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統元年元月初三午時,年僅兩歲的新帝平薦被生身父親汝陽王平寧牽着手走上太華殿的御座,行加冕之禮,並且接受在京宗室諸王、三品以上大臣、以及外國使臣的跪拜。在莊重禮樂之聲中,正式成爲北朝的皇帝。
平衍不許人扶,自己拄着柺杖,從頭到尾見證這一儀式。見懵懵懂懂的小皇帝坐在御座上,困惑地看着丹陛下一羣長鬍子老頭們向他跪拜行禮,高興地咯咯咯直笑,平衍心中也隨之一鬆。皇帝順利御極,許多之前籌謀良久卻無法施行的內政外交都可以順利展開。更重要的是,賀蘭部那邊平宸再復帝位也就有了名正言順出兵討伐的名義。這一段時間以來他所忙的兩件事,一個是籌備登基大典,一個是在暗中籌劃出兵,眼下看來都已經完成任務,下一步就是要將一切內政規劃納入正軌了。
皇帝加冕後,由中常侍普石南親自宣讀皇帝的第一道聖旨:樂川王平衍改封秦王,在皇帝成年親政之前總攝國政。
普石南的出現確實引起了在場宗室和高官們的震動。這幾個月來龍城風雲變幻局勢動盪,平宸外逃的事情雖然沒有正式公開,但也算不得是一個秘密了。宗室中自然也有眼光狠心思靈的看出了未來潛在危局的,難免生出些兩全其美的籌謀來。畢竟戰場上會較量出什麼樣的結果來誰都不知道,做兩手準備總是要穩妥些。當初城陽王與僞太后的事情連累無數宗室,至今也不過八年時間,慘痛經歷記憶猶新。
然而普石南卻如定海神針一般地出現了。與擁兵在外靠強大軍力剷除城陽王餘孽的平宗不同,普石南是在僞朝倒行逆施誅殺宗室最囂張的時候挺身而出力挽狂瀾的功臣,在龍城貴族中的聲望極高,雖然是閹人卻沒有人會因此而輕視他。由他出面親自爲新帝頒發任命平衍的聖旨,其中意味不言自明。一些本來有心趁機找些機會打聽金都草原進展的人也就暫時將不安分之心收了起來。
大殿中的各項大禮行罷,衆人便簇擁着新帝前往皇城南邊正門太華門上接受三品以下官員、諸部首領和龍城百姓的朝賀。此時場面十分熱鬧,平衍身體狀況並不適於在人多的地方出現,因此之前就與禮部尚書賀婁元光等人商議定,這個場合他就回府去安養,不再出席。原本以爲普天同慶的時刻他可以不引人關注地靜靜退朝,也就沒有額外安排人爲他開路,不料出了太華殿便被一羣向他道賀的官員團團圍住,一點兒也脫不得身。
登基典禮一結束,平衍就坐上了步輦。此刻又不能起身,只得向着衆人團團拱手回謝四面八方的恭賀之聲,連連笑道:“今日是陛下的吉慶之日,莫讓我喧賓奪主,諸位,改日我在自己府中擺宴與諸位同慶,今日且都去太華門觀禮如何?”
衆人有了他這句話,也知道太華門之事不可耽擱,這才作罷,又紛紛說了些吉利話,漸漸散去。平衍摸了一把汗,看看天色,憂心如焚,吩咐擡着步輦的少年們步下加快,將他送出皇城,乘車回府。
果然纔到家門口,就見有名賀布鐵衛牽着一匹馬立在門口等待。平衍讓車停下,掀開車簾問道:“是晉王派你回來的?”
那人躬身回答:“是。”
平衍見這人眼生,並不是平時平宗身邊貼身的,心中疑惑,問道:“晉王那邊如何了?”
“晉王一早帶領賀布軍出門,現在已經行過北苑野狐嶺,正在向雪狼隘口進軍。”
平衍算了算行軍的時間,和預估的差不多,便不疑有他,招呼道:“你隨我進來吧。”
平衍府中規模遠不如晉王府闊大,從大門到他的書房不過一小段路,他也就不讓步輦再擡來擡去,自己拄了柺杖與那人一路進去,問道:“你在那個衛,怎麼以前沒見過你?”賀布軍每一千人一個衛,每個衛平日職責不同,因此平衍纔會這樣問。
那人道:“小人叫於翰,以前在青龍衛,一直都在城外衛戍。這次出兵因爲鐵衛里人數不足,才臨時將小人調過去的。楚勒焉賚諸位將軍各自有職責在身,無暇抽身,焉賚大人見小人騎術好,便命小人專司往來龍城傳遞消息。”
平衍點點頭,問道:“你來帶的是口信還是有晉王手書?”
“是晉王的手書。”
平衍站定,將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伸手:“拿來。”
於翰有些吃驚:“在這裡?不用去殿下的書房嗎?”
“我憂心前方戰事,等不及了。”平衍平淡地解釋,手仍懸在對方的面前。
於翰似乎有些迷惑,卻也不敢耽誤,從懷中掏出一卷錦帛裝裱的信遞給平衍。平衍順手接過正要拿過來,卻發現於翰捏着另外一端不放。他靜靜擡眼看着對方,語氣平靜:“於翰,你放手!”
“就如臨川王所願!”於翰突然發難,錦帛卷被他拋散開,裡面一截匕首突然亮出來,反射着刺目的陽光向平衍刺了過來。平衍眉頭微皺,突然舉起手中柺杖照着他的手腕重重打了過去。這一下力道極大,竟將匕首磕得高高飛起,在空中劃了一道閃亮的光芒,落到了兩丈之外的地方。
於翰沒有料到一個殘疾之人居然能突然出手攻擊,猝不及防之下連閃避都忘了,手足無措徒勞地想要去撿回匕首,剛邁出一步,後腰就又受了重重一擊。平衍失去柺杖依傍,重心不穩,向旁邊摔倒,手上卻穩穩將柺杖橫掃出去,再次打中那人的腰眼,將他打得趴在地上,自己眼看也要摔倒,索性調整姿態,整個人壓了過去,將於翰死死壓在他身下。
於翰回過神剛要掙扎,突覺頸上一涼,一股森然寒氣沁入皮膚,平衍的匕首已經抵在了他的咽喉之處。
“知道爲什麼不進屋去嗎?”平衍咬着牙笑道:“因爲無力地方小,施展不開呀。”
王府中的侍衛聞聲趕到,衝過來扶起平衍,將於翰死死困住。平衍喘了口氣,吩咐:“把他的嘴塞住,送到我書房去。去把獨孤閔,平暢,素黎拓三位將軍請來,要快!”有人答應着飛奔而去。平衍擡頭看了一圈,問道:“阿寂呢?”
衆人面面相覷。阿寂是平衍的貼身侍從,只要他在府中便須臾不能離開左右,今日鬧出這麼大的事兒,他卻連人影都不見,可見事有蹊蹺。平衍嘆了口氣,指着另外一名內侍說:“你去看看花園西廂房裡關着的那位娘子還在不在。”
內侍奉命離去。平衍也不指望晗辛還在,搖了搖頭,回頭打量衆人一回,點了一個平日看着有眼色會識字的少年:“阿嶼你跟我來。”
阿嶼十四五歲的年紀,一直在書房外圍給阿寂打下手,見這情形知道是要讓自己頂替阿寂的職位,登時歡欣鼓舞,上前扶住平衍道:“請殿下吩咐。”
平衍面對自己府中諸人,想了想,朗聲道:“今日本是陛下登基普天同慶的日子,府中之人略貪玩出去看熱鬧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當今陛下對我甚爲倚重,甫一登基便對我委以重任,以秦王的身份攝理國政。”
平衍擢升爲秦王攝政這件事情是早就商議好的,府中人等也都知道,只是今日沒料到他回提早回來,因此尚來不及道喜,便出了於翰行刺的事情,此時聽他提起這件事情都有些不知所措,不明其意。
平衍語氣嚴厲起來:“我朝立國以來,親王爵只有秦晉齊魏四個,這些年更是不肯輕易封親王爵。秦王之位尚在晉王之上,我平衍一介廢人,何德何能擔當的起這樣的浩蕩天恩?唯有鞠躬盡瘁,嘔心瀝血爲國謀劃,不敢辜負陛下和晉王的半分重託。我是如此,我希望你們也是如此。咱們大門上的牌匾要換成親王府的規制,我希望你們爲人處事也要有親王府邸的氣魄和規矩。把以往隨意散漫都收拾起來,規矩要立,立了要守,再不要說誰是誰的什麼人,求什麼樣的格外恩典,以前我是閒散郡王,不妨網開一面,如今我府中的人犯了事,我也一併會受到指摘。我這廢人四體不全,也就只剩下這張臉皮了,看你們能給我撐多久?”
衆人聽他說得嚴厲,連忙跪下口呼不敢。
平衍這才住了口,眼風一一從諸人面上掃過,冷冷道:“這樣的話我只說一次,以後該如何做你們自己掂量吧。”言罷再不停留,扶着阿嶼進了自己的書房。
他剛纔奮力搏鬥,又站着說了一大篇話,進來時已經累得支撐不住,一下子坐倒在榻上,半天回不過勁兒來。阿嶼連忙擰了熱巾子遞給他擦臉,問道:“殿下喝點兒奶茶嗎?”
平衍捉住阿嶼的手問:“你跟我說實話,阿寂到底去哪兒了?”
阿嶼一驚,本能地想要掙扎,動了一下,只覺手腕上一緊,被死死扼住,只得苦着臉說:“阿寂不讓說。”
平衍喘息着冷笑起來,問:“你聽他的還是聽我的?”
阿嶼拖延不過,只得說:“他去追晉王去了。”
平衍一愣:“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