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瓊恩

狂風夾着細雨,抽打在瓊恩臉上,他踢踢馬刺,跨過漲水的溪流。 在他身旁,莫爾蒙總司令扯緊斗篷的兜帽,喃喃地詛咒着天氣。他的烏鴉停在肩上,風弄皺了羽毛,使它看來和熊老本人一樣又溼又躁。朔風突起,溼葉紛飛,好似一羣死亡的飛鳥。鬼影森林啊,瓊恩可憐兮兮地想,不如說是水淹森林。

他暗自希望跟在後面的山姆還撐得住。就算天氣和煦,他也騎得不好,而今,雨下了整整六天,路況變得十分兇險,處處是軟泥和碎石。狂風捲起,漫天的雨落入眼睛。溫暖的雨水混合融雪,注滿所有的小溪與河流,讓人以爲南方的長城也說不定會被它們沖垮。此刻,派普和陶德一定會坐在大廳的爐火邊,喝着晚餐前的開胃熱葡萄酒。瓊恩羨慕他們。他自己一身浸透的羊毛衣粘在身上,溼漉發癢,脖子和肩膀則因盔甲與長劍的重量而壓得疼痛,更難受的是,他已徹底受夠了鹽鱈魚,鹹牛肉和硬奶酪的滋味。

前方,一隻獵號發出震顫的聲調,隔着交織的急雨顯得分外朦朧。“是布克威爾,”熊老宣佈,“諸神保佑,卡斯特總算沒挪窩。”他的烏鴉把大黑翅膀扇了一扇,嘶啞地叫聲“玉米”,便又繼續整理羽毛。

瓊恩常聽黑衣兄弟們講述卡斯特和他的堡壘的故事,現在終於親眼目睹。經過了七座空無一人的村莊,每個人都開始懷疑卡斯特的堡壘是否也像其他地方一樣死寂荒涼,幸好擔憂沒有成真。或許熊老能在那兒找到苦苦追尋的答案,他想,但至少,我們能擺脫大雨。

早前,索倫·斯莫伍德曾向大家保證,卡斯特雖然名聲不好,但確是守夜人的朋友。“我承認,這傢伙精神不太正常,”他告訴熊老,“但要換你在這受詛咒的森林待上一輩子,也會跟他一樣。他雖然瘋癲,卻從不把我們遊騎兵拒之門外,對曼斯·雷德更沒好感。他應該能向我們提供一些忠告。”

只要他提供一頓熱飯,提供屋檐和乾燥衣服,我就很滿足了。在戴文口中,卡斯特不僅弒殺親人,還是騙子、強盜和懦夫,他甚至暗示對方和奴隸販子與魔鬼打交道。“更可怕的是,”老林務官“劈啪劈啪”地嚼着木製假牙,補充道,“這混蛋身上有股寒冷的味道,真的。”

“瓊恩,”莫爾蒙司令命令,“騎到後面去,把消息告訴大家。還有,提醒軍官們約束部下,我不允許任何人打卡斯特老婆的主意。誰也不準毛手毛腳,沒事少跟她們搭腔。”

“遵命,大人。”瓊恩把馬轉回來時的方向。能讓飛雨暫離自己的臉龐,雖然爲時不長,他也覺得舒心。一路穿過衆多兄弟,每人看來都像在哭泣,整個隊列在樹林中延伸半里之長。

在輜重車輛間,瓊恩遇見了山姆威爾·塔利,塔利戴着一頂寬邊稻草軟帽,無精打采地坐在鞍上。他騎着一匹高大笨拙的馱馬,吆喝着其他幾匹馬。雨點嗡嗡地打在遮住鐵籠的篷布上,裡面的渡鴉拍打嘶叫,不住地抗議。“哈,你莫非放了只狐狸進去?”瓊恩打招呼。

山姆擡頭,雨水從帽檐如注流下。“喂,你好,瓊恩。不是的,它們只是討厭下雨,和我們一樣。”

“你感覺怎樣,山姆?”

“溼透了。”胖男孩竭力裝出笑容。“還好,沒什麼危險。”

“那就好。卡斯特的堡壘就在前面,希望諸神保佑,他讓我們在溫暖的爐火邊借宿一宿。”

山姆露出半信半疑的神情。“憂鬱的艾迪說卡斯特是個恐怖的野蠻人。他娶自己女兒爲妻,除了自己訂的規矩,什麼律法都不依。戴文還跟葛蘭說他身上流的是沒心肝的黑血,因爲他母親是個女野人,和遊騎兵通姦,纔有他這個雜……”突然間,他住了嘴。

“雜種,”瓊恩笑道,“只管直說就是,山姆,我以前又不是沒聽過。”他踢踢馬刺,驅策胯下那匹結實的矮馬前進。“我得去找奧廷爵士。對了,不可招惹卡斯特的女人哦,”好像山姆威爾還需要提醒似的,“紮營以後,我們再聊。”

找到奧廷·威勒斯爵士時,他正率領後衛部隊一路緩行。奧廷爵士和莫爾蒙年紀相當,矮短身材,尖尖的臉,模樣總那麼疲憊(從前在黑城堡時也一樣)。大雨無情地衝刷着他。“好消息,”他說,“這裡的溼氣都浸進我骨頭裡去了,瞧,只怕連鞍子都在抗議哩,痛得很哪。”

回程路上,瓊恩遠遠避開拉長的隊列,轉而在濃密的森林中選擇捷徑。人馬的聲音漸漸降低,吞沒在潤溼的綠荒中,不一會兒,耳中只剩瓢潑大雨擊打葉子、樹木和岩石的聲響。天色剛入下午,森林裡卻黑如黃昏。瓊恩在岩石和水坑之間尋找道路,穿過大橡樹,灰綠的哨兵樹和黑皮鐵樹。濃密的樹枝爲他搭起天篷,使他暫時擺脫雨點的敲打。騎經一棵被閃電擊中,爬滿野生白玫瑰的慄樹時,他聽見草叢裡沙沙作響。“白靈,”他喚道,“白靈,過來。”

鑽出來的卻是戴文,他騎着一匹鬃毛雜亂的灰矮馬,旁邊還有葛蘭。熊老在行軍縱隊兩翼都派出輕騎,不僅爲了探察地形,更爲了警報敵人的逼近。他不敢大意,訓令偵查兵們兩兩一組,結伴行動。

“啊,是你呀,雪諾大人。”戴文咧嘴大笑,他的假牙是用橡木雕的,且極不搭配。“我和這孩子還以爲咱遇異鬼了哩。怎麼,狼走丟了?”

“他打獵去了,”白靈不愛和隊伍一起前進,但也不會跑遠。每當人們安營紮寨後,他自會找到總司令帳篷,返回瓊恩身邊。

“照我看,只怕是捉魚去了吧,到處都是滔天大水。”戴文說。

“我媽常說,多下雨對莊稼好,”葛蘭樂觀地插話。

“嚇,莊稼上的黴長得比較快,”戴文道,“像這樣的雨能帶來的惟一好處,就是省了洗澡的工夫。”他的木假牙發出一聲清脆的劈啪。

“布克威爾找到了卡斯特,”瓊恩告訴他們。

“他弄丟過他嗎?”戴文咯咯笑道,“你們這些小夥子啊,可千萬別招惹卡斯特的老婆,聽到沒?”

瓊恩笑了,“想獨佔芳澤麼,戴文?”

戴文再度嚼起假牙。“別說,我還真有這種打算哩。卡斯特還不是十根指頭一個雞巴,最多數到十一。少兩三個,想來也發現不了。”

“說真的,他到底有幾個老婆啊?”葛蘭問。

“反正你是永遠別想比啦,兄弟。是嘛,老婆自己生,要多少有多少。哦,雪諾,你那傢伙回來啦。”

白靈小跑着來到瓊恩馬邊,尾巴高翹,一身白毛在大雨中顯得厚實了許多。他來去無聲,瓊恩也不知道是何時出現的。葛蘭的馬一聞到氣息就驚得退開——即使現在,經過了一年多時間,馬兒們還是沒能習慣冰原狼的存在。“跟我走,白靈,”瓊恩朝卡斯特的堡壘騎去。

他不敢想像在離開長城這麼遠的地方還能發現石制城堡,所以便自顧自地勾勒出一幅樹叢之中欄柵圍着木樓的景象,沒料到,事實卻更爲糟糕:這裡只有一個垃圾堆,一間豬舍,一欄空虛的羊圈和一座枝條與泥土敷的廳堂,不值一提,連窗戶都沒有。大廳又長又矮,房木粗糙,屋頂上鋪了草。這個“堡壘”建在一座簡直不配稱爲山丘的小坡上,四周環繞着一道土堤。常年的雨水在堤防上蝕出無數小洞,棕色的水流隨之溢下斜坡,匯入一道向北蜿蜒的奔流小溪,因爲暴雨,原本便水源豐富的溪澗已成黑暗的急流。

土堤西南方,有一扇開着的小門,門邊有一對插着動物頭骨的長竿:一邊是熊頭,一邊是羊頭。瓊恩加入進門的大隊伍,發現熊頭上還有一點殘存的血肉。裡面,賈曼·布克威爾的偵察兵與索倫·斯莫伍德的前衛部隊已經把馬排成行,忙着搭帳篷了。豬圈裡,一大羣小豬偎在三頭肥母豬身邊。旁邊,一個小女孩一絲不掛地蹲在雨中的菜園裡拔蘿蔔,另兩個女人正準備屠宰一頭豬。牲畜尖聲慘叫,高亢而恐怖,好似悲苦萬分的人所發出的哭喊。齊特的獵狗們瘋狂咆哮迴應,且不管齊特怎麼咒罵制止,它們還是吠個不休,惹得卡斯特養的一羣狗也叫喊着迴應。不過它們一見白靈,便紛紛住嘴,夾着尾巴逃走,只有少數幾隻還在低聲抱怨,不肯認輸。冰原狼對它們不理不睬,瓊恩也一樣。

好吧,現在我們之中大概有三十人能暖暖和和,烘乾衣服了,瓊恩仔細打量房子一眼得出結論,說不定能容納五十人。然而這地方太小,絕對不夠兩百人睡,所以多數人肯定還得待在外面。可要他們住哪兒呢?在這個雜亂的院落裡,除了及踝深的水坑,就是溼漉漉的泥濘。看來,又一個陰鬱的夜晚等在眼前。

總司令已經把坐騎交給憂鬱的艾迪照管。瓊恩下馬時,他正忙着洗刷馬蹄上的泥巴。“莫爾蒙司令在大廳裡,”他宣佈,“他叫你過去。不過你最好把狼留外面,瞧他餓成那樣,你會以爲他要把卡斯特的孩子抓來吃了。好吧,說真的,我自己就餓得能吃他一個孩子哩,只要熱騰騰端上來就行。去吧,馬交給我。對了,如果裡面又暖又幹,就不用給我說啦,沒人請我進去。”他邊說邊彈開馬蹄底部一撮溼泥。“這泥巴,你看像不像屎?會不會這整個山坡都是卡斯特拉出來的呢?”

瓊恩微笑道:“這個嘛,聽說他在這兒住了好久喲。”

“你安慰不了我。還是快進去見熊老吧。”

“白靈,留在這兒,”他命令。卡斯特堡壘的門是兩片鹿皮,瓊恩推開它們,彎腰越過門楣。在他之前,已有二十來個遊騎兵頭目進了屋,圍站在泥地正中的火盆邊,水順着靴子流下,聚成一個個小水塘。廳堂裡混雜着煤灰、糞便和溼淋淋的狗的氣味,很難聞。然而煙味雖重,空氣卻仍舊潮溼。雨水從屋頂的煙洞滲進。整棟屋子就只有這一個房間,外加頂上一個用做臥室的閣樓,通過一座搖搖欲墜的梯子相連。

瓊恩還記得從長城出發當天自己的感受:縱然緊張得像個出嫁的少女,卻也心懷渴望,期待前方不斷升起的陌生地平線後有怎樣的神秘和奇蹟。好啊,現在總算是發現了一個,他看着這間又髒又臭的大廳,一邊告訴自己。辛辣的煙霧薰得他眼睛流淚。真可惜,派普和陶德錯過了這麼精彩的事兒。

卡斯特靠在火盆邊,他是屋內惟一一個有椅子坐的人。連莫爾蒙司令都只能擠在長凳上,他的烏鴉在他肩上嘀咕着。賈曼·布克威爾站在他身後,打補丁的盔甲和溼得發亮的皮衣不住淌水,索倫·斯莫伍德也站在旁邊,身穿以前屬於傑瑞米爵士的胸甲和黑貂皮斗篷。

相較之下,卡斯特一身羊皮背心和獸皮拼成的斗篷顯得寒酸了許多,然而在他粗大的手腕上,卻帶有一隻手鐲,分量頗重,金光閃閃。他看上去雖已進入人生末途,頭髮由灰轉白,時日應該不多,但毋庸置疑,仍舊是個很有力量的人。扁平的鼻子和下垂的嘴脣讓他的模樣帶有幾分兇殘,他還缺了一隻耳朵。這就是活生生的野人。瓊恩想起老奶媽口中用頭骨飲血的蠻人。但眼前的卡斯特喝的是淡黃啤酒,用的是琢石杯子。也許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故事哩。

“三年沒見着班揚·史塔克了,”他告訴莫爾蒙,“說實話,我一點都不想念他。”六七隻小黑狗和一兩頭落單的豬在長凳之間躲迷藏,穿着襤褸鹿皮的女人們送來一杯杯啤酒,並升好爐火,開始往壺裡切蘿蔔和洋蔥。

“就去年,他應該路過這兒,”索倫·斯莫伍德道。一隻狗在他腿邊嗅來嗅去。他飛起一腳,踢得它汪汪直叫。

莫爾蒙司令說:“當時,班是出來搜尋威瑪·羅伊斯爵士的,他跟蓋瑞及小威爾一起失蹤了。”

“哦,這三個我還知道。帶頭的貴族小少爺比這些狗崽子大不了多少,穿一身貂皮斗篷拿着黑劍,就驕傲得了不起,還不屑於睡我屋子呢。不過我老婆們倒把眼睛瞪得牛大,望着他瞧。”他轉頭斜視離他最近的女人。“蓋瑞說他們在追蹤土匪強盜。我給他說,你自個兒當頭的都是個菜鳥,最好別真的追上。就烏鴉而言,蓋瑞還不算太壞的種。這傢伙,耳朵比我還少,都是給寒風咬的,和我一樣。”卡斯特笑了,“現在麼,聽說他頭也沒啦。不知栽在哪條道上囉?”

瓊恩回想起灑在白雪裡的那灘紅血,想起席恩·葛雷喬伊踢死人頭的情景。此人是個逃兵。回臨冬城的路上,瓊恩和羅柏一起賽跑,在雪地裡發現六隻冰原狼小崽。一千年前的往事。

“威瑪爵士離開後,去了哪裡?”

卡斯特聳肩,“我事情多着呢,哪有空管烏鴉打哪兒來,飛哪兒去。”他把酒一飲而盡,杯子放到一邊。“嘿,整整一年,都沒南方的好酒來啦!我缺酒,還缺把新斧子。舊的太鈍,沒用,老子有一大堆老婆要保護哩。”他環視他那羣忙碌的妻子。

“你們這裡人少,又孤立無援,”熊老說,“只要你願意,我這就派人護送你南下長城。”

烏鴉似乎很喜歡這提議。“長城,”它尖叫,一邊張開黑色的翅膀,莫爾蒙的頸上好似戴了高領子。

主人做出一個骯髒的笑容,露出滿口破黃牙。“我們去那兒幹什麼,伺候你晚餐麼?咱可是天生的自由民。我卡斯特決不伺候任何人。”

“如今是艱難時代,獨居荒野很不妥啊。冷風已然吹起。”

“讓它們吹。我的根基深得很。”卡斯特猛然抓住一個路過的女人的腰。“告訴他,老婆。告訴烏鴉大人我們有多喜歡這地方。”

女人舔舔薄脣。“這裡是我們的土地。卡斯特的堡壘保護我們的安全。我們寧可身爲自由人而死,也決不當奴隸。”

“奴隸,”烏鴉咕噥着。

莫爾蒙傾身向前,“一路走來,每個村子都遭遺棄。離開長城以後,你這兒是我們頭一處見到活人的地方。其他人都消失了……被殺,逃走,還是被俘,我不知道。連動物也都不在了。什麼都沒有。早些時候,我們還在離長城僅幾裡格的地方找到班楊·史塔克手下兩個遊騎兵的屍體。他們蒼白冰冷,手腳烏黑,傷口不流血。我們把他們帶回黑城堡,他們卻在半夜裡爬起來殺人。其中一個殺掉了傑瑞米·萊克爵士,另一個跑來殺我,可見他們雖然保留着生前的某些記憶,但已經換成了一副毫無人性的歹毒心腸。”

女人合不攏嘴,臉上活像長了個潮溼的粉紅洞穴,但卡斯特嗤之以鼻:“我們這兒可沒那種麻煩……我謝謝你,不要在我的屋檐下說這些邪惡的事。我是個敬神的人,神靈會保佑我平安。就算屍體變鬼爬出來,我也知道怎麼送他們回墳墓。不過嘛,得先找把稱手鋒利的新斧子。”他一巴掌打在妻子身上,吼着要她快行動,“再拿點啤酒來,搞快點。”

“既然你不怕死人,”賈曼·布克威爾說,“那活人呢,大人?你的國王怎麼說?”

“國王!”莫爾蒙的烏鴉尖叫道,“國王,國王,國王。”

“那個曼斯·雷德?”卡斯特朝火堆淬了一口。“所謂的‘塞外之王’?哼,自由民要國王幹嘛?”他轉頭斜視莫爾蒙,“好吧,我可以給你講講雷德和他乾的那些勾當,不過我記性可不太好。告訴你吧,這些空蕩蕩的村莊,都是他乾的。如果我也那麼好欺負,等你們找到這兒,早不見人了。他派來一個騎馬的,叫我務必離開自己的堡壘,去他腳邊搖尾巴。人被我趕走了,只要了舌頭。喏,就釘在牆上。”他指了指,“或許我能告訴你上哪兒去找曼斯·雷德,如果我記得住的話。”他又咧開黃板牙笑了,“這個我們可以慢慢談。你們大概很想住我的屋檐下吧,嘿嘿,只怕還想把我的豬報銷光呢。”

“有個屋檐遮風擋雨咱們感激不盡,大人,”莫爾蒙說,“我們走了很長的路,全身都溼透了。”

“那麼,今晚你們就算是這裡的客人。就只今晚,我可不太喜歡烏鴉。上面的閣樓我和我老婆唾,下面的地板你們愛怎麼安排都行。我提供二十人份的肉和啤酒,多的沒有。你手下多餘的黑烏鴉就啄自己帶的玉米去吧。”

“我們有足夠的給養,大人,”熊老說,“我們很樂意與您分享我們的食物和飲酒。”

卡斯特用毛茸茸的手背揩揩下垂的嘴脣。“我會嚐嚐你的酒,烏鴉大人,我會的。最後一件事:哪隻臭手敢碰我老婆一下,我就把它給剁掉。”

“你的屋檐下,你說了算。”索倫·斯莫伍德道,莫爾蒙司令僵硬地點點頭,他看上去一點都不高興。

“那就說定了,”卡斯特不情願地哼了一聲,“你們這羣烏鴉裡有會畫圖的嗎?”

“山姆·塔利行,”瓊恩擠上前,“山姆他愛死地圖了。”

莫爾蒙示意他走近,“叫他吃飽了就過來,帶上羽毛筆和羊皮紙。把托勒特也找來,讓他拿上我的斧頭,作爲送給主人的謝禮。”

“這傢伙是誰?”瓊恩正要離開,卡斯特開口道,“他看來像個史塔克。”

“他是我的事務總管和侍從,瓊恩·雪諾。”

“哦,私生子?”卡斯特上下打量着瓊恩。“男人要跟女人睡,就該把她討來當老婆,像我這樣。”他揮手趕瓊恩離開。“好吧,趕快去辦事,小雜種,一定給我拿把又好又利的斧子,鏽鐵不頂用。”

瓊恩·雪諾僵硬地一鞠躬,連忙離開。出門時奧廷·威勒斯爵士剛好趕到,兩人差點在鹿皮門邊撞個滿懷。門外,雨勢稍緩,院內到處搭起帳篷,堤外的樹木下也有。

憂鬱的艾迪正在餵馬。“送野人一把斧子,有何不可?”他指指莫爾蒙的武器,那是一把鑲着金飾花紋的短柄戰斧,黑鐵斧刃。“他會還我們的,我發誓。不過到時候是插在熊老的頭骨裡還,聊勝於無。咱們幹嘛不把所有的戰斧長劍通通都給他算了?騎馬的時候,它們丁當喀啦,吵死人啦。沒了它們,我們大概會走得更快,直通地獄之門。你說,地獄裡也下雨嗎?也許卡斯特該要頂好帽子。”

瓊恩笑道:“他要的是斧子,還有葡萄酒。”

“你瞧,這就是熊老高明的地方。先把野人灌得酩酊大醉,等他操斧子殺我們時,說不定就只砍到耳朵。頭只有一個,耳朵卻還有兩個哪。”

“斯莫伍德說卡斯特是守夜人的朋友。”

“你知道是守夜人朋友的野人和不是守夜人朋友的野人區別在哪兒嗎?”這位陰沉的侍從道,“敵人會把我們棄屍荒野,喂烏鴉和野狼;朋友則會把我們悄悄埋起來。我在想,門上那頭熊到底掛了多久啊,我們吆喝着到來之前,卡斯特掛在門上的又是什麼呢?”艾迪懷疑地望着斧子,雨水不住流下他的長臉。“裡面幹不幹?”

“比外面當然幹得多嘍。”

“如果我進去以後,不太靠近火堆,說不定他們到早上才發現我。雖然進到房裡的人算是最先沒命,但至少死的時候身上乾乾燥燥的。”

瓊恩忍俊不禁,“卡斯特是一個人,而我們有兩百弟兄。他殺得了誰呀?”

“你在安慰我,”艾迪說,他的語氣低沉到極點。“不過嘛,死在上好的利斧下還算不錯。要是被槌子謀殺可就慘了。有一次,我見人被槌子揮中,皮一點沒破,可腦袋裡全打爛啦,脹得像個大葫蘆,整個變成紫紅。他人長得本來不錯,死的時候卻很醜。謝天謝地,我們送的不是槌子。”艾迪搖頭走開,一身浸透的黑斗篷不住淌水。

瓊恩餵了馬,纔想起自己沒吃晚餐。他正思索上哪兒去找山姆,忽然聽到一聲驚恐的尖叫:“狼!”他沿着廳堂飛跑,衝向聲音傳來的方向,靴子不斷陷入爛泥。一個卡斯特的女人背靠濺滿爛泥的牆,“別過來!”她朝白靈尖叫,“你別過來!”冰原狼嘴銜一隻兔子,身前還躺着一隻血淋淋的死兔。“快幫我把他趕走吧,大人,”她看見他,便開口哀告。

“他不會傷害你,”他只需一眼便明白問題所在:一個小木欄箱,板條碎了,溼草散了一地。“他一定是餓了,很久都沒發現獵物。”瓊恩吹個口哨。冰原狼立刻幾口把兔子吞下,齒間嚼着碎骨,輕輕走到他身邊。

女人緊張地瞪着他們。他這才發覺她有多年輕,估計才十五六歲,因爲雨的關係,黑髮亂糟糟地貼在憔悴的臉上,光腳丫子上直到腳踝都是泥。獸皮拼湊縫成的衣服下,她的身體初露懷孕的跡象。“你是卡斯特的女兒?”他問。

她把一隻手放在肚子上。“現在是他老婆,”她沿着牆壁,小心翼翼地避開狼,然後傷心地跪在破碎的兔箱前。“我是來喂兔子的。我們沒有羊了。”

“我們守夜人會補償你。”瓊恩身上一個銅板都沒有,否則他定會傾囊而出……雖說他不知在長城之外,一把銅板甚或一塊銀幣對她來說有什麼用。“明天我會給莫爾蒙司令說。”

她用裙子擦擦手。“大人——”

“我不是什麼大人。”

然而受女人的尖叫和兔箱破裂的聲音吸引,這時其他人也圍攏過來。“小妹妹,別信他,”姐妹男拉克道,他來自於三姐妹羣島,是遊騎兵中的無賴,“他可是雪諾大人。”

“臨冬城的私生子,還是國王的兄弟咧,”齊特嘲笑道,他把獵狗留下,獨自前來湊熱鬧。

“這頭狼飢腸轆轆地望着你喲,小妹妹,”拉克說,“說不定他盤算着你肚裡面那團嫩肉呢。”

瓊恩可不覺得有趣。“你別嚇她。”

“確切地說,是警告她。”齊特咧牙露齒的笑容和他滿臉的癤子一樣醜陋。

“我們不能和你們講話,”女孩突然想起。

“等等,”瓊恩說,但遲了。她突然跳起來,跑了開去。

拉克想抓剩下的那隻兔子,不料白靈更快。他露出利齒,嚇得姐妹男在泥地一滑,瘦小的屁股坐倒在地。衆人鬨堂大笑。冰原狼叼起兔子,交給瓊恩。

“沒必要去嚇小女孩,”他告訴他們。

“你少來教訓我們,雜種。”齊特一直懷恨瓊恩使他失去了在伊蒙學士身邊的好差事。其實這也有理,若不是他爲山姆·塔利去找了伊蒙,齊特眼下一定還好端端地照料着盲眼老人,而不是成天牽起這羣難伺候的獵狗。“你不過是總司令的小狗,還沒當上總司令呢……若不老帶着這頭怪物,你他媽的敢這麼說話嗎?”

“在長城之外,我不想和兄弟打架。”瓊恩道,聲音意想不到地冰冷。

拉克撐起一條腿。“他怕你,齊特。在我們三姐妹羣島,對這種人有個專門的稱呼。”

“我哪種稱呼沒聽過,你就省省吧。”他說完便走,白靈緊跟在後。到得大門,雨已經減弱成細細的毛毛雨。天快要黑了,又一個潮溼淒冷的夜即將來臨。層層烏雲將遮住月亮,遮住星星,遮住“莫爾蒙的火炬”,把樹林變得和瀝青一樣漆黑。若他擔心屬實,搞不好連晚上小便都會成爲大冒險。

院外的樹林間,遊騎兵們收集到足夠的落葉和幹樹枝,便在山脊的岩石下升起一堆篝火。有的人更搭起帳篷,或把斗篷掛在低垂的枝頭,做個簡單的遮蔽所。巨人找到棵死橡樹,勉強把身子塞進樹洞,“嘿嘿,我的城堡怎麼樣,雪諾大人?”

“看起來好暖和。你知道山姆在哪兒嗎?”

“沿着這個方向繼續走就行。假如走到奧廷爵士的帳篷還沒看到他,就是走過頭了。”巨人笑笑,“除非山姆也找到棵樹。那得多大一棵樹呀。”

不久,白靈發現了山姆。冰原狼好似十字弓射出的飛矢,疾馳而去。在一片突出的岩層下——它或多或少能阻擋雨勢——山姆正喂着渡鴉。他每動一步,靴子就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腳溼透了,”他悽慘地承認,“我下馬時,不小心踩進坑裡,水一直淹到膝蓋啦。”

“靴子脫掉,先把襪子晾乾。我去找點乾柴。如果這石頭下的地不太溼,我們就能升火,”瓊恩提起兔子在山姆眼前晃晃,“然後美餐一頓。”

“你不在大廳裡陪莫爾蒙司令?”

“不,要去的是你。熊老叫你去畫地圖。卡斯特會爲我們指出曼斯·雷德的所在。”

“哦,”看樣子山姆並不怎麼想見卡斯特,即使這意味着溫暖的火堆。

“不過嘛,他讓你吃飽了再去。好了,快把腳晾乾。”瓊恩跑去收集燃料,他在地面堆積的枝葉裡深深挖掘,以求乾燥的樹枝。然後他仔細剝開溼潤的松針,直到確信能引火爲止。即使這樣挑選,仍舊花了老半天工夫,方纔擦出火花。他脫下斗篷,蓋在岩石上,以保護這堆冒煙的小火苗。最後,他終於爲倆人建好一個溫暖的小空間。

當他跪下來剝兔皮時,山姆已經脫了靴子。“我覺得腳趾間一定長苔蘚了,”他困惑地動動趾頭,悲傷地宣佈。“這兔子看起來不錯,血……不管了,我不在乎……”他邊說邊轉頭,“呃,還是有一點……”

瓊恩把兔子叉好,找來兩塊石頭靠在火堆上,把他們的晚餐架在上面。兔子雖然瘦小,聞起來卻像國王的大餐。其他遊騎兵紛紛報以羨慕的眼光。就連白靈也饞得擡頭,嗅來嗅去,火光在他的紅眼睛裡閃爍。“你的那份已經吃了喲,”瓊恩提醒他。

“這卡斯特……真像遊騎兵們傳說的那樣野蠻嗎?”山姆問。兔子烤得半生不熟,但味道美妙極了。“他的城堡是什麼樣子?”

“一座有屋頂、有火盆的垃圾場。”瓊恩把自己在卡斯特堡壘中的所見所聞告訴山姆。

等他說完,天已全黑,山姆舔舔手指:“這兔子不錯,真想再來只羊腿,要一整隻腿,我一個人吃,上面要撒薄荷、蜂蜜和丁香。你瞧見裡面有羊羔嗎?”

“羊圈是有的,不過沒有羊。”

“那他怎麼養活他的人呢?”

“可不是?我也沒見什麼男子,只看到卡斯特本人、他的老婆們和幾個小姑娘。真不知他是怎麼守住這兒的。他的防禦設施根本不值一提,只是一道土堤。好啦,你該去大廳畫圖了,找得到路嗎?”

“沒事,只要不陷進泥裡就成,”山姆奮力穿上靴子,拿出羽毛筆和羊皮紙,擠進夜幕之中,雨點拍打在他的斗篷和軟帽上。

白靈把頭擱上前爪,依偎在火堆邊睡了。瓊恩舒展身子,躺在他旁邊,暗暗感激火堆的溫暖。雖然他還是又冷又溼,但比之前已經好得多。或許在今晚,熊老便能知道如何去找班楊叔叔……

他醒來時,只見自己的呼吸在清晨的冷氣中結成薄霧。剛起身,骨頭就隨之痠痛。白靈已然離去,火堆早已熄滅。瓊恩拉開掛在岩石上的斗篷,發現它又硬又冰。他爬出住所,走到外面,站在水晶的森林裡。

淡淡的粉紅晨光閃耀在枝頭、葉子和岩石上。每片芳草都是用翡翠刻成,每滴露珠都成了璀璨鑽石。鮮花和蘑菇好似穿上玻璃的衣服,就連污水泥坑都放出明亮的棕色光輝。在一片閃閃發光的林木綠叢中,兄弟們的黑帳篷上包裹着一層完美的冰雕。

這麼說來,長城之外果然是有魔法的。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妹妹們,或許昨晚正是夢見了她們吧。珊莎會將這裡的奇景稱爲魔術,感動得熱淚盈眶;而艾莉亞會笑着叫着,跑來跑去,要將一切親手觸摸。

“雪諾大人?”有人喚道,輕柔又溫順。他轉過頭。

管兔舍的女人蹲在昨晚替他遮蔽一夜風雨的大石頭上,裹着一件大黑斗篷,那斗篷大得快把她淹沒。這是山姆的斗篷,瓊恩一眼便認出來,她怎麼穿着山姆的斗篷?“胖子說能在這兒找到您,大人,”她說。

“真的很抱歉,兔子被我們吃了。”坦承事實讓他有種荒謬的罪惡感。

“那位老烏鴉大人,就肩上有隻說話鳥兒的那位,給了卡斯特一把十字弓,值一百隻兔子呢。”她用手緊緊護住隆起的肚腹。“是真的嗎,大人?您真的是國王的兄弟?”

“同父異母的兄弟,”他承認,“我是奈德·史塔克的私生子,我哥哥羅柏是當今的北境之王。對了,你來找我做什麼?”

“是那胖子,山姆,他叫我來找您的。他還叫我穿上他的斗篷,以免被人發現。”

“你這樣做,不怕卡斯特生氣?”

“父親昨晚喝多了烏鴉大人的酒,大概會睡上老半天。”她急促緊張的喘息在空氣中結霜。“人家說國王會主持正義,保護弱者。”她一邊說,一邊從岩石上笨拙地往下爬。岩石表面的冰很溜,她的腳猛然一滑,幸好瓊恩及時抓住,扶她安全落地。她跪在結冰的地面上,“大人,我求求您——”

“什麼都別求我。回你的廳堂去吧,你不該出現在這兒。我們奉命不得與卡斯特的女人講話。”

“您不用跟我講話,大人。只求您離開時,帶我走吧,我只求您這個。”

只求我這個,他心想,好像這挺容易似的。

“如果您高興,我會……我會作您的妻子。我父親,他已經有了十九個,少一個也沒關係。”

“黑衣兄弟發誓永不娶妻,你難道不知道?何況我們還是你父親家的客人呢。”

“您不是,”她說,“我仔細看過了。您從沒在他桌上吃飯,從沒在他火邊睡覺。他並沒讓您享受賓客權利,所以您對他也沒有義務。爲了這孩子,我必須離開。”

“可我連你的名字都還不知道呢。”

“吉莉,他叫我吉莉,是用紫羅蘭花取的名。”

“好美,”他憶起珊莎曾指導他,當小姐透露姓名時,應該怎麼應答。他幫不了這女孩,但禮貌殷勤或許能讓她開心,“卡斯特嚇着你了嗎,吉莉?”

“我是爲孩子,不是爲自己。如果這是個女孩,那麼一切還好說,長大之後他便會娶她。可妮拉告訴我這是個男孩,她已經生了六個孩子,對這些事算得很準的。他將把男孩奉獻給神。當白色寒神到來,父親便會動手。最近他的來臨越來越頻繁,起初父親奉獻羊羔——其實他自己最喜歡羊肉。現在連一隻羊都沒有了,接着便會輪到狗,再往後……”她垂下眼睛,撫摸肚子。

“神?什麼神?”瓊恩猛然想起在卡斯特的堡壘中根本不見一個男孩,更別說成年男子。這裡只有卡斯特一位男性。

“寒冷之神,”她說,“只在夜間行走。如同蒼白的陰影。”

剎那間,瓊恩彷彿又回到了司令塔。一隻僵硬的手掌爬上小腿,他用劍尖撬開,它掉在地上翻騰,指頭開開闔闔。死人爬起來,劈成兩半的腫脹臉龐上,湛藍的眼睛發出非人的光芒。他腹部的大裂口旁懸掛着撕爛的肌肉,卻一點血也沒有。

“他們的眼睛是什麼顏色?”他問她。

“藍的。明亮猶如藍色的星。充滿寒意。”

她見過他們,他意識道。卡斯特在撒謊。

“您會帶我走嗎?只到長城邊就好——”

“我們不去長城。我們往北走,追蹤曼斯·雷德,以及這些鬼怪、白影、幽靈之類的東西。我們在追尋它們,吉莉。你的寶寶跟着我們並不安全。”

她的恐懼清楚明白地寫在臉上。“可是,你們會回來的。等您把仗打完,您還會經過這兒。”

“我們‘可能’會。”如果我們之中還有誰活下來的話。“不過那得由熊老決定,就那位被你稱做烏鴉大人的老人。我只是他的侍從,不能自作主張。”

“不要,”他聽出她聲音裡極度的挫敗感。“很抱歉麻煩您,大人。我只是想……人家說國王會保護人民平安,所以我只是想……”她絕望地別過頭,跑開了,山姆的斗篷在她身後撲打,宛如碩大的黑翼。

瓊恩目送她離開,清晨朦朧易碎的美所帶來的好心境隨之消逝。她真該死,他憤憤不平地想,山姆更該死,居然叫她來找我。他以爲我能爲她做什麼?我們是來和野人打仗的,不是來營救他們的。

這時,其他人也紛紛從他們的遮蔽所裡爬出,打着呵欠,伸着懶腰。魔法已然褪色,在初升的秋日下,閃亮的冰晶化爲露水。有人升起了火,他聞到林間飄蕩的柴火煙味,以及培根的味道。瓊恩拿下斗篷,對着岩石猛拍,好把昨晚結成的薄冰殼敲碎。然後他拿起長爪,套上肩帶,走開幾碼,對着一叢結冰的灌木小便。尿液在寒氣中蒸騰,所到之處,冰雪競相融化。最後他繫好黑羊毛馬褲,循香而去。

一羣兄弟圍坐在火堆邊,其中包括葛蘭和戴文。哈克遞給瓊恩一份夾心麪包,裡面有焦培根和被培根油脂弄熱的大塊醃魚。他三兩口吞下食物,一邊聽戴文吹噓昨晚睡了三個卡斯特的女人。

“你纔沒有,”葛蘭板起臉孔說,“不然我看得到。”

戴文用手背給了對方耳朵一巴掌,“就你?看得到?你比伊蒙學士還瞎。你連熊都看不見。”

“什麼熊?這裡有熊?”

“別說這裡,上哪兒都有熊,”憂鬱的艾迪語調中透着他慣有的無可奈何。“我小時候,不知從哪兒冒出一隻熊把我哥殺了。後來它還用皮帶把他的牙齒串好戴在脖子上。那是口好牙,比我的好。我最煩我這一口爛牙。”

“山姆在哪兒?昨晚睡大廳裡嗎?”瓊恩問他。

“照我說,那不能稱之爲‘睡’。地那麼硬,草蓆一股怪味,兄弟們的呼嚕更是嚇人。嘿,說到熊,熊的鼾聲準沒黃伯納厲害。說真的,暖和倒暖和,因爲晚上一羣狗全爬上我身子,不過斗篷正要乾的當口,卻被它們尿在上面。或許是黃伯納乾的也說不定。你們注意到沒?我剛進屋,頭上遮着呢,雨就停止;現在我出來了,瞧着吧,雨馬上又要開始啦。諸神和野狗都拿我當尿壺咧。”

“我去看看莫爾蒙司令有什麼需要,”瓊恩道。

雨雖然停了,院裡仍是一片充斥淺坑爛泥的澤國。黑衣兄弟們正在收拾帳篷,餵養馬匹,一邊嚼着醃牛肉條。賈曼·布克威爾的偵察兵已在整束鞍帶,準備出發了,“瓊恩,”馬上的布克威爾跟他打招呼,“記得把你那柄雜種劍磨利點,很快就要派上用場了。”

天亮以後,卡斯特的大廳仍很昏暗。廳內,幾根夜間點的火把快要燃盡,搖搖擺擺,太陽的光芒幾無所見。最先發現他的是莫爾蒙司令的烏鴉。它擡起巨大的黑翅,懶洋洋地扇了三下,飛到長爪的劍柄上。“玉米?”它啄住瓊恩一綹頭髮。

“別理這狡猾的乞丐鳥,瓊恩,我才把半份培根給了它。”熊老坐在卡斯特的桌邊,與其他軍官一起吃着早餐——烤麪包,培根和羊肉香腸。卡斯特的新斧頭就放在桌上,鍍金裝飾在火炬微光下閃爍。它的新主人在閣樓裡睡得不省人事,只有女人們集體起身,忙碌不休。“天氣如何?”莫爾蒙問。

“有些冷,但雨已經停了。”

“好,好。去把我的馬鞍配妥當,我打算即刻動身。吃過了嗎?卡斯特這兒食物普通,分量倒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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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吃卡斯特的東西,他突然下了決心。“我和弟兄們一起用過早餐了,大人。”瓊恩把烏鴉從長爪上趕開,鳥兒飛回熊老的肩膀,迅速拉出一堆屎。“留給我幹嘛?在瓊恩那兒方便了不就好?”熊老抱怨,烏鴉尖叫回應。

他在屋後找到山姆,對方正站在破損的兔籠前與吉莉談話。女人幫他穿回斗篷,當她回頭發現瓊恩,卻連忙逃開。山姆給了他一個受傷的表情,“我以爲你會幫她。”

“怎麼幫?”瓊恩尖刻地說,“把她包進你的斗篷,然後帶她一起走?別忘了,我們奉命不得與——”

“我知道,”山姆愧疚地說,“但她真的好害怕。我明白恐懼的滋味,所以我告訴她……”他囁嚅着。

“告訴她什麼?告訴她我們要帶她一起走?”

山姆的胖臉脹成紫紅。“只是回程時順路帶她而已,”他不敢看瓊恩的眼睛,“她快生孩子了。”

“山姆,你完全喪失理智了嗎?我們連回程走不走這條路都不知道。就算會經過這兒,你以爲熊老會準我們偷走卡斯特的老婆?”

“我是想……或許到時候……能找到什麼辦法……”

“我可沒工夫關心這個。我得去照管馬匹。”瓊恩大步走開,心裡又氣又急。山姆那顆心,真和他的身軀一般大,在瓊恩眼中,他簡直跟葛蘭一樣沒頭腦。這是不可能的事,不名譽的事。可是,我拒絕他,爲何又覺得自己可恥呢?

準備妥當後,守夜人弟兄們川流不息地越過高掛頭骨的柵門,再度出發。瓊恩和往常一樣,騎行在熊老身邊。人們沿着一條彎曲的狩獵小徑,朝西北行去。古樹枝頭,融雪滴落,猶如徐緩的雨,配着輕柔的節律。堡壘以北,小溪氾濫,浮滿落葉和枝條,所幸先前出發的斥候已經找到了渡口,足夠人馬涉過。渡口的水直淹到馬肚子。白靈當先游過去,白毛滴着污水,出現在對岸。他甩甩身子,泥水四處飛濺。烏鴉朝他尖叫,但莫爾蒙一直保持沉默。

“大人,”當他們再度深入叢林後,瓊恩靜靜地開口道,“卡斯特家沒有羊。他也沒有兒子。”

莫爾蒙沒有作答。

“在臨冬城,有位老女僕很喜歡說故事,”瓊恩續道,“她常對我們說,野人會與異鬼苟合,繁衍半人半鬼的恐怖後代。”

“那不過是爐邊故事。難道你覺得,卡斯特看來不像人?”

他不像人的地方可多了。“他把自己的兒子丟進森林。”

長久的沉默。“是啊,”熊老最後說,“是啊。”烏鴉邊嘀咕邊昂首闊步地走着,“是啊,是啊,是啊。”

“您早知道?”

“斯莫伍德告訴過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其實遊騎兵們都知道,只是大家嘴上不提而已。”

“我叔叔也知道。”

“遊騎兵們都知道,”莫爾蒙重複了一遍,“你是不是覺得我該阻止他,甚至殺了他?”熊老嘆口氣,“唉,要真是因爲他養不活孩子,我很樂意叫尤倫或康威來帶他們走。我們可以讓他們穿上黑衣,守夜人軍團就缺人手。但野人侍奉的神比你我的神更殘酷,這些孩子是卡斯特的祭品……唉,是他的祈禱方式。”

是嗎?他老婆的祈禱可與他大相徑庭。瓊恩心想。

“這些事,你怎麼知道?”熊老轉而問他,“卡斯特的老婆給你說的?”

“是的,大人,”瓊恩坦承,“但我不能告訴您這是誰說的。她嚇壞了,她向我求助。”

“瓊恩,世界如此遼闊,到處都有求助的人。其中有的人,或許該鼓起勇氣,自己拯救自己。這會兒,卡斯特就癱在閣樓上,渾身酒臭,毫無知覺。樓下的長桌擱着咱們新贈的利斧。如果我是他老婆,我會把這當成天神對祈禱的迴應,就此了結他。”

是啊。瓊恩想起了吉莉,想起了她的姐妹們,她們共有十九人,卡斯特孤身一個,可……

“其實對我們而言,卡斯特的死並不值得慶幸。你叔叔若健在,必會告訴你卡斯特堡壘對我們的遊騎兵來說,通常意味着生與死的差別。”

“我父親說……”他猶豫起來。

“說吧,瓊恩。想說什麼只管說。”

“我父親告訴過我,有的人是咎由自取,罪有應得,”瓊恩道,“一個殘暴不公的封臣不僅玷污了自己,還玷污了他的主人。”

“卡斯特是個自由人,他沒有對我們宣誓,並不需遵從我們的律法。你有一顆高貴的心,瓊恩,但你得學會這一課:我們不能按自己的想法來塑造這個世界,這並非我們的目的,咱們守夜人軍團的職責只是戰鬥。”

戰鬥,是啊,我必須謹記。“賈曼·布克威爾也說我的劍很快就要派上用場。”

“是嗎?”莫爾蒙看來有些憂慮,“昨晚,卡斯特對我們說了許多,完全印證了我之前的擔心。我躺在地板上,一夜沒睡。曼斯·雷德正在霜雪之牙上聚集部衆,因此村落紛紛荒廢。這跟出發之前,丹尼斯·梅利斯特爵士的部下從大峽谷裡抓到的野人口中得到的消息一模一樣。惟一的區別在於,卡斯特把他們集結的確切地點告訴了我們,情況越來越複雜了。”

“他是想建築要塞?還是要組織軍隊?”

“是啊,這正是關鍵所在。那裡‘究竟’有多少野人?其中又有多少能操起武器作戰?沒有人說得清。霜雪之牙是一片嚴酷、冷漠、荒涼的冰山,無法供養大批人羣長期停留。照我分析,曼斯·雷德只有一個目的——南下長城,掃蕩七大王國。”

“從前,野人也曾大舉入侵,”在臨冬城時,這些故事瓊恩都聽老奶媽和魯溫師傅講過,“在我祖父的祖父的時代,‘紅鬍子’雷蒙率領他們南下,再往前,‘吟遊詩人’貝爾也曾兵臨城下。”

“不錯,比他們更早,有‘長角王’,‘兄弟王’詹德爾和戈尼,在遠古,還有吹響冬之號角、從地底喚醒巨人的喬曼,他們都做過同樣的嘗試,但每次不是在長城下一敗塗地,就是被臨冬城的援軍奮力殺退……但如今,且不論守夜人軍團的實力只有夕日的一鱗半爪,又有誰會與我們並肩作戰、對抗野人呢?臨冬城主已經喪命,他的繼承人帶着所有軍隊南下與蘭尼斯特交兵。對野人們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大好機會。瓊恩,我很瞭解曼斯.雷德,不錯,他背棄了誓言……但他爲人一向目光敏銳,行事果斷,是個千里挑一的人才。”

“我們該怎麼辦?”瓊恩問。

“找到他,”莫爾蒙道,“了結他,阻止他。”

憑這區區三百人,瓊恩心想,前去對抗整個北野洪荒的憤怒。他的五指開開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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