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的有理。”蓮老六鬆開她, “嗨,老糊塗了。”
韋湘靜默,等蓮老六說出下文。
她知道, 此時此刻, 蓮老六必定要從這帶血的車中回想些從前的事情, 追溯記憶是件不容易的事。她也要從蓮老六的回憶中, 知道自己原本該知道卻不明白的。一切隱而未現的事情都要展現在自己面前, 若不是現在看見全貌,就是以後看見。
她一定得知道她和秦扶搖到底是什麼關係。爲什麼就莫名其妙多了那麼多聯繫,她心中所疑慮的, 困惑的,都要解開。
“我第一次見你, 還是幾個月前。”蓮老六打量一番韋湘, “扯遠了。”
“無妨。”韋湘幾個月前可沒見過這老頭?自己這一雙大腳也不會讓蓮老六慕名而來和她見面。
所以她的記憶肯定缺失了一部分。
“還是說該說的。”蓮老六清清嗓子, “我見了這車,是在雜魚集市。”
“那是個很雜亂的地兒, 不過我曉得是你家附近。”
“我以爲秦扶搖去過你家,便去了一趟。遇見邱婆。”
韋湘心裡又一動。邱婆。
“邱婆一人在家。你爹病重,她過去看了一眼。準備料理後事。”
“沒有那麼早吧。”韋湘忍不住打斷道,“我爹剛去了,我就嫁進秦府了, 我嫁進秦府, 秦扶搖早就……沒了。”
“不會記錯的。”蓮老六雙手虛按, 示意她不要打岔, “我問我們三少爺來過沒有。邱婆說沒有。”
“我覺得邱婆撒謊, 那邊和這神神怪怪有關係的只有她。我總疑心老三的死和她有關係,但又不能隨便說人家。我又想到你, 就在那裡耽擱了很久,一直等到夜裡,我也沒有見你。”
韋湘又是一簇眉。她什麼時候夜不歸宿了?
“我一直等,邱婆叫我回去吧。我覺得有蹊蹺。我說老三死了,韋湘不可能無動於衷。叫我見她。”
嗯?韋湘又是一個蹙眉。她爲什麼管得這麼寬?她這麼關心秦扶搖的麼?
“邱婆把我攆出去了,說對病人不好。”
“我第二天又去,你還是不在。我去了一個月,每次你都不在。我心裡便對你很生氣。”
嗯?關我什麼事?韋湘的眉頭解不開,她心裡全都是疑惑。
“後來你出嫁前,我終於見了你一次。”
“邱婆說你病重了很久,把腦子燒壞了,很多事情記不住。我看見你,你也看見了我,卻好像不認識我一般,我心裡還是覺得你果然是個涼薄的人。”
“……”
“我問邱婆,老三究竟是怎麼回事,邱婆卻說不知道。我說肯定和她有關係,她便回答我,說你,”蓮老六指着韋湘,韋湘指着自己,蓮老六便點頭,“說你欠秦扶搖的情。雖然是什麼都不記得。但還是會叫你嫁進秦府去。”
“不……姑且原諒我打斷一下。我還人情就是嫁進來?什麼意思?”
“我也不明白。”蓮老六凝視韋湘,“我也想問問你,你如何還這份情?”
“我都不知道我欠了她什麼。”韋湘有些哭笑不得,“我也什麼都不知道。恕我直言,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你什麼都不知道。”蓮老六嘆氣,“若你知道,你也不是那種欠債不還的人。”
韋湘便知道自己真的欠了秦扶搖人情了。心裡幽幽嘆一口氣,愈發覺得日後真是沒理髮火。
可諸多疑惑又變得更多,她還是看着蓮老六:“我若知道,我一定會還的。”
“我老頭子倒不是一定要向你要什麼,只是以爲你真知道老三怎麼去的。”
“您從前是怎麼認識我的?”
蓮老六突然一笑,臉上露出個不好意思的樣子:“老三帶你來,你二人關係甚篤。我看着覺得不妥,老三和你都覺得很妥,我就接受了。”
這段話聽得韋湘雲裡霧裡,可她沒好意思問。畢竟蓮老六不是邱婆。
“你二人常在我這裡。”蓮老六又拍拍韋湘的肩頭,“第一天我見你,我說你是大腳丫頭半個人,少吃飯。你這次來,我又說了,可是你不記得了。”
韋湘卻因着他口吻中,自己和秦扶搖的親近而有些失神。
怎麼回事呢?
若是真和一個人是好朋友,她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呢?
是單單地不記得這個人和她有關的,其他的人,邱婆,劉二郎,王幹頭,還有其他人,她都記得。唯獨和秦扶搖有關的,親近的,她全然不記得了。
心裡卻沒有半點知道了什麼的痛快。與她從邱婆那裡出來時的心情全然不同。
心情像塊兒鉛直往下沉,壓着很不舒服,悵然若失,心裡生出許多悵然若失來。
蓮老六不再說話,她也不再追問,單單這些情緒就已足夠讓她咀嚼很久。
從蓮老六那裡出來,回自己的別院,避開棋畫,避開衆人,避開目光所及的一切人。
房間裡卻亮着燈。
提着燈的是個白裙的女子,在炕上坐着。見她來了,便匆忙地起身:“你沒事吧?我聽文琴說,你摔進了水裡。”
韋湘看着她,幽幽嘆了一口氣。
秦扶搖便緊張起來:“我不是有意自己出來的。我只是聽人說你今天回來,我見你房裡沒有燈。就自作主張地又,又約定了一支蠟燭。”
“你以前也這麼窩囊嗎?”韋湘又想起自己不是大姑娘的事情,就更憂心忡忡起來,“連我這種人都能欺負你。”
“不是啊,你沒有欺負人。”秦扶搖湊近幾步,見韋湘沒有生氣,便將提燈給她。
她木木地接過,注視那盈盈的亮。
“不用再怕了,以後不去河邊就是了。”
她還欠着秦扶搖的人情。她這麼一想,堆起了層層的憂慮,忍不住又是一聲長長的嘆息。
便惹得秦扶搖瞪圓了眼:“你……欺負我一下會不會高興一點?”
“唉。”韋湘繞過她,將燈放在炕頭,自己脫了鞋上炕,扔開被褥,隨意地把自己裹進去。
秦扶搖坐在她頭邊,垂頭看她。長髮極軟極柔地搭在耳畔,不像個鬼。
“女鬼。”
“哎哎!”秦扶搖忙不迭地答應着。
“你想吃什麼?我給你做。”韋湘凝神她,四目相對。
秦扶搖驚了一驚:“我我我沒什麼想吃的。”
“煩死了。”韋湘翻身,背對秦扶搖,把自己蒙在被子裡,“你不能要求點兒什麼嗎?”
“……沒有誒。”秦扶搖認真地思索片刻,“我是個鬼啊!”
韋湘一掀被子,霍然起身,咬了咬下脣,似乎是做出了極大的犧牲似的,張開雙臂把秦扶搖的頭摁在自己肩頭。
把秦扶搖又驚得魂飛魄散,她掙開韋湘的懷抱:“你——”
“抱你一下能怎麼樣!”韋湘又兇她,她懵了懵,呆呆地順從地將頭擱在韋湘肩頭。
“爲什麼要這樣啊?”她小心地靠着,不知道韋湘要做什麼。
“你那天不是主動靠過來了嗎?你不是想靠着嗎我給你靠着行不行?”韋湘又一把把她推開,“還枕着沒完沒了了!”
這一來一去把秦扶搖徹底弄傻了。她不知所措地起身,看炕上的韋湘暴躁地將枕頭被子甩得亂糟糟的。
侷促不安,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侷促不安。秦扶搖不知道韋湘怎麼回事,她看着因着那燈,韋湘的影子投在牆上,一個亂糟糟的狂躁的影子。
“我能……做些什麼嗎?”
“看着順眼點兒!”韋湘又吼她,吼完了又煩躁地抓頭髮,又霍然起身,湊近了將鞋趿拉上,提起燈來,“你真是煩死了!”
秦扶搖委委屈屈地看她。眼睛裡汪着點水光,嘴脣抿得很緊。韋湘終於拿她沒有辦法,一頭栽在自己的被子裡:“我究竟欠你什麼啊!”
“你什麼都不欠我啊!”秦扶搖想哄她,又覺得自己也很委屈,況且她也不知道韋湘是怎麼回事,想說什麼卻又無從下嘴,只好很小心地湊近些,將燈拿遠,免得燒着被子。
“我真的什麼都不欠你?”
“真的。”
“又撒謊。”
“沒有!”她頭一次這麼大聲地辯駁,又怕韋湘生氣,誤會自己撒謊,又緊跟着一句小聲的補充,“我們都成親了,不用說什麼欠不欠的。”
“煩死了!”
一提到成親,韋湘又想起自己不是黃花大閨女這事來。甚至這事都蓋過了對秦扶搖是個女子的憤怒,讓她短暫地忽略了她是和一個女子成親這回事。
她瞪着秦扶搖:“你就不能欺負我一下讓我心裡好受一點嗎?”
“我要……怎麼欺負你?”秦扶搖又愣着。她今天自見了韋湘,就始終愣愣的,弄不明白韋湘的心情。
“啊——你真煩!”韋湘被這呆瓜氣死了,可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麼還了人情纔是,對秦扶搖撒氣也太過分了。
她撒開膀子便要往外走去,走出沒兩步,便大步流星地回來,劈手奪過燈,扔在一邊,一邊解着衣裳,一邊匆匆忙忙地說道:“我雖然不是個正經好女人,但我——”
她突然頓住了,意識到自己究竟在做什麼。
把衣衫又掩了回去,頤指氣使地指了指秦扶搖:“你,把衣服脫了。”
秦扶搖愣愣地解衣裳:“你要做什麼?”
“還是不要脫了。我剛想起來你是個姑娘家——”韋湘心裡五味雜陳,“我對不起你。我不是個好女人。”
“……”秦扶搖又愣了愣。
“雖然吧我不喜歡你,但是我嫁給你了,雖然吧,我也不願意嫁給你——”韋湘欲言又止,看着秦扶搖又說不出口,難以啓齒的一段話,“但是我,我不貞潔你懂吧?就是……我,我也不想的,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然後,我覺得你也肯定不介意,但是我還是要說。我要被憋死了,我不說我就要爆炸了。”
秦扶搖又是一怔,臉上一紅。
“對不起哈跟你一個黃花大閨女說這種事情。反正就是這個意思。我以後不會隨便欺負你了,我忘了好多事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麼貨色……別人都說我以前和你關係很好,我覺得隱瞞這個事情不太好,你只管笑吧,別人說我欠了你人情,你有什麼想要的也只管說,我坑蒙拐騙都給你弄來。”
韋湘說完開始嘆氣:“你笑吧。”
“我,我也不是黃花大閨女。”秦扶搖臉上燒得厲害,“我覺得,沒有,沒有關係的。”
“不用撒這種謊來安慰我的。”韋湘搓了搓臉,“我和脂粉坊的女人有什麼區別。都不知道貞潔給了哪裡的野男人。”
“不是,不是……不是野男人……”秦扶搖低下頭來,“不要這麼說自己。”
韋湘擡擡眼皮。
“也……也不要,不要這麼說我。”秦扶搖臊得厲害,索性蹲下捂着臉,“我,不是野男人。”
韋湘尚且沒有反應過來:“你說什麼呢,你傻麼?”
“我說,我——”
“別說了!”
韋湘突然意識到秦扶搖話裡的意思。
她豁然起身:“那你……我……我把你……你和我……”她語無倫次起來,“我——”
秦扶搖耳朵都燒得通紅,埋着頭不肯露臉,只甕聲甕氣道:“我不是耍流氓……”
“我耍流氓了!”韋湘把她拖起來,眼神一對,她也臊得不知如何是好,把她甩開,“是我把你……那個嗎?”
地上一團蜷着的白團子露出張小紅臉來,點點頭。
韋湘突然心裡好受了很多。
也沒有對不起秦扶搖嘛……
個屁啊!
她和秦扶搖怎麼回事?她怎麼一點兒都不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