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斡爾湖的水面上泛着粼粼星光。水浪溫柔地拍擊着岸邊,發出有節奏的嘩啦聲。水邊的灘地地上通常不會有人駐紮,夜裡湖邊一片寂靜,只有星光爲他們引導前路。平宗縱馬到了水邊,並不停下來,而是沿着湖水繼續向遠處奔馳。
他發出長長的尖嘯聲,很快聽見一聲狼嗥從左近傳來。葉初雪一驚,那一夜被狼羣圍攻的恐懼始終不曾消散過。
也許是察覺了她突來的緊張,平宗笑着安撫她:“別怕,是小白。”
果然暗夜中一道白色的影子如閃電一樣瞬間從遠處飛襲了過來。葉初雪驚喜地喊道:“小白!”
小白歡悅地追着馬繞了兩圈。
平宗並沒有讓馬停下來,仍舊一路飛馳,白狼便發足狂奔,一步不捨地在後面追着。葉初雪忍不住提醒他:“你慢點兒,天都馬的速度小白追不上。”
“你當它還是當年的小東西麼?”平宗笑了笑:“現在把它丟到狼羣裡去,說不定就能打敗赫勒敦了,你別替它擔心。”
他們一路飛奔,一直到了遠離平安蘇毗大營的地方,前面是一座山壁擋在路上,奇峰突起,山頂向外斜突,臨空俯在湖水的上方。
眼看沒了去路,平宗並不稍停,一拽馬繮,飛步躍上山壁,一直奔到了最頂上橫臨出去的巨大石樑上才停下腳步。
這一場狂奔,就連天都馬都跑出了一身的汗,身上熱氣騰騰地冒着白氣,腹部劇烈起伏。
平宗將葉初雪抱下馬背,拉着她來到石樑邊上問:“敢不敢上去?”
葉初雪看了一眼,那石樑不過兩尺寬,像一柄從山體伸向湖面的巨劍,高高懸在水面之上。從上面看下去,遠比在下面看起來要高得多,葉初雪走到石樑的頭上,剛踩了一隻腳上去,便覺得迎面突然一陣大風吹來,幾乎將她卷下去。
她驚呼了一聲,連忙後退,後背撞到平宗,被他緊緊用手臂環住。他在耳邊笑道:“我還以爲你不怕死呢,原來也有怕的時候。”
她回頭白了他一眼:“你是因爲我猜出你的計劃帶我到這裡來殺人滅口嗎?”
平宗被她氣得笑了:“葉初雪,你真是不識好歹。我是帶你到這裡來散心。”一邊說着,抓起她的手,拽着她往前走:“來,跟我走,放心,有我在呢,你掉不下去。”
“你又不是神仙,你這麼拉着我,我掉下去只能拽着你一起。”她口中雖然這麼說着,還是順從地跟在他的身後,亦步亦趨,踏上了石樑。
他笑嘻嘻地說:“那好啊,你要掉下去,我便與你一同去便是。不能同日生,同日死也是好的。”
葉初雪心頭微微一緊,明明知道他是在說笑,卻仍然覺得如同喝了一罐蜜一般,從耳朵一直甜到了心底下。
平宗帶着她一直走到石樑的盡頭,拉着她在石樑背上並肩坐下。他們的腳下便是萬頃波光,水聲在四面八方涌動。頭頂羣星璀璨。葉初雪的頭髮一直披散,這時被風呼啦啦地吹着,在她的身前肆意地飛揚。
平宗一直緊緊握着她的手,彷彿真的怕她掉下去似的,問道:“還怕嗎?”
遠山的影子在夜色中層層疊疊,山頂的白雪依稀可見,而水面開闊,身前身後都浩蕩無邊。他們的腳垂在石樑下,晃晃悠悠,沒有個着力點。她問:“如果這石頭突然斷了,咱們是不是就掉下去了?”
“是。”他篤定地回答:“咱們會隨着這石頭一起沉入水底,上不來。”
“騙子!”葉初雪突然笑了,斜瞟了他一眼,眼風所到之處,幾乎讓平宗酥麻了半邊身子,“到時候你就沉下去吧,我可不等你。”
平宗被她的眼神勾得魂不守舍,要過了一會兒纔回過味兒來,拽着她問:“你這話什麼意思?你會游泳?”
“嗯。”她得意地將頰邊亂飛的頭髮用手攏起來,“我在落霞關的時候學過。”
女子下水游泳,即便是在北朝也是被視爲有悖婦德的舉止,只有鄉鄙粗野的漁家女子纔會游泳。平安可以跟着賀布鐵衛們一起學弓馬搏殺,卻絕不可能下水去游泳。因此平宗聽她這麼說,一時震驚得不知該如何反應,過了好一會兒,才長長吁了口氣,搖頭道:“以後要是咱們生個女兒,絕對不能讓你養,好好的小娘子都被你教壞了。”
葉初雪板起臉來戳他的胸板:“你這話什麼意思?我很壞嗎?”
“不,你很好。”平宗哈哈笑了起來,捉住她的手放在脣邊輕輕吻着,笑道:“可是咱們的女兒若是像你,你讓我到哪兒給她找一個我這樣的夫婿啊。”
葉初雪從沒有這麼雙腿憑空垂着坐過,大覺又去,兩隻腿一直不停踢着,越來越適應這種居高臨下憑水臨風的感覺,一味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全無約束的感覺中,整個人的反應都遲鈍了許多,都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品出味來,扭頭瞪着平宗:“你說什麼?你是說我除了你就找不到人嫁嗎?”
平宗調戲了她之後遲遲得不到迴應,正在沮喪,聽她這樣說,得意得哈哈大笑,一把摟住她的腰令她往自己身邊又偎靠了些,說:“我是說,除了我沒人配得上你。”
葉初雪卻被他這話惹得又煩惱起來,盯着腳下絲綢一樣反射光澤的水面,良久才問道:“你真的要娶我嗎?”
這是這長久以來,她第一次正面說起這個問題,平宗驚喜自是難以言表,忍不住湊過去在她臉上響亮地親了一下,“那是自然!”
她不敢去看他,知道一定聽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卻無論如何都要問出那句話來,這是一個坎,能不能邁的過去別人都幫不了她,她只能靠自己去親口問出來:“如果我嫁給你,你能答應不攻打江南嗎?”
平宗愣了一下,隨即狂喜捲過全身。經過了這麼長久的等待,雖然等來的只是一句探問,對他來說也已經足夠了。
但狂喜過後,平宗才發現這個問題自己實在難以回答,他不可能因爲一個女人就放棄丁零歷代先祖百年來的努力,揮師南下,統一天下,這是每一個有志兒郎的心願,他不會也不能爲了一個女人就改變這心願,即使那女人是她,也不行。
他字斟句酌地說:“現在我一無所有,說這些不是太遠了嗎?”
“你看那山遠嗎?”葉初雪指着遠處的山影說:“但只要你朝着那邊走,總會走到。再說奪回龍城是遲早的事兒,屆時你坐擁河西牧場和江北廣*域,沒有人能再阻止你的野心。”
他拖延不過去,只得笑了笑說:“那樣我才能給你弄來鄱陽湖的黃雞啊。”
這個笑話並不好笑,葉初雪低下頭去,柔順的頭髮遮住了她的苦笑。她的聲音從頭髮後面傳出來:“你就不怕我爲了阻止你而殺了你?”
平宗的笑容徹底斂去,嚴肅的目光落在她的側影上。他用手將她的頭髮撥開,捏着她的下巴將她的臉扭過來面對自己,“葉初雪,你的匕首呢?”
葉初雪怔了怔,伸手從懷中抽出匕首遞給他:“你要現在就殺了我以除後患嗎?”
平宗笑了笑,將匕首接過來仔細打量。那是當初睢子交給葉初雪防身的匕首,後來平宗將刀刃上的毒洗掉,仍舊給她,讓她不分晝夜隨身攜帶。他拿起匕首看了看,看見刀柄上鑲嵌的紅寶石突然怔了怔,然而此刻沒有比葉初雪更重要的事情,他將腦中突然冒上來的雜念拂去,將比誰倒轉刀柄交到她的手中。
“葉初雪,我跟你說過很多次,這是我最後一次說,你給我聽好了。我的命是你的,你要想拿走我的命,隨時動手就是。不管是現在,以後哪一天生我氣了,還是你覺得我即將揮師南下毀你家園了,你都可以動手,我絕不會躲閃反抗。我沒辦法承諾你不去完成我的使命,但我給你這個能力讓你能護你的家園。我能做到的只有這麼多,但這是我能做到的全部。”
她怔怔看着那把匕首,彷彿它正在絞動她的心扉。
她沒有想到他竟然能理解她的擔憂。強者通常是不會體諒弱者的委曲求全和心驚膽戰,葉初雪可以在他面前用全力維持自尊,但她背後的家國在強大的北方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擊,以至於他甚至沒有餘地向她撒謊。
但他還是體諒她的。葉初雪記得當初他們曾經在晉王府的冰面上吵過一架,那時平宗責怪她遭到家國背棄還替南朝那些人考量,因她不顧自己對她的包容卻一味爲南朝謀劃而惱怒。而如今經歷了離亂和背叛之後,他也已經能夠理解她心繫故國的情懷了。
葉初雪眼睛漸漸變得溼熱,看着他的目光模糊起來。她忍不住伸手去撫上他的面孔,感受他面容的棱角在自己掌心中起伏轉折。她剛剛纔意識到,一直以來她總是自苦於家國與私情不能兩難,爲此輾轉悱惻,黯然神傷。但在不知不覺見,她實際上將他也推上了同樣的處境。
他們無法改變彼此,所以只能改變自己。她變得柔軟,而他則坦然地將匕首交到了她的手中。葉初雪閉上眼,感覺到滾燙的水珠劃過面頰,順着下巴跌落。她想,如果這還不夠的話,還有什麼才能證明她在他心中的價值呢。
一無所有的,從來就不只是她一個人。
平宗嘆了口氣,將她拉進懷裡緊緊擁住,聲音無比溫柔:“你哭什麼?我還沒讓你做寡婦呢。不過葉初雪,其實如果你不殺我的話會更好。等到我將江南收入手中,便帶你去豫章老家吃黃雞去。你要相信我,我不會把江南變成牧場,我能讓你的家鄉故老們安居樂業,我會讓他們覺得我們丁零人跟漢人沒有區別。你們姜家除了你,沒有人能支撐起那片江山,我替你撐着,照你想要的方法去經營。好不好,這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
葉初雪想說什麼,一開口便是一串啜泣之聲。她推開他,抹了抹眼淚,十分難爲情:“跟你在一起我都快變成愛哭鬼了。”
平宗爽朗地笑起來:“你看,女人就應該哭一哭嘛。你是越來越像個女人了。”
葉初雪掐他一下:“你又罵我!”
小白好不容易追着來到石樑的頭上,遠遠看見那兩個人相擁高高坐在孤石之上,空氣裡瀰漫着一種溫暖的氣味。它哼哼了一聲,跑到天都馬的腳邊趴下,安穩地閉上眼睛養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