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朝陽從地平線下一躍升起的時候，焉賚帶着浩浩蕩蕩的人馬出現在南邊。平宗興奮地嘬脣長嘯，早有焉賚派出來的斥候過來向平宗行過禮後上馬飛奔去報告。焉賚帶着兩名軍醫先行縱馬過來。
小白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嚇得躲在葉初雪的身後不敢出來。
葉初雪看着它皺眉道：“你可是要做衆狼之王的，怎麼這麼膽小。”
平宗笑道：“你別嫌棄它，當初赫勒敦比它還膽小。”
一時焉賚馳近，離着十幾丈就躍下馬背，飛奔到平宗馬前跪倒：“將軍，可算找到你了！”
他們自當日遭玉門軍突襲被打散之後便音訊不通，一直到了如今纔算重聚，這其中經歷了無數回生死之戰，無數次的絕境逢生，此時再見到焉賚，即便是平宗也突然感慨了起來。他嘆了一聲：“辛苦你了，快起來吧。”
焉賚這才起身，將平宗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目光落在他的腿上，連忙招呼身後的軍醫：“快，快給將軍看看傷。”
那兩人過去，將平宗攙扶下馬，在一旁地上鋪開氈毯，解開葉初雪給他包紮的布查看傷口。
葉初雪一直側立一旁，一言不發。當初平宗的賀布軍譁變對她的種種羞辱還深深銘刻在她的心頭。她對這羣人仍然心有餘悸，並不願意太過惹人注意。
焉賚卻來到她的面前，撫胸單腿跪地，問候道：“葉娘子，你這一向來可好？”
葉初雪笑了笑：“託福，還沒死。”一邊說着，卻側身不受他這一禮，“總算讓你見着個活的將軍，萬幸萬幸。”
平宗一邊讓軍醫查看傷勢，一邊用胳膊肘支起上半身看着他們倆笑道：“焉賚這行的是丁零人見主母的禮節，你就受了吧？”
葉初雪吃了一驚，連忙將焉賚扶起來：“焉賚將軍，這可不敢當。”
焉賚站起身，看着她善意地笑了笑：“我這一路以來遇見不少人，都說起晉王身邊有一位天仙一樣的美人，全身雪白宛如天女，我一猜就一定是娘子。他們說白衣仙子爲他們療傷，送他們乾糧，將他們從屠刀下救了出來……”
平宗哼了一聲，卻繃不住笑了出來。
葉初雪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向焉賚微微一笑：“你這一路北來，天氣還這麼冷，定然吃了許多苦。”
焉賚豪爽地一笑：“我們人多，一路上收拾了不少看着惹眼的人，吃苦麼，我們賀布軍不怕吃苦。”他一邊說着，仔細打量着葉初雪，只覺眼前這女人似乎有什麼地方不大一樣了。
他對葉初雪的記憶還停留在龍城晉王府中那個冷若冰霜心機深沉的南朝公主身上。那時他受平宗委派貼身守在葉初雪身邊，既是爲了保護她，也是爲了監視她。但她卻在不動聲色之間，將他，將晉王和秦王，還有晉王府上上下下玩得團團轉。
那時焉賚就知道晉王對這個女人有着異乎尋常的興趣，對此他唯一的想法是晉王藝高膽大，連這樣看不透揣不明的女人都敢放在身邊。他明白平宗對她的戒備，卻看不懂他對她的沉迷。
但如今焉賚卻發現自己輕而易舉就能看出她的美來。仍舊是那個葉初雪，卻彷彿是一個冰雪融化了的葉初雪。她以前深不見底的眼睛，此刻看着他的時候*了笑意。她仍然矜持地立在那裡，與他保持着適當的距離，但聲音言辭卻令人覺得不再像以前那樣彷彿與人隔着一整個天涯。
她依舊美麗潔淨獨立自矜，卻溫暖了許多。
焉賚一時恍惚，不由自主地朝平宗望了過去。是他融化了她。“葉娘子，你沒事兒真好。”焉賚由衷地再說了一遍。
葉初雪眉尖微微挑動了一下，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並沒有追問，只是微微一笑，向他頷首致意。
焉賚這才向平宗說起了這幾個月來的種種變故。“當日將軍攻下金都草原後留我帶隊駐守掃蕩賀蘭部殘餘勢力，他只帶了鐵衛去迎接玉門軍的人。我們在金都草原等了三日，卻只見到玉門軍趕到。玉門軍說將軍與鐵衛在半途中遇到了反叛的忽律部被殲滅。我與衆人自然不信將軍會陣亡，卻都信了他們所說忽律部反叛的事情。”
“而實際上反叛的是玉門軍。”葉初雪點了點頭。這幾個月來，這些事情在她腦中已經過了無數遍，有些是她耳聞眼見的，有些事根據當日情勢推導出來的，如今都要藉着焉賚的話一一佐證。
“沒錯，反叛的是玉門軍！”焉賚說得咬牙切齒。若說玉門軍反叛偷襲諸部，除了被帶出去在龍城和金都草原中間居中策應的禁軍之外，就數焉賚這八千人損失最慘重。“起初我們誰都沒有防備玉門軍。還爲他們提供宿營之地。只是因爲對方人多，與賀布軍在搭建營地時起了齟齬，我們雙方誰都不肯退讓，便相約各自後撤三十丈。”
“他們夜裡突然襲擊了？”葉初雪聽得入迷，不由自主地打斷他的話。
“葉娘子神算。”焉賚心悅誠服地向她點了點頭：“當夜玉門軍突然發動攻擊，我方猝不及防倉促應戰，許多兄弟還沒弄明白明明是友軍怎麼突然發難，就被玉門軍殺害。但是賀布軍畢竟身經百戰，很快就反應過來，紛紛應戰。他們人多，又是有備而來，我們很快就被打散。到天亮的時候，我身邊就只剩下了七八個兄弟。”
焉賚說到這裡朝平宗望去：“將軍，我隨你征戰十多年，賀布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慘敗！”
平宗點頭：“不怪你，誰能想到玉門軍會反叛。”
葉初雪黯然。這一切都是她引起的。雖然一開始誰都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後果。但當初如果不是她爲了吸引平宗的注意而刻意露出行跡，導致琅琊王得到消息派人縱火的話，至少嚴若涵不會死。而嚴若涵不死，嚴望就不會反叛，之後的一連串變故都不會發生。
她嘆了口氣，微微搖頭。話都到了嘴邊，又生生嚥了下去。
其實嚴望所做的一切卻正是她一開始想要達到的結果。只不過是被意外的人以意外的方式達到而已。
當初葉初雪接近平宗的時候並沒有想到能夠順利在他身邊落腳。那時一切都還只是個異想天開的設想。
當初在燕回渡過江時，她身心俱疲，舉目茫然，並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但過了江一路耳聞目睹，尤其是出嫁前晗辛對她提起柔然人河西牧場的大旱會引發的嚴重後果，讓她雖然嘴上撇清表示不願插手干預，卻在心中不由自主地開始籌劃。
接近了平宗之後，尤其是在發現了平若與平宗的矛盾之後，她心中的計劃漸漸成形。利用平若和平宸挑撥賀蘭部與龍城的關係，幫助賀蘭部聯合平宸奪回皇位。一旦北朝爆發內戰，就無暇南顧。如果平宗贏了便是弒君殺子，他的根基勢必遭到削弱。如果平宗輸了，平宸和平若久受崔浩等漢臣的薰陶，並無揮師南下的意願，南方仍舊能夠被保全。
這樣一個無比冒險的計劃居然最後被她實現了。
然而當龍城被攻陷的消息傳來時，葉初雪卻並不感到興奮解脫。她知道自己沒做錯，也知道平宗絕不會就此沉寂，卻仍然有一種鑽心的痛。那種痛令她無法不正視自己的情感，無法不考慮以後該如何選擇。
但這一切爲難與彷徨此時都不必提起。葉初雪向平宗望去。他正坐在不遠處一邊聽着焉賚的彙報一邊向她望來。
她一驚，飛快地挪開眼睛，生怕被他看透了自己的心思。
這一日陽光正好，天空湛藍無雲，將茫茫草原都映得像是被覆上一層藍色的光暈。賀布軍在不遠處休整，平宗並沒有急於過去與自己的麾下見面，他要先理清楚與世隔絕的是短時間裡外面都發生了什麼事情。
小白在雪地裡歡快地跳着，不知世事艱難，也不知人世多悲。
葉初雪隨手在雪地上胡亂畫着，低頭偶然一瞥，卻發現自己畫的是平宗剛纔朝自己望過來時的眼睛。
她心頭一震，擡頭再次向平宗望去，對方卻已經專注地去聽焉賚的敘述了。
葉初雪松了口氣。
焉賚將之後的事情簡略說了一遍：“當日被打散之後我就與幾個手下撤往山中。好在玉門軍並沒有追殺，他們似是有別的事情要做，將我們的營地燒乾淨後便匆匆離去。我便留在原處尋找被打散的兄弟們。當日戰況慘烈，我本以爲大概能找到個三五百人就是大幸，不料也不知是因爲玉門軍無心戀戰，還是因爲天都馬跑得快，最後居然找回了兩千多人。”
平宗眼睛一亮，推開正在給他包裹傷口的軍醫：“扶我起來！”
葉初雪連忙過去攙扶着他站起來。平宗向着賀布軍休整的方向眺望：“我看着不止兩千人啊。”
“後來聽說龍城失陷，我不敢公然帶着大隊人馬出來，又知道金都草原不是久留之地，便將這些人散編成十人一組的小隊，分批離開。當時我跟兄弟們分析，將軍一直不露面，可能是受了傷，偌大的北苑已經沒有了存身之地。又想起郡主正月十五會與將軍會面，便猜測也許將軍是隨着郡主過了大漠。當時正值大風雪，我們一時不敢輕舉妄動，直到一個月前聽見了從北邊回來的傷兵的話才確定了大致的方位。我這才召集手下，一同度過大漠來尋將軍。沒想到他們回來的時候都多多少少帶了些路上遇到的散兵，如今我這裡已經有了三千三百人。”
平宗感慨地拍了一下焉賚的肩膀：“好樣的。你們這些人，就是我奪回龍城的本錢了。”他到了這時才問：“楚勒在哪裡你知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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焉賚點頭：“知道。我從金都草原出來後就與他取得聯繫，我們倆商量着，我統領賀布軍來漠北尋找將軍，他則在各州郡府鎮暗中聯絡將軍的故人，以備不時之需。”他說到這裡突然擡頭望向葉初雪：“對了，有件事情葉娘子也許會想知道。”
葉初雪一怔，隨即猜到了些許：“是南朝？還是龍霄？”
焉賚笑起來：“真是什麼都瞞不過葉娘子。兩個都有。龍使已經找到，如今在昭明鎮堯允將軍那裡。”她見葉初雪皺起眉頭像是要發怒，趕緊說出下一條來：“鳳都那邊也出了大變故。琅琊王被羅邂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