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聽說離音來了也有些意外，沉吟片刻，笑了笑道：“她是很有些日子不來了。讓她進來吧，巧的是今日人齊，她終歸是要見人的。”
何翀得了她的吩咐，便出門去宣。太后一直看着他出了門纔將目光挪回來，笑道：“你們不總問文山侯府的新寵麼？正巧人家來了，你們一併見見吧。”
這一日照例鳳都城中的貴婦們聚集在居延宮中陪着太后品茶觀花，閒聊些各家的雜事。
弘安公主笑道：“早就求太后別藏着掖着了，今日總算能看看，到底是怎麼樣的美人兒，把我們文山侯勾得魂兒都掉了呢。”
太會側頭想了想，笑道：“這人你大概是認識的。”
弘安故作驚訝：“是嗎？”卻拿起茶杯抿了一口，不再說話。
她其實是知道離音的。當日永德在時，便時時在永德身邊見到，後來雖然各人流散，不知下落，但文山侯的內眷這些日突然成了鳳都城中的熱門話題，聽得多了，多少能猜到些。只是她當然不會在太后面前多說什麼，只當一切都不知道。
不一時離音被人帶了進來。這些日離音氣色大有長進。她本就極爲美貌，懷孕後又多了一種少女沒有的溫潤風韻，由何亮扶着進來時，只見裙裾微漾，粉面含春，雪面飛霞，燦若春明，彷如一支杏花開進了宮室，竟然令滿室插金戴銀的貴婦們無不黯然失色。
太后的目光落在她面上好一會兒，才笑道：“離音，越來越美了。”
離音緩緩施禮：“太后萬安！”
在座都是身上有品銜的命婦，唯獨離音是連個名分都沒有的侍妾，何翀便將她的坐墊放在了衆人背後最角落的地方。太后見了斥道：“你怎麼如此昏庸？快讓離音坐在我身邊。”
何翀一愣，連忙親自過去將坐墊挪到太后的右手邊，笑道：“是了，這裡方便太后跟娘子說話。”
太后無是下面衆人嗡嗡的議論和各種不屑鄙視不甘心的交頭接耳，拉着離音的手笑着問道：“我請你這麼多次，怎麼都不見來？只說是染恙，如今可都大好了？”
“大好了。”離音緩緩地說，聲音又低又軟，聽在耳中如同夜鶯清啼，無比舒適。“前些日子倒春寒，我沒留意就着了涼。本不是大毛病，可侯爺卻命人看着，不教我四處去走動。多日不來，我也想念太后的緊。”
太后聽出了她話中的意思，知道是羅邂攔着不讓她進宮，便親自給她倒了一杯茶笑道：“這是他在意你，捨不得你凍着累着。他如今事忙，你也要多體諒，少讓他分心。咱們鳳都如今可就他這一個棟樑。”
“可不是。”離音笑了笑，卻並不接下去。目光向下面一掃，從衆多貴婦人的面上掠過，落在了弘安公主的面上，眼睛突然一亮，連忙起身過去行禮：“許久未見公主殿下，公主可還安康？”
弘安一怔，沒想到她竟然衝着自己來，愣了愣點頭道：“多謝惦念，這位就是文山侯府的娘子麼？真是難得的美人……”
離音一怔，向她的眼睛看了看，見她不願意承認與自己認識，神色黯了黯，勉強笑道：“多謝公主誇讚。”言罷一言不發，仍舊退回太后身邊坐下。
此後衆人所說離音一句話都沒有停見。她憂心如焚，目光在滿室逡巡，卻連一個能幫她的人都找不到。離音不到沒有選擇是不願意向太后求助的。畢竟上一次向她求助的結果是琅琊王之死斷絕了自己所有的生路。離音心有餘悸，不得不思慮再三。
好容易熬到了衆人陸續告辭離去，離音遲遲不肯說走的話。太后早知道她不會無事而來，等人都走完了，看她一眼，說：“你隨我來。”
離音不解其意，只得跟着她起身往內堂走去。
每日這個時候是小皇帝吃飯的時間。這幾個月來，小皇帝的性格越來越乖戾，身邊乳母保姆宮女內侍有一個是一個都被他那杯盞盆碗筷子調羹扔了個遍。果然太后帶着離音進來的時候小皇帝口中正發出刺耳的尖嘯，手中的盤子飛出去砸中一個內侍的額頭。
太后氣得大喝道：“又胡鬧，這次爲了什麼？”
衆人連忙匍匐在地上，連連請罪。小皇帝跳起來大喊：“我不要他們，我要陸嬤嬤！我要陸嬤嬤！”
離音不由自主後退半步，想要將自己隱藏到太后的身後。
陸嬤嬤是當初永德爲小皇帝選定的乳母，從兩歲多就一直帶着他，一直到永德死後，才突然暴斃。這其中的內情自然人人心知肚明，只是沒有人會說出來而已。當日永德在時，每日都要去陪小皇帝玩上一會兒，每次都是離音陪伴在側，她生怕小皇帝認出自己來，只怕又要惹得太后不悅。
不料怕什麼就來什麼，小皇帝眼尖，突然指着離音問：“阿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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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過來，自然立即就明白了，面色一沉，深深地看了離音一眼，忽而笑道：“你也有許久沒見過陛下了，還不快去見禮。”
離音無奈，只得過去叩頭。不料剛一起身，小皇帝突然撲過來，一頭扎進她的懷裡，抱着她的腰低聲說：“阿姊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麼？這麼久也不來看我。”
離音吃了一驚，被小皇帝這一撲衝得幾乎站立不穩，驚叫了一聲，連連後退，險些跌倒。幸好在小皇帝這裡服侍的僕役都眼明手快，衝過來將兩人托住，離音這纔沒有摔倒。太后一連串地呵斥，讓人拉開小皇帝，不料小皇帝益發大哭大鬧起來，滿地打滾，凡是有人想要靠近都被他拳打腳踢地趕走。
太后氣得跺腳，只得對離音說：“離音，你去拉住他。”
離音一怔：“我？”
“他認得你，只聽你的。”
離音不信，卻不敢違逆，只得過去在小皇帝身邊蹲下問：“陛下，吃飯好不好？”
不料小皇帝突然一咕嚕爬起來，指着離音的鼻子：“你餵我！”
離音徹底愣住。
太后見狀忙命人重新送來一份飯菜，讓離音給小皇帝餵食。
離音一時卻不肯動手。太后看出她的猶豫，揮退了衆人，說：“你不是有話要對我說嗎？就在這裡說吧。不會有人偷聽。”
這倒是合了她的心意，離音這才點頭接過碗筷，夾起一塊肉送到小皇帝的嘴邊，那孩子張開嘴啊嗚一口子吃下去。
太后微笑起來，鬆了口氣，在一旁坐下撫着胸口道：“你可不知道，這孩子每天吃飯都要剝了人一層皮。難得這麼聽你的話。你要說什麼？”
離音一邊給小皇帝餵飯，一邊低頭思量，字斟句酌地說：“太后不是讓我將羅邂的動靜及時相告麼？他那些國事我不懂，只是今日他告訴我說……”說到這裡不由自主地向小皇帝看了一眼，見那孩子嘴裡塞着一大口飯正吃得津津有味，這才繼續說下去：“說他要回來了。”
太后愣了一下：“誰要回來了？”隨即就明白了過來：“你是說……”
離音哀求地看着她：“他仍舊打算在半道上截殺，求求您，能不能想辦法阻止他？”
太后噗嗤一聲笑出聲來：“離音，你怎麼還不明白呢？如果能幫他，當初琅琊王就不會死啊。”
“可是這次不一樣啊，這次沒有琅琊王了……”
“那你讓我怎麼阻止他呢？”太后問得理所當然，令離音張了張嘴，卻發現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可是……可是……”她想問太后莫非就捨得讓龍霄死，然後目光挪到正抱着湯碗大口喝湯的小皇帝身上，突然福至心靈，一道亮光從腦中劃過：“啊！是了！”
太后笑道：“離音，你真傻。”
太后爲了保住小皇帝的皇位，扳倒了那麼多的敵人，連永德琅琊王都敗在了她的手上，她又怎麼會讓龍霄活着出現在鳳都。
“我以爲，我以爲……”離音磕磕絆絆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中所想，真相令她太過震驚，一時間根本無法做出反應。
好在太后替她說出了心裡話：“你以爲我會念在往日舊情去救他嗎？”她笑了起來，“離音，你真可愛。”
離音無地自容，深悔自己的無知和天真搖了搖頭：“我錯了。”
“是啊，錯得真徹底。”太后過去用絲帕將小皇帝嘴邊的飯渣擦去，笑道：“你呀，到底還是年輕，以爲男女之情最重。實際上呢，這世間最不可靠的就是男女之情。那不過是兩個人隨心所至的歡愉，到天白雞鳴便應抽身離去，永無牽掛。唯有這樣纔不會被假象所迷惑，爲情所累。你看永德，她就是上了這樣的當。我怎麼會重蹈她的覆轍，還對舊情有所留戀呢。”
“更何況你將他認作是陛下地位的威脅，你根本就不願意他回來，不！”離音絕望地說出自己最不忍說出來的真相：“你希望他死在北朝，所以你讓我嫁給羅邂，因爲他根本不會活着回來了。”
“可惜啊，他卻還是要回來。”太后微笑起來：“傻離音，你就別操這個心了，他回來不回來，都與你無關了。你安心讓羅邂高興就好。”
離音搖了搖頭，只覺這殿中雖然金碧輝煌，她卻眼前一片黑暗。她渾身冰冷，也顧不上行禮，站起來就向外面跑，一路跌跌撞撞，彷彿身後有隻怪獸在追趕一般。
太后搖了搖頭，嘆道：“越來越不像話了，若不是還要靠你籠絡羅邂，定要好好讓你學學規矩。”
她見小皇帝吃飽飯昏昏欲睡，這才叫保姆進來收拾，自己在一旁看着小皇帝睡熟了才起身離開。
羅邂已經在外堂等候，看見她兜頭便問：“她跟你說什麼了？”
太后沒好氣：“還能說什麼，不就是想讓我救龍霄嗎？”
“你怎麼說的？”羅邂努力不讓自己的面色透露出心事來，然而這點掩飾在太后眼中卻如同虛設。
太后笑着反問：“你說呢？”
羅邂便放下心來，微笑道：“我沒看錯你。”
離音離開居延宮，渾渾噩噩，只覺寒意無邊。她茫然地走了半天，才發現這並不是出宮去的路。內廷廣大，春夏之交草木蔥蘢，她竟然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而此時她也全然沒有力氣再去想自己到底該何去何從，只是迷茫地在宮苑中游蕩。
遠處春雷陣陣，不一會兒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離音萬念俱灰，連躲避的念頭都沒有，癡癡地行走，腦中不時地閃過當日在宮中的情形。當日春衫鵝黃的豆蔻少女，如今已經走進了一條永遠見不到光明的永巷中，她幾乎能看見自己最終被困死在這裡腐爛肢解化作泥土的結局。
雨中的石板溼滑無比，她心不在焉跌跌撞撞，腳下木屐笨重而冰冷，她腳下突然打滑，眼前一黑就要摔倒，突然旁邊伸出一雙手臂將她拉住。
她聽見有人問：“離音？你怎麼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