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艾莉亞

艾莉亞費盡力氣,爬上最高的枝幹,看見林間突出的煙囪,些許茅草屋聚集在湖岸,一條小溪注入湖中。 岸邊有座木造碼頭伸入水裡,旁邊是一間低矮的石頂長屋。

她繼續向外攀爬,直到後來樹枝有些承受不住她的重量。碼頭邊沒有船,但她可以看到從煙囪裡升起的縷縷輕煙,以及馬廄後半掩的馬車。

有人。艾莉亞咬緊下脣,到目前爲止,他們經過的所有地方都空蕩無人、廢墟一片,不管農田、村鎮、城堡、聖堂、穀倉都是同樣下場。蘭尼斯特軍能燒則燒,能殺就殺,甚至到處放火焚燬樹林。好在樹葉仍青,而且最近下過雨,因此火勢沒有擴散。“若是湖水可以燒火,想必他們也不會放過吧。”詹德利這麼說,艾莉亞知道他說得沒錯。他們逃出來的那天晚上,鎮上的熊熊烈火璀璨地映在水面,彷佛湖真的燒起來了。

出事後第二天夜裡,他們纔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偷偷溜回莊園的廢墟。現場只剩焦黑的斷垣殘壁和遍地死屍,有些灰燼還在冒着蒼白的煙縷。熱派曾死命哀求他們不要回去,羅米則稱他們爲笨蛋,併發誓亞摩利爵士定會把他們抓起來殺掉。但當他們回去時,洛奇和他的人馬早已離開。他們發現莊園大門砍倒,牆壁半塌,內裡遍地死屍。詹德利只看一眼就受不了。“他們死了,全死了。”他說,“還被狗啃過,你看。”

“也可能是狼。”

“是狗是狼,還不都一樣?反正這裡是完了。”

但在找到尤倫之前,艾莉亞卻不願離開。他們殺不了他吧?她不斷對自己說,他那麼厲害、那麼強硬,又是守夜人的弟兄。他們一面搜索屍堆,她一面對詹德利說。

那記致命的利斧把他頭顱整個劈成了兩半,但那把糾纏不清的大鬍子,以及身上那件滿是補丁、從不清洗、早已褪成灰色的黑衣又是那麼地醒目。亞摩利·洛奇爵士既沒有埋葬對手,也沒有埋葬自己人。四名蘭尼斯特士兵倒在尤倫身邊,艾莉亞想知道究竟死了多少人才把他擊倒。

他本來要帶我回家呢,他們一邊爲老人挖墓,她心裡一邊想。莊裡死人太多,無法全部埋葬,但艾莉亞堅持無論如何都該爲尤倫挖個墳。他本來向我保證,要把我安全帶回臨冬城呢。她很想哭,卻又很想用力踢他。

隨後詹德利想到了之前被尤倫派去塔樓的那三個人,他們雖然也遭到攻擊,但那圓形的塔樓僅有一個入口,尚且位於二樓,必須搭梯子上去,一旦樓梯被收進塔裡,亞摩利爵士的手下就奈何不了他們。蘭尼斯特家的人馬雖然在塔底堆上乾柴放火,但石頭燒不起來,而洛奇又沒耐心把裡面的人逼出來。此刻詹德利一叫喚,凱傑克就開門出來。艾莉亞一聽庫茲建議他們繼續北上,不能回頭,心中便重複燃起返回臨冬城的希望。

啊,眼前的村落雖然不是臨冬城,但那些茅草屋頂代表着溫暖和保護,說不定還有吃的。當然,這一切的先決條件是他們膽子夠大,願意冒險靠近。只要裡面不是洛奇就好,可他騎馬呀,早該走得遠遠地了。

她站在樹上觀望良久,盼望能看到些什麼:一個人、一匹馬、一面旗,任何能提供訊息的東西都好。有幾次,她隱約見到一點動靜,然而房屋的距離實在太遠,無法確定。但有一回,非常清晰地,她聽見了馬的嘶叫。

天上滿是飛鳥,大半爲烏鴉。它們在茅草屋上空振翅盤旋,遠處觀之,大小和蒼蠅無異。東邊的神眼湖活像一片被太陽敲出的藍,佔據了半個世界。近來幾天,他們沿着泥濘的湖岸緩緩前進(詹德利死也不肯接近任何道路,就連熱派和羅米也覺得有理),艾莉亞時時覺得湖水似乎在呼喚她。她好想一頭躍進平靜的藍湖,把自己洗個乾淨,遊個泳、潑潑水,然後躺在豔陽下曬乾。可她不敢在其他人面前脫衣服,連洗衣服都不敢。所以每天日落,她只能常坐在湖邊岩石上,兩腳垂在沁涼的湖水中。後來她把那雙破爛不堪的鞋子丟了。赤腳走路起初很痛苦,但水泡會破,割傷會癒合,最後她的腳底硬得跟皮革一樣。腳趾間滿是溼泥的感覺很舒服,她喜歡肌膚與大地相連的悸動。

從這裡看去,她可以見到東北方一座林木茂密的小島。離岸三十碼處,三隻黑天鵝遊弋水面,好一幅安詳景緻……沒人告訴它們戰爭已經來臨,焚燬的城鎮和慘死的人們也與它們無關。她羨慕地望着它們,心裡的一部分想變成天鵝,另一部分卻又想殺一隻來吃。她的早餐是橡子糊和一把甲蟲。其實只要習慣,甲蟲並不難嚥,蠕蟲就困難多了。但再怎麼難吃,總比天天餓肚子好。甲蟲很容易找,隨便踢翻石頭就有。艾莉亞小時候,曾有一次爲了看珊莎尖叫,故意吃下一隻甲蟲,所以如今再吃沒什麼障礙。“黃鼠狼”也平靜接受,可熱派剛試着要吞,便把蟲嘔了出來。至於羅米和詹德利,則連試都不敢試。昨天詹德利抓到一隻青蛙,和羅米分着吃了。幾天前熱派還找着一堆黑莓,他們立刻把整叢摘了個一乾二淨。但多數時候,他們得靠清水和橡子爲生。庫茲教他們如何用石頭磨一種橡子糊,那味道糟透了。

她真希望盜獵者庫茲沒死,關於森林的知識,他比其他人加起來懂的還多,可那晚他在守衛塔收梯子時被人一箭射穿了肩膀。塔柏用湖邊的泥巴和青苔爲他敷傷,前兩天庫茲直說這傷不礙事,雖然他喉嚨的血肉逐漸轉黑,恐怖的紅腫條痕從下巴一路長到胸前。後來有天早上,他沒力氣起身,第二天就死了。

他們堆石頭做成他的墳墓,凱傑克拿了他的劍和獵號,塔柏則取走弓箭、靴子和短刀。兩人離開時,把這些都帶走了。起初他們以爲這兩人只是去打獵,不多久便會帶着獵物回來餵飽他們。可他們等啊等,直到最後詹德利驅使他們上路。或許塔柏和凱傑克認爲拋下這羣孤兒不管,自己存活的機會比較大。說不定事實果真如此,但這並未減少她對他們的恨意。

樹下,熱派學着狗叫。從前,庫茲教他們用動物的聲音彼此聯絡,他說這是盜獵者的招牌技巧,可他還沒教會便死了。熱派學鳥叫實在苯透了,學狗叫稍好些,可也好不了多少。

艾莉亞跳向下面的樹枝,同時伸出雙手保持平衡。水舞者絕不會摔落。她着地很輕,腳趾彎曲,緊扣樹枝。隨後她走了幾步,再往下跳到一根較大的枝幹,接着雙手懸吊在樹枝上,一手接一手地向裡爬,穿越密集的樹葉,直到手腳觸到主幹。樹皮摸起來很粗糙,她很快下了樹,最後六尺一躍而下,着地滾翻。

詹德利伸手拉她起來,“你上去了好久。看到什麼了嗎?”

“一個漁村,不大,就在北邊的湖岸。一共二十六間茅屋和一間石板屋,我數過了。我還看到半露的馬車。那地方有人。”

聽見她的聲音,黃鼠狼便從灌木叢裡爬了出來。這綽號是羅米取的,他說她長得很像黃鼠狼,其實根本沒那回事,但他們總不能老叫她“愛哭鬼”吧,因爲她後來總算是不哭了。她的嘴巴髒兮兮的,艾莉亞希望她別又去吃了泥巴纔好。

“看到人了?”詹德利問。

“只看得到屋頂,”艾莉亞說,“不過有些煙囪在冒煙,我還聽見了馬叫。”黃鼠狼伸出雙手,緊緊摟住她的腿,最近她經常這樣。

“有人就有吃的!”熱派道。他太吵了,詹德利一天到晚叫他放低音量,卻不起作用。“說不定會分咱們一點!”

“說不定把咱們都宰了。”詹德利說。

“只要乖乖投降就行。”熱派滿懷希望地說。

“你這口氣還真像羅米。”

綠手羅米坐在一棵橡樹下,背靠兩塊粗厚的樹根。莊裡激戰時,他的左小腿被一根長矛刺穿,到得第二天晚上,他只能扶着詹德利,單腳走路。如今他連走都半辦法了,他們只好砍樹枝做擔架。擡着他趕路不但辛苦,速度也慢,一有顛簸他就呻·吟個沒完。

“咱們非投降不可,”他說,“尤倫就該這麼做,他應該聽話開門。”

艾莉亞真是受夠了羅米這番“尤倫應該投降”的評論。大家擡他走,可他整天說着這些,不然便是抱怨腳痛和喊餓。

熱派附和:“他們命令尤倫開門,還是以國王之名說的。只要以國王之名說的事,你就一定得照辦。都是那臭老頭的錯,如果他乖乖投降,咱們就不會有事。”

詹德利眉頭一皺,“只有騎士和貴族會互相俘虜,討取贖金,他們纔不管你這種人投不投降呢。”他轉向艾莉亞,“你還看到什麼?”

“如果是漁村,我敢打賭,他們一定會賣魚。”熱派說。湖裡有的是鮮魚,可惜他們沒工具抓。艾莉亞試過用手,學習之前寇斯的把式,只是魚的動作比鴿子快,水光反射又老害她看不清。

“有沒魚賣我不清楚。”艾莉亞拉拉黃鼠狼糾結一團的頭髮,心想還是割掉比較好。“湖邊有烏鴉,那裡肯定有東西死了。”

“一定是死魚,給衝上了岸。”熱派說,“烏鴉能吃,我敢打賭咱們也行!”

“咱們應該抓幾隻烏鴉,吃烏鴉纔對!”羅米說,“咱們可以生個火,像烤雞一樣把它們烤來吃。”

詹德利皺眉的時候看起來很兇,他的鬍子愈長愈濃密,黑如石南。“我說了,不許生火。”

“羅米肚子餓,”熱派開始哀嚎,“我也餓。”

“誰肚子不餓啊?”艾莉亞道。

“你啊!”羅米啐了一口,“你這吃蟲鬼。”

艾莉亞真想揚腿踢他的傷口,“我不是說過嗎?你如果要吃我也可以給你挖。”

羅米露出作嘔的表情,“我若不是腳成這樣,早打幾隻野豬來吃了。”

“打野豬。”她嘲笑道,“你知道不?你得先有一根獵豬用的長矛,要有馬兒和獵犬,還要有人幫你把野豬從窩裡趕出來。”父親以前就跟羅柏和瓊恩一起在狼林裡獵野豬,有一次他還帶布蘭去過,但從不準艾莉亞跟去,即使她年紀比布蘭大。茉丹修女說打獵之事不適合淑女,母親則答應她長大以後可以養只自己的獵鷹。如今她已經長大了,但要是有隻獵鷹,鐵定先把它吃掉。

“你懂什麼打野豬?”熱派說。

“起碼懂得比你多。”

詹德利沒心情聽他們吵架,“你兩個都給我安靜!讓我想想該怎麼做。”他一思考便會露出痛苦不堪的神情,彷佛難受得緊。

“只有投降。”羅米說。

“我叫你別再說投降了!我們根本不知道那裡的人是誰。弄不好可以偷點吃的。”

“若不是羅米腳受傷,可以叫他去偷。”熱派說,“他以前在城裡就是小偷。”

“而且很差勁,”艾莉亞道,“不然就不會被抓了。”

詹德利擡頭看看太陽,“要溜進去最好趁傍晚,等天一黑我就去瞧瞧。”

“不,我去,”艾莉亞說,“你太吵了。”

詹德利又開始皺眉,“那我們一起去。”

“應該叫阿利去,”羅米說,“他動作比你輕。”

“我說了,我跟他一起去。”

“那你們回不來怎麼辦?熱派一個人又擡不動我,你也知道他擡不動……”

“還有狼咧,”熱派說,“昨晚我守夜時聽見的,好象就在附近。”

艾莉亞也聽見了。昨晚她睡在一棵榆樹的枝頭,結果被狼嚎驚醒。後來她坐着聽了整整一個鐘頭,只覺背脊發涼。

“你還不准我們生火嚇它們,”熱派說,“把我們扔下來給狼吃,這樣不對!”

“誰把你扔下來?”詹德利嫌惡地說,“就算狼真的來了,羅米有長矛,你也在旁邊。我們只是去看看,如此而已,我們會回來的。”

“不管碰到誰,總之投降就好。”羅米呻·吟着說,“腳好痛,我想抹藥水。”

“如果找到抹腳的藥水,我們會帶回來給你。”詹德利道,“阿利,我們走。我想在日落之前接近一點。熱派,黃鼠狼就交給你了,別讓她跟着我們。”

“她上回踢我!”

“你不把她看好,小心我踢你!”不等對方回答,詹德利便戴上鋼盔出發了。

艾莉亞得小跑才能跟上,詹德利大她五歲,足足比她高上一尺,又生了雙長腿。有好一陣子,他什麼也沒說,只滿臉怒容地在樹林裡費力穿梭,發出很大的噪音。最後他終於停下腳步:“我覺得羅米快死了。”

她並不驚訝,庫茲也是這麼死的,而他比羅米強壯許多呢。每當輪到艾莉亞擡他,她都能感覺他皮膚的溫熱,聞到他腿傷的臭味。“或許,我們可以找個學士……”

“學士只有城堡裡纔有,況且就算我們找到,人家也不會爲羅米這種人髒了手。”詹德利低頭避過一根低垂的樹枝。

“不是這樣的。”她很確定,不管誰找上魯溫師傅,他都會幫忙。

“他遲早會死,死得越快對其他人越好。我們應該丟下他,就像他剛纔說的那樣。如果今天受傷的是我或是你,你知道他一定早丟下我們不管了。”他們爬下一條陡峭的山溝,然後抓住樹根爬上另一邊。“我受夠了擡他,受夠了他滿嘴投降的話。若他還能好好地站起來,我一定打得他滿地找牙。羅米對我們一點用都沒有,那愛哭的小妹也一樣。”

“你別打黃鼠狼的主意!她只是肚子餓又害怕而已。”艾莉亞回頭看了一眼,幸虧小女孩這次沒跟來。熱派一定照詹德利吩咐,乖乖把她捉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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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用就是沒用。”詹德利倔強地重複,“她和熱派和羅米,都只會拖慢我們的速度,最後害我們送命。這幫人裡面,你是唯一有用的,雖然你是女生。”

艾莉亞整個人僵在原地。“我不是女生!”

“你本來就是,你以爲我跟他們一樣笨嗎?”

“不,你比他們更苯。守夜人不收女生,這事誰都知道。”

“你說的不錯。我不知道尤倫爲什麼收你,可他一定有他的理由。總而言之,你是女生。”

“我纔不是!”

“那你把雞雞掏出來撒尿啊,快點!”

“我又不用撒尿,我想尿才尿。”

“你騙人,掏不出雞雞,因爲你根本就沒有。以前人多時我沒注意,到現在才發現你每次都到林子裡撒尿。熱派可沒這樣吧?我也不會,如果你不是女生,那你一定是太監。”

“你纔是太監!”

“你明知我不是。”詹德利微笑,“要我把雞雞掏出來證明嗎?我可沒什麼好隱瞞的。”

“纔怪!”艾莉亞急着避開這個雞雞的話題,脫口便說,“當初我們在旅館,那些金袍子來抓你,你卻沒說爲什麼!”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覺得尤倫知道,但他不告訴我。你呢?你爲什麼認爲他們抓的是你?”

艾莉亞咬緊嘴脣,想起尤倫割掉她頭髮那天所說的話:這羣人有一半連想都不想就會把你交給太后,以換來特赦和幾個銅板。另外一半也會這麼做,可他們會先操你幾次再說。只有詹德利不一樣,因爲太后也在抓他。“如果你肯告訴我,我也就跟你說。”她小心翼翼地開口。

“我若是知道爲什麼,一定跟你說!阿利……你真的叫阿利嗎?你有女生的名字嗎?”

艾莉亞瞪着腳邊蜷曲的樹根,知道自己無法再隱瞞。詹德利猜出了真相,而她褲襠裡也的確沒東西。她要麼當場拔出縫衣針殺了他,要麼信任他。就算真的動手,她還不確定是否殺得了她,因爲他不但有劍,更比她強壯許多。所以唯一的選擇是說出實情。“不許告訴羅米和熱派,”她道。

“不會,”他發誓,“他們不會從我這裡知道。”

“艾莉亞,”她擡頭看着他的眼睛,“我是史塔克家族的艾莉亞。”

“史……”他頓了一會兒,“國王的首相就姓史塔克,就是被殺的那個叛徒。”

“他纔不是叛徒。他是我父親。”

詹德利眼睛睜得老大,“所以你以爲……”

她點點頭,“尤倫本來要帶我回臨冬城。”

“我……那你就是好人家的……淑女了……”

艾莉亞低頭看看自己,一身破爛衣裳,光溜溜的腳丫,破皮滿繭。她看到趾甲縫裡的泥巴,看到手肘上的傷疤。這副模樣,我敢說茉丹修女一定認不出來。珊莎說不定行,但她會假裝不認識。“我母親是淑女,我姐姐也是,但我從來都不是。”

“怎麼不是?你是大貴族的女兒,住在城堡裡,對不對?而且你……老天,我不……”詹德利突然猶豫起來,似乎有些害怕。“剛纔說那些雞雞什麼的,不是我的本意。我還在你面前撒尿和……我……請您原諒我,小姐。”

“夠了!”艾莉亞生氣地大喊。他這是尋她開心?

“小姐,我也是懂禮儀的人。”詹德利道,倔強一如往常,“每次好人家的女孩跟着父親上我們店來,師父就吩咐我單膝跪下,直等她們跟我說話才能開口,並且一定要稱呼她們爲‘我的小姐’。”

“你若是改口叫我小姐,連熱派都能發現!還有,你最好還是跟以前一樣撒尿。”

“就照小姐吩咐。”

艾莉亞兩手錘打他的胸膛,他被一顆石頭絆了一跤,噗通一聲坐倒在地。“你這算哪門子的老爺千金啊?”他笑着說。

“就是這種!”她踢他側身,他卻笑得更厲害。“你愛笑就笑個夠,我去看看村裡有什麼人。”太陽已經沒入樹叢,黃昏很快便會降臨。這回輪到詹德利快步跟上了。“你聞到了嗎?”她問。

他嗅了嗅,“死魚?”

“你明知不是。”

“我們最好小心點。我從西邊繞過去,找找有沒有路。既然你看到馬車,一定有路可走。你從岸邊走,如果需要幫忙,就學狗叫。”

“那太苯啦,如果需要幫忙,我會喊的。”她箭步跑開,赤腳在草地上寂靜無聲。當她回頭張望,發覺他正盯着自己,臉上是那個思考時標誌性的痛苦表情。他心裡大概認爲不該讓淑女出去偷東西吃吧。艾莉亞直覺地認定他會開始做蠢事了。

離村莊愈近,味道便愈濃烈。她覺得聞起來不像死魚,與之相較更爲惡臭難聞,她忍不住皺起鼻子。

林木開始稀疏,她改鑽灌木叢,在矮叢間滑動,靜如影。每走幾碼,她便停下來側耳傾聽。到第三次時,她聽見了馬的嘶叫,還有人的話音,味道也更加難耐。這是死人的臭氣,一定是。先前看到尤倫和其他死者時,她已經聞過了。

村子南邊生了一叢濃密的荊藤,她抵達那兒時,夕陽的長影已經逐漸消失,螢火蟲紛紛出來了。越過籬笆,她看到茅草屋頂。她爬啊爬,找到一個開口,蠕動着、小心翼翼地鑽了過去,沒有讓任何人發現。這時,她看到了惡臭的來源。

神眼湖的水輕柔地拍打淺灘,岸邊立起了一長排刑架,都是用新伐的樹木搭成的。早已不成人形的屍體倒掛在刑架上,雙腳被鐵鏈扣住,任由羣鴉恣意啄食。烏鴉從這具屍體飛到那具屍體,每一隻都伴隨着成百的蒼蠅。湖面若有微風吹來,離她最近的屍體便會輕輕搖動,彷佛要掙脫鐵鏈。他的臉已被烏鴉和某種體型更大的不明動物咬去大半,喉嚨和胸膛被活活撕裂,綠色發亮的內臟和扯爛的皮肉條在腹部的開口懸晃。一隻手臂自肩膀被生生撕下,艾莉亞看見骨頭散落在幾尺開外,破裂斷開,滿是咬痕,上面的肉早被啃了乾淨。

她強迫自己看了一具屍體,又看一具,再一具,同時不斷告訴自己要剛硬如石。這些屍體全都慘遭蹂躪,腐爛已久,她看了好一會兒才發現他們早在吊死前衣服便被扒光了。可他們看起來卻不像沒穿衣服的人,他們看起來根本不像人。烏鴉吃掉了他們的眼睛,許多臉龐也不能倖免。這排長長刑架的第六個,鐵鏈上更是隻剩了一隻腳,隨着微風輕輕晃動。

恐懼比利劍更傷人。死人傷不了她,但殺死他們的人卻可以。絞刑架後方遠處,兩個身穿盔甲的人拄着長槍,站在水邊的低矮長屋前,那間屋有石板屋頂。門前的泥地上插了兩根長竿,上面掛着旗幟,一面紅,一面顏色比較淡,可能是白或者黃,但兩者都低垂着,加上天光漸暗,所以她不能確定那是不是蘭尼斯特家的深紅。我用不着見到獅子圖案,這些死人就說明了一切,除了蘭尼斯特,還會有誰?

這時,傳來一聲大喊。

兩名長槍兵立刻轉頭,只見第三人推着一名俘虜出現在視線裡。天色很暗,看不清長相,可犯人戴着一頂閃亮的鋼盔,艾莉亞一見頭盔上的雙角,便知是詹德利無疑。你笨蛋笨蛋笨蛋笨蛋!她心想。如果他還在身邊,她一定再踢他一通。

三個守衛高聲交談,但她距離實在太遠,聽不出講些什麼,附近又有大批烏鴉怪叫着拍翅干擾。一名槍兵搶下詹德利的頭盔,問了一個問題,並顯然對答案不滿意,便照着他的臉一揮槍柄,把他打倒在地。抓到他的人隨後踢了他一腳,另一個槍兵則在一旁試戴牛角盔。最後,他們拉他起來,押着他朝那間長屋走去。當他們打開厚重的木門,立時有一個小男孩竄出,卻被守衛一把攫住手臂,扔回屋裡。艾莉亞聽見裡面傳出啜泣,接着是一聲淒厲痛苦的慘叫,她不由得咬緊嘴脣。

守衛把詹德利也推了進去,然後拴上門。就在這時,一陣清風從湖面吹來,兩面旗幟抖了一下,飄了起來。正如她所擔心的,高的那根竿子的旗上繡着金獅子。另一面則是奶油黃,繡有三個油亮的黑色形體。是狗,她想。艾莉亞以前見過這些狗,但是在哪兒呢?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詹德利被他們抓走了。不管他有多苯多倔強,她總得想辦法救他出來。她不知這些人知不知道太后要抓他。

一名守衛摘下自己的頭盔,改戴詹德利那頂,她見了火冒三丈,但她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她隱約聽見各種尖叫從那棟無窗的倉庫中傳出,隔着石牆,顯得很模糊,她不敢確定。

她又待了一陣子,看到守衛換班,人來人往,他們牽着馬兒去溪邊喝水,還有一隊打獵的人從森林裡回來,用木棍擡着一頭鹿。她看着他們把死鹿清理乾淨、掏出內臟,在小溪對岸生起了火。肉香和屍臭奇妙地混雜在一起,她只覺空虛的肚子不住翻騰,泫然欲嘔。一見有吃的,其他人紛紛從各間房子裡出來,大多穿着鎖子甲或硬皮衣。鹿肉烤好之後,最美味的部位被人送進某一間屋。

她原以爲可以趁夜色摸進去救詹德利,沒想到守衛點起了火把。有個侍從把麪包和烤肉帶給兩名倉庫守衛,之後又有兩個人帶酒過來,大家輪流傳着酒袋喝。喝完以後,來人離開,可守衛仍舊拄着長槍留在原地。

眼看無機可趁,艾莉亞終於從荊棘堆裡鑽出,回到黑暗的樹林,這時她的四肢全僵硬了。天已全黑,一彎銀月在流雲間忽隱忽現。靜如影,她一邊在林間行走,一邊提醒自己。黑暗中她不敢奔跑,生怕被樹根絆倒或迷路。神眼湖在左邊,湖水緩緩拍打淺灘;右邊徐風過林,樹葉撲簌撲簌。遠方傳來狼的嚎叫。

當她從羅米和熱派身後的樹林走出來時,他倆嚇得差點沒尿褲子。“噓!”她對他們說,同時伸手抱住跑過來的小女孩黃鼠狼。

熱派睜大雙眼瞪着她,“我們以爲你們拋下我們不管了。”他手握短劍,正是尤倫從金袍衛士的軍官手中取得的那把。“我們還以爲狼來了。”

“大牛呢?”羅米問。

“被他們抓了。”艾莉亞小聲說,“我們得救他出來。熱派,你得幫我,我們摸過去殺掉守衛,然後我去開門。”

熱派和羅米交換個眼神,“有多少人?”

“我看不清,”艾莉亞承認,“至少二十個,可門邊只有兩人。”

熱派似乎要哭了,“我們打不過二十個啦。”

“你只對付一個就好,另一個交給我,我們把詹德利放出來就跑。”

“我們應該投降,”羅米說,“過去投降就沒事。”

艾莉亞倔強地搖頭。

“阿利,那就別管他。”羅米哀求,“他們不知道還有我們,我們只要躲起來,他們就會走的,你知道他們一定會走。詹德利被抓又不是我們的錯。”

“羅米,你真苯,”艾莉亞怒道,“要是我們不救詹德利出來,你會死的。想想看,誰來擡你啊?”

“你和熱派啊。”

“一直我們倆,沒人幫忙?絕對行不通。我們這羣人裡最強壯的就是詹德利。算了,不管你怎麼說,反正我要回去救他。”她看着熱派,“你去不去?”

熱派瞄了羅米一眼,再看着艾莉亞,又看向羅米。“好吧,”他不情願地說。

“羅米,你看好黃鼠狼。”

他伸手抓住小女孩,拉到身邊。“如果狼來了怎麼辦?”

“投降啊,”艾莉亞建議。

找路回村花了很長時間,熱派在黑暗中一直跌跌撞撞,又不時迷路,艾莉亞只好不斷停步等他,然後再重新前進。最後她乾脆拉起他的手,牽着他穿過樹林,“安靜地跟我走就好。”等他們首度看見夜幕中從村裡傳來的模糊燈火,她說:“記住,籬笆另一邊有堆吊死的人,不過他們沒什麼好怕,你要知道:恐懼比利劍更傷人。我們要很安靜、很小心地行動。”熱派點點頭。

她當先鑽進荊棘叢,壓低身子走到另一邊等他。熱派爬出來時臉色蒼白,氣喘吁吁,雙手和臉頰都被割得皮破流血。他剛要開口,艾莉亞連忙伸出手指擋他嘴巴。接着兩人匍匐前進,穿過整排刑架,在搖晃的屍體下方運動。熱派從頭到尾不敢擡眼,也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冷不防,一隻烏鴉停上他的背,他禁不住倒吸一口氣,“誰?”黑暗中突然傳出一個聲音。

熱派一躍而起,“我投降!”他把劍丟開老遠,驚起幾十只烏鴉,紛紛厲聲抱怨,振翅在屍體旁飛舞。艾莉亞抓住他的腿,想拖他躺下,但他使勁掙脫,揮舞雙手,反而向前跑去,“我投降!我投降!”

她跳起來,拔出縫衣針,然而這時她已被團團包圍。艾莉亞朝最近的人揮劍砍去,卻被鋼護手擋住,接着有人撲上來,把她拉倒在地,另一個人則把劍從她手中奪走。她張口便咬,咬到的卻是又冷又髒的鎖甲。“呵呵,兇狠的小傢伙噢!”那人笑道,接着便是迎面一拳,他戴了鐵套,差點沒把她的頭打飛。

她渾身疼痛地躺在地上,他們就在旁邊交談,但艾莉亞耳鳴不已,無法分辨話語內容。她試着爬開,卻覺得大地在腳下搖晃。他們搶走了縫衣針,這恥辱比皮肉之傷更令她痛苦,而皮肉之傷已經痛得要命。那把劍是瓊恩送她的,教她使用的則是西利歐。

最後有人一把抓住她背心前襟,逼她跪下,熱派也跪着。在他們面前是艾莉亞這輩子所見最爲高大的人,簡直就像從老奶媽故事裡跑出來的怪物。她不知這巨人打哪兒冒出來的,只見他褪色的黃外衣上有三隻奔跑的黑狗,他的臉則活如用堅石雕刻而成。剎那間,艾莉亞想起自己在何地見過這三犬標誌了,那是君臨比武大會當晚,所有參賽騎士都把盾牌掛在自己的營帳外。“那是獵狗的哥哥。”經過黃底黑狗的標誌時,珊莎偷偷告訴她。“他比阿多還高大喔,到時候你一看就知道。大家都叫他‘會走路的魔山’。”

艾莉亞低下頭,對周遭事情朦朦朧朧,只聽熱派還在嚷着投降。魔山道:“帶我們去找其他人,”便轉身離開。之後,她腳步踉蹌地經過刑架上的死人,熱派則對他們不斷保證,只要不傷害他,他就烤熱騰騰的派和水果餅給他們吃。有四個人跟着他們,一人持火把,一人拿長劍,另外兩個拄着長槍。

羅米還在那棵橡樹下,“我投降!”他一見他們便丟開長矛,高舉雙手,大聲呼叫。他手上都是做學徒時染上的綠斑。“我投降!饒命啊!”

拿火炬的人在樹下巡了一圈,“只有你一個?麪包小弟說還有個小女孩。”

“她聽到你們過來就跑了,”羅米道,“你們走路聲音很大。”艾莉亞聽了便想:跑啊,黃鼠狼,跑得越遠越好,跑去藏好,永遠不要回來。

“說!狗孃養的唐德利恩在哪裡?我們招待你一頓熱菜熱飯。”

“誰?”羅米一臉茫然。

“我告訴你了麼,這些他媽的小子跟村裡的婊子一樣啥都不清楚。媽的,浪費時間!”

一個槍兵走到羅米身邊,“小鬼,你腳怎樣啦?”

“傷了。”

“能走路嗎?”他的聲音有幾分關切。

“不能,”羅米說,“你得揹我。”

“揹你?”那人隨手操起長矛,刺穿男孩柔軟的咽喉。羅米連再說投降的機會都沒有,他抖了一下,便不再動靜。那人拔出槍尖,鮮血有如暗紅的噴泉般涌出。“他叫我揹他咧!”他咯咯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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