長,以及阿斡爾草原上諸部首領,熱熱鬧鬧的有二百多人。巨大的火堆,火焰沖天,將所有人的臉都烘烤得紅熱。
平宗接過酒喝了一口,眼見場中少女們翩翩起舞,而少年們舞步則更加雄健壯闊,隨着激越的鼓點齊齊用腳踩跺在地上,精牛皮所制的馬靴發出整齊響亮的聲音,灰塵將火焰都擾得不停顫抖。
早就有人看見平宗落座,諸部首領依次上來敬酒。這些人當初對平宗並不熱切,如今幾場勝仗打下來,立即變了臉色。今夜的慶功宴,許多人都是帶着牛羊賀禮不請自來的。平宗心中明鏡一般,面上卻仍舊來者不拒,和每個人都暢飲了一輪,好容易坐下,勒古等人又舉着酒碗過來敬酒。
這些卻都是一起並肩拼殺過的同袍,平宗更不會怠慢,連忙叫過焉賚一同與他們對飲。勒古笑道:“當日將軍要帶兵南下,我就求蘇毗放我同去,她卻不肯答應。如今將軍得勝歸來,我們就只有乾瞪眼的份兒了。”
平宗知道勒古一直對賀布軍十分感興趣,平日隔三差五找個藉口就會到軍營去觀摩他們練兵,當初也一直求着自己帶他一同南下,只是平安始終不肯鬆口,而平宗也答應過平安絕不牽扯漠北丁零諸部進來,所以只能對他抱歉。此時聽見他這樣說,不由自主朝平安看去,不料平安也正往自己這邊看過來,目光中滿是警告。
平宗明白她的意思,嘆了口氣,對勒古笑道:“你是蘇毗身邊須臾不能離開的人,我可不敢跟她搶你。”
勒古是平安入幕之賓這事兒並非秘密,許多人都是知道的,登時那些丁零少年們都怪叫起來起鬨。勒古黝黑的臉上也泛起了紅潮,不好意思地低頭笑了笑,推開身邊起鬨的同伴,又向平宗舉杯問道:“那麼將軍,你下回什麼時候再去打仗,屆時我與你同去可好?”
平宗見他還不死心,幾乎要笑出來,只得點頭道:“只要蘇毗同意就行。”
好容易打發走了勒古,平宗坐下。平安又遞過一杯酒給他:“多謝。”
平宗卻頗爲不贊同地搖了搖頭:“雛鷹不放出去學不會飛翔,狼崽子也不能總拘在洞裡不讓出去。勒古是個好戰士,多磨練磨練,來日有統領漠北諸部的潛質。”
平安聽了良久不語,默默喝了一碗酒才低聲問:“他若統領諸部,阿延只怕就有危險了。”
平宗心頭一個激靈。
他們兄妹境遇各自不同,這些年下來竟然想法也大有不同了。在平宗看來,勒古無論能力心胸都出類拔萃,他如果能接過漠北丁零人的首領之位,平安母子會得到他最好的照料,也不用像如今這樣一年裡倒有大半年母子分離,平安以一介女流還要帶領少年們飲冰臥雪地去護路賺錢。
而平安的想法卻是除了自己,沒有人能保護兒子。即便是勒古,也不能確信他今後不會將阿延作爲威脅想辦法剷除。
平宗仔細想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女人都這麼想嗎?”
“什麼話?”平安瞪他一眼,“什麼叫我們女人都這麼想?”
他便苦笑起來:“女人們都信不過自己的男人?”
一聽這話平安就笑了出來:“怎麼?嫂子又給你出什麼難題了?”
這話終於將平宗壓抑了許久的問題勾了出來:“葉初雪呢?怎麼一直不見她?”
“我還以爲你能再忍一會兒才問呢。”平安一臉揶揄地笑着:“你別急,她也跑不了,耐心等等。”
“等?等什麼?”平宗還想問,目光掃到不遠處,突然僵了一下:“他怎麼來了?”
“誰?”平安留意到他面上神色的變化,連忙順着他的目光望過去,也是一愣:“昆萊?他怎麼來了?”
聽她這麼說,明白連平安也不知道昆萊會來,此人果然是不請自來。
上回昆萊與他商量的事情平宗既沒有同意也沒有拒絕,之後他曾經猶豫過,卻並沒有向平安提起過昆萊想要地的要求。平宗心中的打算,是看最近一段時間跟龍城較量的結果,再決定要不要跟昆萊聯手。畢竟步六狐部與丁零人是世仇,而昆萊毫不掩飾他的野心。平宗知道一旦龍城奪回來他離開漠北,這裡的一切仍需由平安和這裡的丁零諸部來承擔,自己並無權去做出決定。
昆萊似乎也猜出了他心中的猶豫,端着一碗酒笑眯眯地走到平宗面前,問道:“晉王殿下,近來可好?”
平宗並不起身,看着他淡淡笑了笑:“你消息倒靈通,總能趕上我們這兒的盛事。”
“這是自然。晉王得勝歸來的消息你還沒有渡過大漠,就已經傳遍了漠北。我等你已經等了很久了。”他故意將很久兩個字重重說出來,目光瞥向一旁的平安,忽爾笑道:“上回談的事情也不知道晉王與蘇毗商量過沒有?若是晉王覺得難以啓齒,不如我直接跟蘇毗說。”
平安愕然看向平宗:“你們說什麼了?要跟我商量什麼?”
平宗豈會受他如此威脅,微微一笑,目光盯住昆萊:“昆萊大人,若此時你能與蘇毗談成自然最好,我正好可以省心。要不然你們現在就找個安靜的地方慢慢談?”
昆萊有些意外,朝平宗看來,“你真想讓我跟蘇毗說?”
平宗毫不後退,目光灼灼盯着他,胸有成竹:“請便。”
昆萊這卻猶豫了。他自然知道自己想要將族人遷回阿斡爾湖之事平安絕不會同意,這才借做交易之名希望由平宗替自己說服平安。但平宗遲遲沒有動靜,他依然有些按捺不住,本來是想借平安來給平宗施壓,不料卻被對方卡在了這樣進退不得的位置上。
平安猶自追問:“你們到底在打什麼啞謎?阿兄,他要跟我說什麼?”
平宗笑了:“他要說什麼我如何會知道?只知道他有話要跟你說,你不妨自己去問他。”
昆萊被他的笑意逼得有些惱怒,冷哼了一聲,正要說話。突然場中鼓點一變,雙絃琴聲音響起,四周的喧譁吵鬧立時就偃旗息鼓。
雙絃琴是阿斡爾草原特有的樂器,琴聲渾厚悠長,彷如一位暮年英雄在吟唱自己年輕時的壯勇事蹟。今夜操琴的是阿斡爾湖畔最年長的那希布爺爺,連平宗都不知道他究竟有多老,從他當年來到漠北時,那希布就已經是這裡最年長的人了。
那希布一手雙絃琴拉得出神入化,起勢只是寥寥短促的幾聲,便頓覺一股慷慨之意撲面而來。這琴聲一響,即便是昆萊都不再出聲,悄悄退到一旁凝神欣賞。
那希布拉了一小段沉鬱悠長的曲子,突然曲風一轉,樂聲變得婉轉輕靈。忽見一個紅衣女子從火堆後面繞了出來,隨着樂聲飛速旋轉,紅色的裙裾如同火舌一樣向四下裡散開。她腳下穿着一雙鑲金鈴的牛皮小靴,一路飛旋,鈴聲清脆而有節奏,在火光映襯下,化作一道道金光,耀亮了這個夜晚。
平宗從她一出現就完全怔住,將昆萊平安其餘諸人全都拋諸腦後,兩隻眼睛完全被那紅衣女子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