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他嘶聲叫道。進本站。雖然聲音生硬而嘶啞,但至少能說話了。提利昂仍舊發着高燒,完全失去了時間概念。睡了多久?他太虛弱,虛弱得不象話。“誰?”他再次叫喊,試圖大聲一些。火炬的光芒從敞開的大門外溢入,但在臥室裡,唯一的光源只是牀邊一根快燃盡的蠟燭。
一團黑影緩緩向他走來,他不禁渾身顫抖。這裡是梅葛樓,每個下人都是太后的爪牙,這名來訪者多半是瑟曦派出,前來完成曼登爵士未竟的事業。
對方踱進燭光範圍內,饒有興味地打量着侏儒蒼白的臉龐,咯咯笑道:“刮鬍子不專心,對吧?”
提利昂摸向那道巨大的傷痕,從左眼直到下巴,穿過殘缺的鼻子。沒長好皮的肉翻在外面,手感暖暖的,“好一把可怕的大剃刀,真的。”
波隆炭黑的頭髮剛剛洗過,筆直地梳在腦後。他穿着柔軟的高筒靴、埕亮的皮衣、鑲小銀片的寬腰帶和淡綠絲絨斗篷,暗灰色羊毛上裝上用亮綠絲線繡着一條燃燒的鎖鏈。
“你上哪兒去了?”提利昂質問對方,“從我送信給你到現在……多半有兩個星期了。”
“只有四天,”傭兵道,“況且我來過兩次,你睡得跟死豬一樣。”
“我纔沒死,沒那麼容易屈從於我親愛的老姐。”也許不該說得這樣大聲,但提利昂懶得在意,他打心眼裡清楚瑟曦是操縱曼登爵士的幕後黑手。“你胸前的破玩意兒是什麼?”
波隆咧嘴一笑,“是什麼?我的騎士紋章唄。菸灰底色上一條着火的綠鎖鏈。蒙你父親大人所賜,我如今成了黑水的波隆爵士,小惡魔,你可別忘了我的身份。”
提利昂用手撐着羽毛絨牀墊,向後蠕動幾寸,把頭枕起來,“你纔不要忘了,騎士身份是誰許下的!”他一點也不喜歡“蒙你父親大人所賜”這句話。泰溫公爵沒有浪費一點時間,前腳把自己兒子從首相塔裡扔出來,後腳便頒佈冊封,這是給所有人看的信息。“我丟了半個鼻子,你卻當上騎士,諸神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酸酸地感嘆,“我父親親自冊封你的?”
“那怎麼可能?我們這些從絞盤塔倖存的人被交給總主教和御林鐵衛們去打點,先抹油,後拍肩。媽的,只有三個白騎士活下來主持儀式,花了整整半天。”
“我只知道曼登爵士陣亡。”實際上,這可惡的雜種正打算割我喉嚨,卻被波德推進了河裡。“還有誰死了?”
“獵狗,”波隆說,“他其實沒死,逃了。聽金袍子說,他臨陣脫逃,而你代他率隊出擊。”
這可不算我的好主意。皺眉時,結疤的組織緊緊的,他招手示意波隆找椅子坐下。“親愛的老姐把我當蘑菇,扔在這漆黑的地方餵我狗屎吃。波德倒是個好孩子,可他舌頭能打的結比凱巖城還大,況且我對他說的情況一半都不信。我叫他去找傑斯林爵士,他竟回報說他死了!”
“死的哪裡只他一個咧,守軍少說也折了幾千,”波隆坐下來。
“他怎麼死的?”提利昂忙問,突然噁心起來。
“戰鬥正酣時,你姐姐忽命凱特布萊克們把國王接回紅堡——反正我是這樣聽說的。金袍軍看到國王離去,認爲自己已遭拋棄,這時鐵手擋在他們前面,命令他們返回崗位。大家都承認拜瓦特做得很好,他們幾乎就要在他的激勵下回頭了,不料斜刺裡飛來一箭,正中鐵手頸項。中箭後的他看起來不那麼可怕,所以被人們從馬上拖下來,當場格殺。”
瑟曦欠我的又一筆債。“我外甥,”他說,“喬佛裡,他可有遇險?”
“不比別人多,其實比大多數人都少。”
“他受到什麼傷害沒有?帶過戰傷?弄髒頭髮?撞到腳趾?裂開指甲?”
“毫髮無傷。”
“那瑟曦怎能這麼幹?我明明警告過她,一旦國王離開便會出現這種狀況。告訴我,現在金袍軍由誰指揮?”
“你父親大人把職位賞給了手下某位西境人,一個叫亞當·馬爾布蘭的騎士。”
多數情形下,金袍子們都會抵制外地人的領導,但亞當·馬爾布蘭爵士真是個英明的選擇。和詹姆一樣,他是那種人們願意心甘情願追隨的人。我失去了都城守備隊。“我派波德去找過夏嘎,可他就是找不着。”
“怪不得他,御林有那麼大,其實石鴉部還在林子裡,夏嘎似乎喜歡上了那兒。提魅率灼人部回家了,滿載着戰後從史坦尼斯大營中搶到的東西。倒是齊拉帶着十來個黑耳部民在某天早上返回了臨河門,卻被你父親手下的紅袍衛士趕走,城裡的人在旁歡呼着向他們潑屎。”
忘恩負義。黑耳部曾爲了他們浴血奮戰。看來當我吃了藥,無助地躺在牀上發夢時,我的血親骨肉們把我的爪牙一根一根地拔了下來。“我叫你來,首先是想讓你去找我老姐。既然她的寶貝兒子在戰鬥中平安無事,那她就不需要人質了。她發過誓,會放了愛拉雅雅——”
“不用勞煩我,她已經放人了。八,九天以前放的,在鞭打之後。”
提利昂用力提提身子,無視那突若其來的肩膀刺痛,“鞭打?”
“他們把她栓在庭院中央的柱子上折磨,然後把血淋林的裸女推出堡門。”
好啊,瑟曦,你等着瞧!提利昂瘋狂地想。橫貫臉頰的傷疤越繃越緊,他腦海裡則是關不住的狂怒。沒錯,愛拉雅雅只是個妓女,但她甜美而勇敢,比他見過的所有貴婦人都更心地純潔。提利昂沒碰過她,她只是雪伊的僞裝,可由於他考慮不周,竟讓她爲扮演角色付出了慘重代價。“我向老姐保證過,愛拉雅雅發生的任何事都會在託曼身上重演,”他大聲回憶道,覺得自己快要吐了,“我該如何來報復一個年僅八歲的男孩?”可我不做的話,瑟曦就是贏家。
“託曼並不在你手裡,”波隆直率地說,“得知鐵手喪命後,太后立刻派出凱特布萊克們去討回託曼,羅斯比那兒的人沒一個有膽說不。”
又一次打擊,不過也算一點安慰,必須承認,他喜歡託曼。“這些凱特布萊克怎麼回事?按理說該是我們的人,”他煩躁不安地提醒波隆。
“從前是,當時我能付給他們等同於太后方面的酬勞。如今她漲價了,大戰後,和我一樣,奧斯尼和奧斯佛利都當上騎士。諸神才明白這是爲什麼,沒人見他們上過戰場。”
我的僱工背叛了我,我的朋友蒙受着災難和恥辱,而我卻一動不動地爛在這兒,提利昂心想,我以爲自己贏得了這場該死的戰爭,勝利的滋味就是這樣的嗎?“聽說藍禮的鬼魂顯靈,打敗了史坦尼斯,有這麼回事?”
波隆淺淺一笑,“在絞盤塔上,我只看見旗幟散落戰場,敵人紛紛棄械逃亡,可那些待在食堂或妓·院沒出門的傢伙卻活靈活現地吹噓着藍禮公爵殺了這個打敗那個。其實事實本身不難理解,史坦尼斯麾下軍隊中大部分人從前追隨藍禮,所以一當看見他身穿熟悉的亮綠鎧甲出現時便紛紛倒戈。”
他的一切苦苦經營、驚心動魄的出擊、船橋上的血戰、連臉也被砍成兩半,到頭來,竟爲一個死人所埋沒——如果藍禮真死了的話。他還想知道別的事,“史坦尼斯如何逃走的?”
“他手下的里斯艦隊泊在海灣內,在你的鐵索後面。眼見戰事不妙,他們便靠到岸邊,儘可能地裝走士兵。據說,到最後敵人互相踐踏、格殺着搶奪上船位置。”
“羅柏·史塔克呢?在這期間,他有何舉動?”
“他手下的狼仔燒殺搶掠,一路打到暮谷城。前陣子,你父親剛分兵給塔利伯爵,命他北上平叛。我本想跟着去,據說他不僅作戰英勇,分配戰利品也十分慷慨。”
失去波隆的思慮成了最後一根稻草。“不。你必須留下來,這是你職責所在,你是首相的侍衛隊長。”
“你不是首相了,”波隆尖刻地提醒他,“你父親纔是,媽的,他有自己的衛隊。”
“你爲我僱的那些人呢?”
“其中有很多在絞盤塔戰死;剩下的人和你叔叔凱馮爵士結帳之後,便被趕了出去。”
“他可真好心,臨走還記得還錢,”提利昂酸酸地說,“這麼說來,你對金子也沒興趣囉?”
“不他媽的像。”
“好,”提利昂說,“很好,我這兒還需要你。你有曼登·穆爾爵士的消息嗎?”
波隆笑道:“他媽的給活活淹死了。”
“我欠他一筆鉅債,不知該怎麼償還。”他摸摸臉上的傷疤,“說真的,我對此人瞭解不多。”
“他是個死魚眼,穿白袍。除此之外,你還想知道什麼?”
“他的底細,”提利昂道,“從頭到尾。”其實他想要的是曼登爵士爲瑟曦效力的證據,但不敢直接說出來。在紅堡裡,人人都得學會管住嘴巴,因爲牆裡面不僅有老鼠、還有會說話的小小鳥和蜘蛛。“扶我起來,”他說,一邊竭力撐着,“該去見父親了,再不露面可不行。”
“他鐵定會誇你變漂亮了,”波隆嘲弄道。
“算啦,我的臉本就這樣,如今還掉了半個鼻子……我們還是說說漂亮人兒吧,瑪格麗·提利爾抵達君臨了沒?”
“沒有,還在途中,但整個城市業已爲她而陷入了瘋狂。你知道嗎?提利爾家從高庭運來整車整車的食物,以她的名義散發給人民。每天都有數百輛馬車進城。君臨的大街小巷裡,提利爾的人招搖過市,只要胸前縫着細小的金玫瑰,就不用爲喝酒買單。有丈夫的女人、沒丈夫的寡婦、還有妓女,所有的女性都爲這些繡着金玫瑰的黃毛小子而迷亂。”
他們向我吐唾沫,卻給提利爾們送酒喝。提利昂從牀上滑下來,腿腳搖晃,天旋地轉,他慌忙抓住波隆的手臂,差點跌個狗吃屎。“波德!”他叫道,“波德瑞克·派恩!七層地獄,你在哪兒?”疼痛象只無牙的狗噬咬着他。提利昂痛恨虛弱,尤其痛恨自己的虛弱。這讓他感到羞恥,羞恥讓他憤怒。“波德,滾到這裡來!”
男孩飛奔而至。他看見提利昂緊倚着波隆的胳膊站了起來,頓時張口結舌。“大人。您起來了。是否……您是……您是要酒嗎?安眠酒?要我去叫學士?他說您必須待在這兒。我的意思是,待在牀上。”
“我已經在牀上待得太久,把乾淨衣服給我。”
“衣服?”
爲啥這孩子在戰鬥中頭腦清醒、手腳靈活,可其他時間總是一團糟,提利昂無法理解。“衣服是用來穿的東西,”他解釋,“外套,上衣,馬褲,襪子。拿給我。替我穿上。我才能離開這該死的牢房。”
合三個人之力,他才穿好衣服。雖然臉上的傷十分可怕,但傷筋動骨的是肩臂結合部那一擊,有一隻箭曾插進腋窩裡。平日,只要法蘭肯學士爲他更衣,血和膿就從褪色的血肉中滲出,稍微移動就牽起一陣貫穿全身的刺痛。
穿好上衣後,提利昂籠上一條馬褲,鬆垮地披了一件大睡袍。波隆提起他的腳,爲他穿鞋,波德則爲他找來一根柺棍。出門之前,他特地喝下一杯安眠酒,酒裡不僅加了蜂蜜,還有適量的罌粟花奶。
即使如此,他仍感到眩暈,走在彎曲的石階上,腿不住發抖,只能一手拄柺杖一手靠着波德的肩膀。途中碰到一個侍女,她瞪着大大的白眼睛,盯住他們,活象看到了幽靈。我是墳墓中爬出的侏儒,提利昂心想,看吧,想看就看個夠吧,我比以前更醜了,快跑去告訴你的夥伴們吧。
梅葛樓是紅堡中最堅固的地方,一座城中之城,四周圍着一圈乾涸而極深的護城河,河牀上釘滿尖刺。出門時,已是晚上,吊橋升了起來,馬林·特蘭爵士穿着白甲白袍守在橋前。“放下吊橋,”提利昂命令他。
“太后有令,日落後不得放下吊橋。”馬林爵士一直是瑟曦的走狗。
“太后正在休息,而我找父親有事。”
泰溫·蘭尼斯特公爵的名字產生了魔力。馬林·特蘭爵士一邊咕噥,一邊下達指示,跟着吊橋就放了下來。另一位御林鐵衛在河對面站崗。奧斯蒙·凱特布萊克爵士看到提利昂蹣跚着走來,滿臉堆笑,“感覺好點了,大人?”
“好多了。什麼時候再打仗?我簡直不能等了。”
波德帶他走到螺旋梯前,但提利昂只能沮喪地張口呆望。我爬不上去,他對自己承認。他只好嚥下所有的自尊,讓波隆抱上去,心中只盼望晚上沒人出沒、沒人看見、沒人嘲笑,沒人去傳播這個侏儒像嬰兒般被提上臺階的故事。
外院裡,營帳到處滋生。“這些是提利爾家的人,”他們在絲綢和帆布的迷宮中穿梭,波德瑞克·派恩一邊解釋,“還有羅宛大人和雷德溫大人的部下。這裡空間不夠。我的意思是,整個城堡都裝不下。很多人得自己找地方住。在城裡住。旅館和其他地方。他們都是來參加婚禮的。國王的婚禮,喬佛裡國王的婚禮。您能好起來參加婚禮嗎,大人?”
“怎麼,我可不怕人。”至少,他們是來參加婚禮而不是來打仗的,不大可能會有人割你的鼻子。
燈光還隱隱約約地在首相塔的窄窗內浮現。門衛穿紅袍戴獅盔,乃是父親的親信。提利昂認得他們倆,他們倆也認出了他……但沒人敢看他第二眼,這點他注意到了。
走進大門,迎面遇見的是亞當·馬爾布蘭爵士,他身穿華麗的黑漆胸甲,披着代表都城守備隊司令身份的金縷披風,正走下臺階。“大人,”他說,“看到你起來我真高興,我聽說——”
“——關於一個小小的墳墓已經挖好了的謠言?我也聽說了。你看,這種情形下我還真非起牀不可。據說你當上了都城守備隊的長官,我是該恭喜你呢,還是該同情你?”
“恐怕是兩者兼而有之吧,”亞當爵士哈哈大笑。“除去戰死和開小差的,我手下還有四千四百人,只有諸神和小指頭才知道該怎麼來支付這幫傢伙的工資,而你姐姐還命令我一個都不準遣散。”
還那麼急切幹嘛,瑟曦?仗已經打完,金袍軍對你用處不大了。“你剛和我父親會面?”他問。
“是啊,恐怕我沒帶給他好心情。照泰溫大人的觀點,四千四百個守衛遠及不一名走失的侍從重要,而我們始終找不到你表弟提瑞克。”
提瑞克是他過世的二叔提蓋特爵士之子,僅僅只有十三歲,卻在先前的君臨暴動中失了蹤,當時他剛和艾彌珊德伯爵夫人成婚。這位夫人是哈佛家族最後的傳人,還沒斷奶咧,該不會成了七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寡婦吧。“我當時也沒找着他,”提利昂承認。
“他早成蛆蟲的養料啦,”波隆用慣有的傲慢腔調插了一句。“鐵手搜過,太監還懸賞一大筆,他們都找不到,更別說你。算了吧,爵士。”
亞當爵士厭惡地瞪着傭兵。“身關血親,泰溫大人的態度非常堅定:不論死活,都要找到這小子。放心,我不會辜負他。”他轉向提利昂,“你可以到你父親的書房去見他。”
那是我的書房,提利昂心想,“好的,我記得路。”
上樓的臺階更多,但這回他只搭着波德的肩,靠自己的力量爬了上去。波隆爲他開門。泰溫·蘭尼斯特公爵坐在窗下,就着油燈書寫信件,聽到門閂的聲音,才擡了擡眼。“提利昂,”他平靜地說,一邊放下手中的鵝毛筆。
“真是榮幸,您居然還認得我,大人,”提利昂鬆開波德,把身體靠住柺棍,蹣跚着走上前。什麼事情不對勁,他突然意識到。
“波隆爵士,”泰溫公爵說,“波德瑞克。在我們談話期間,你們最好在外面等。”
波隆望向首相的眼神很難說不是傲慢,但最後他鞠個躬,退了出去,波德跟着他。沉重的大門在他們身後緊緊關閉,剩下提利昂·蘭尼斯特獨自面對他的父親,現在是夜晚,就連窄窗也全部關上,但屋內的寒氣依舊十分逼人。瑟曦給他灌輸了些什麼謊話?
凱巖城公爵和比他年輕二十歲的人一樣硬朗,那嚴峻的神情中,甚至還透出幾分英氣。結實的金色鬍鬚掩蓋了他的下顎,襯托出一張嚴厲的臉、一個禿頭和一張緊閉的嘴巴。金手組成的項鍊掛在他脖子上,每根手指都扣住另一隻手的手腕。“好漂亮的項鍊,”提利昂說。它更應該戴在我身上。
泰溫公爵不理他話中帶刺,“你給我坐下。這麼着急地離開病牀,明智嗎?”
“我受夠了那張病牀,”提利昂知道父親有多鄙視虛弱。他走向最近的椅子,“瞧,您的房間多好。說出來都沒人相信,當我奄奄一息時,他們居然把我扔到梅葛樓下的小黑牢裡。”
“紅堡裡擠滿了來參加婚禮的客人,等他們離開後,我們自然會給你換個舒服的地方。”
“哦?非常感謝。大婚的日子定了嗎?”
“喬佛裡和瑪格麗將在新年的第一天完婚,那也是新世紀的第一天,而典禮將宣告一個新時代的到來。”
一個蘭尼斯特的新時代,提利昂心想。“好吧,父親,看來那天我只好推掉其他約會囉,”
“你來這兒就爲着抱怨臥室和開些蹩腳玩笑?省省吧,我有幾封重要信件要寫。”
“重要信件。當然。當然。”
“有的勝利靠寶劍和長矛贏取,有的勝利則要靠紙筆和烏鴉。好啦,你是來責備我的吧,別遮遮掩掩,提利昂。我在巴拉拔學士允許的範圍內多次到病牀前看望過你,當時你跟死人沒兩樣。”泰溫公爵十指交叉,頂着下巴,“你爲何趕走巴拉拔?”
提利昂聳聳肩,“法蘭肯學士不會讓我繼續沉睡。”
“巴拉拔學士是雷德溫大人的隨員,他的醫術,衆人有口皆碑。瑟曦想得周到,特意推薦他來照顧你,她很爲你的性命擔憂。”
只怕她擔憂的是我保住小命吧。“那當然,所以她才一直守在我牀前囉。”
“你這樣講,實在很不恰當。瑟曦要操辦國王的婚禮,我則要統轄戰爭,而至少兩週前你就脫離了生命危險。”泰溫大人審視着兒子醜陋的面孔,淡綠的眼睛毫不退縮,“的確,好可怕的傷,你當時究竟在發什麼瘋?”
“敵軍帶着攻城錘衝向大門。若是詹姆率隊出擊,您會稱之爲英勇。”
“詹姆不會蠢到在戰鬥中脫下頭盔。我相信,你已經把傷你的人給殺了?”
“不錯,那可憐蟲死透了。”其實曼登爵士是教波德瑞克·派恩幹掉,他被推進河裡,鎧甲的重量使他再也沒有浮上來。“死去的對手就是我的歡樂,”提利昂甜甜地說。不過曼登爵士並非他真正的對手,他沒有殺他的理由。他只是貓的爪子,而我知道貓是誰,是她,想確保我上戰場一去不回。但他沒有證據,泰溫公爵是不會接受這樣的指控的。“您怎麼還留在城裡,父親?”他問,“您不去對付史坦尼斯大人或者羅柏·史塔克再或者其他什麼人嗎?”而且越早越好。
“在雷德溫大人的艦隊趕到之前,我們無法攻打龍石島。沒關係,史坦尼斯·拜拉席恩的太陽已經在黑水河沉沒,再也不可能升起。至於史塔克,那小子人還在西境,但另一支由赫曼·陶哈和羅貝特·葛洛佛指揮的北方大軍正攻向暮谷城,我派塔利伯爵正面迎敵,同時讓格雷果爵士沿國王大道進發,以切斷他們的後路。陶哈和葛洛佛將被夾在中間,史塔克軍三分之一的戰力已經註定要被勾銷掉。”
“暮谷城?”暮谷城毫無戰略意義,少狼主幹嘛急着拿下它?
“這些你都不需要關心。你的臉蒼白得跟死人一樣,竟還有血從衣服裡滲出來。想要什麼就快說,然後給我回牀上去。”
“我想要……”他的喉嚨乾燥而緊張。我想要什麼?比你打算給我的多,父親。“波德告訴我,小指頭當上了赫倫堡公爵。”
“不過是空頭銜。眼下盧斯·波頓爲羅柏·史塔克守着赫倫堡,培提爾大人又極渴望光耀門楣。怎麼說,他畢竟在達成提利爾的婚約一事上爲我們作了很大貢獻。蘭尼斯特有債必還。”
事實上,和提利爾的婚約是提利昂的主意,可現在說出來也太斤斤計較。“這頭銜並不像您想象的那麼空洞,”他警告,“除非有利可圖,否則小指頭決不出手。當然,事情已經公佈,也只好暫時作罷。您提到還債的事?”
“而你想要自己的獎賞,對吧?很好,你想從我這兒得到什麼?領地?城堡?官位?”
“一點該死的感激會是一個不錯的開始。”
泰溫公爵目不轉睛瞪着他,“猴子和戲子才需要喝彩,還有伊里斯。你指揮得很好,我承認這點,無人否定你所扮演的角色。”
“我所扮演的角色?”提利昂殘餘的鼻孔幾乎要噴出火來,“照我看來,正是我一人拯救了這個該死的城市。”
“不對,大家公認是我對史坦尼斯大人的突襲扭轉了局面。提利爾大人,羅宛、雷德溫和塔利,他們打得都很出色,別人還告訴我,那摧毀拜拉席恩艦隊的野火也是你姐姐瑟曦讓煉金術士們提供的。”
“而我做的只是修剪鼻毛,對嗎?”提利昂無法壓抑憤懣的聲調。
“攔江鐵索是個好主意,它替我們鎖定了勝局,你就想聽我說這個?當然,我還應當感謝你爲我們達成與多恩領的聯盟。彌塞拉已安全抵達陽戢城,你該高興纔是。亞歷斯·奧克赫特爵士信中說,她喜歡上了亞蓮恩公主,而崔斯丹王子爲她着迷。但說到底,我厭惡送給馬泰爾家人質,毫無必要的舉措。”
“我們也將得到人質,”提利昂說,“我允諾道朗親王御前會議中的重臣席位,除非他帶着大軍前來,否則在這兒便會任我們擺佈。”
“但願重臣席位是馬泰爾家要求的一切,”泰溫公爵說,“你還許諾爲他復仇。”
“我許諾還他正義。”
“隨你怎麼說。關鍵這事需要流血。”
“血,肯定不是件緊俏東西,對吧?打仗的時候,我就在血泊中奔波呢。”提利昂不想兜圈子,“莫非您喜歡上了格雷果·克里岡,以至於無法放棄他?”
“和他弟弟一樣,格雷果爵士有他的用處。想要在權力的遊戲中勝出的人,身邊都需要野獸……從波隆爵士和那些原住民看來,你已經學會了這一課。”
提利昂想起提魅燒爛的眼睛,夏嘎的戰斧,齊拉的人耳項鍊,還有波隆。尤其是波隆。“林子裡到處都找得到野獸,”他提醒父親,“小巷中也有。”
“不錯,也許可以換隻狗,我會仔細考慮。那麼,如果沒別的事……”
“你有幾封重要信件要寫,是的。”提利昂用搖晃的腿撐起身子,眩暈的浪濤從頭到腳地掠過,他閉了會兒眼,穩定心神,才顫動着向大門邁了一步。他以爲自己會走第二步,接下來是第三步,但相反,他回過了頭。“您剛纔問我想要什麼?那好,我就告訴你,我要的只是照權利屬於我的東西。我要凱巖城。”
父親的嘴閉得更緊,“那你哥哥怎麼辦?”
“御林鐵衛的騎士不準結婚,不得生子,不能據地,你同我一樣對此心知肚明,別再自欺欺人了。詹姆從披上白袍那天起,就自動放棄了對凱巖城的繼承權,只是你從不肯承認。過去的事我們不提,現在我想要你當着全國諸侯的面宣佈我是你的兒子和法定繼承人。”
泰溫公爵淡綠眼睛裡的金黃瞳仁就像融化一般發出光芒,卻不帶絲毫情感。“凱巖城,”他用平板、冷淡、死寂的語氣念道,然後加上一句,“決不。”
這個詞懸在父子之間,龐大,鋒利,充滿毒素。
開口之前我就知道了答案,提利昂心想,詹姆加入御林鐵衛已經十八年,我卻從不敢提出這個話題。我早就知道。我早就心知肚明。“爲什麼?”他強迫自己問,明知自己不會喜歡父親的回答。
“你居然還問我這個?你,你這個害死母親而出世的人?你是個怪胎、畸形、不聽話的主;在你心中裝滿妒忌、充斥着惡意;你淫慾纏身,盡耍小聰明。世人的律法讓你冠我的姓氏、穿我的衣服,因爲我無法證明你不是我的種。爲了教導我謙遜之道,諸神迫使我目睹你佩着雄獅紋章四處蹣跚招搖,那可是我父親的紋章,我祖父的紋章,蘭尼斯特家族的紋章!但無論諸神還是世人都不能強迫我把凱巖城交給你,讓它變成你的妓·院。”
“我的妓·院?”雲散天開了,提利昂一下子明白他的怒氣從何而來。他咬緊牙關,“瑟曦拿愛拉雅雅的事向你告狀。”
“她叫這個名字?抱歉,我可記不住你那堆妓女。比如,你小時候娶的那個叫什麼?”
“泰莎。”他吐出這回答,擺好挑戰的姿勢。
“紅叉河畔那個營妓呢?”
“你爲什麼關心?”他答道,不願在父親面前提起雪伊的名字。
“我纔不關心。她們死活都不干我事。”
“原來是你下令鞭打雅雅的。”這不是提問。
“你姐姐把你對我孫子的威脅告訴了我,”泰溫公爵的聲調賽過寒冰,“她說謊了嗎?”
提利昂無法否認,“是的,我那樣說過,但只是爲了保證愛拉雅雅的安全,讓凱特布萊克們不至於虐待她。”
“爲一個妓女的安全,你居然威脅自己的家族,自己的親屬?這就是你的行事之道?”
“是你教導我,成功的威脅比直接的打擊更有效。我在君臨主政期間,若非如此施爲,只怕喬佛裡早就把家給敗光了!你想鞭打人,應該從他開始。但託曼不一樣……我怎會傷害託曼?他不僅是個好孩子,還是我自己的血親。”
“就象你母親一樣?”泰溫公爵突然站起來,高高俯瞰着侏儒兒子。“回去,提利昂,再也休提凱巖城的繼承權。你會得到獎賞,但那將是適合你的服務和位置的那份。千萬別搞錯——這是我最後一次容忍你使蘭尼斯特家族蒙羞。再也不得跟妓女鬼混。下次教我在你牀上發現,我就吊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