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看到我走進來的時候,似乎十分錯愕。但是不過幾秒鐘他們就反應過來,撲上來將我反手按倒在地,扣上了手銬。我疼得大叫,想要向那老人呼救。卻只見他站在門口,髒兮兮的臉上還掛着淚水,眼眶完全紅腫了。
剛纔在外面的時候,我一直沒看清他的容貌,此刻派出所內的燈光通明,我終於看清楚了。他臉上的那條駭人的傷疤似乎根本沒有癒合過,傷口還淌着血,皮肉外翻,眉眼間的皺紋看上去竟有一種莫名的熟悉之感。
我想或許在之前見過他,但我想不起來他是誰,只是本能地喊着:“救我!救我!”
警察不解地看着我呼救。在我被拉扯進後面的牢房之前的一瞬間,我發現那老人竟憑空消失了。我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心裡卻彷彿因爲他的消失,同時也失去了什麼,空落落的。
半個小時之後,負責許瑤被殺一案的警察幾乎都蜂擁而至。他們對這個案子真是投入了我不能理解的大量警力。
我被帶到了審訊室,手腳均被銬在了凳子上。在我面前坐着一個負責審問案件的警察,右邊是一個穿着西服的人。審訊室門口還站了兩個全副武裝的警察。看得出他們對我“極度危險”的評價是認真的。
面前的這個警察我在賓館門口見過他,他們坐定之後,我忙急着辯解道:“我真的沒有殺人!我是被誣陷的!”
那個警察看了我一眼,並沒有我想象的那般無禮殘暴,耐心地自我介紹道:“我姓劉,是這個案子的主要負責人。這位是警方的心理顧問,邱醫生。”
我看了看他們,這個劉警官看上去倒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而那位邱醫生雖然嚴肅,卻也不似有敵意,看到我倒像是有些興奮。那爲什麼旁邊那些警察都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你叫什麼名字?”邱醫生沒有顧及我的疑惑,直接問道。
“石景山。”我回答。
“石景山,你的身份是什麼?”邱醫生接着問。
“三十歲,公司職員。”
邱醫生隨即從他的公文包裡拿出了幾張照片,道:“這幾個人,你認識嗎?”
我拿過照片,看了看,這不是宋巧蘭和師東嗎?這我當然認識,他們是我的重要證人!我於是如實將在賓館裡的經歷告訴他。只見邱醫生點了點頭,又拿出了一張照片。這是一個大約二十來歲的年輕人,看上去跟師東年紀相仿,但是我不認識。
“沒見過他。”
邱醫生介紹道:“他的本名叫沈書靖,就是你聽說的那個發瘋殺了全家後來失蹤的年輕人。”
原來是他!沈的發音的確和蛇,鼠也有相似性,我竟一直以爲師東就是當年的那個兇手。只是沈書靖這個名字,爲什麼這麼耳熟呢?
邱醫生一直死死地盯着我,似乎在觀察我的反應。“你看我幹什麼?我只見過前兩個人,沒見過他。”我不滿地瞪着他。
邱醫生笑了笑,沒有答話,又問:“你在電話裡說,是一個叫姜戎的人綁架了你和許瑤,後來奪密碼不成又殺了她?”
“是!”我立刻回道。他們的確有聽到我的辯解,我彷彿又看到了希望。
劉警官嚴肅地告訴我,“可是現場所有的證據顯示,進入313號房間的,只有你和許瑤兩個人。”
我急道:“不可能!前臺!你們沒問宋巧蘭嗎?”我指着宋巧蘭的照片,既然他們已經查到了這個人,那麼他們應該知道的啊!
“那家賓館是由別墅簡單改裝的,生意不好,早就廢棄了,所以那裡根本沒有人。你所遇到的這個宋巧蘭,以及師東,在十幾年前就被殺死了,兇手正是沈書靖。”
我完全愣住了,怎麼會這樣?那我昨晚遇到的是什麼?
“你還想聽個故事嗎?”劉警官問我。我默默地點了點頭。
“悅來酒樓,原本是沈家的一個別墅。他家在本地是很有名的,名下擁有很多產業,包括你說的那個遠安快遞公司。”劉警官講述道,“但是沈家的主母在十幾年前因爲抑鬱症自殺了,他們的兒子沈書靖也因此大受打擊。沈老闆取了新夫人,但是沈書靖卻一直耿耿於懷,脾氣越來越暴躁詭異。”
“再後來,沈書靖的青梅竹馬兼女朋友和他的好友秦風私奔,他因此更加受了打擊,性格大變。在家休息了一年多以後,沈老闆給兒子改了名字叫紀升樹,送去P市上了大學,希望他能在新環境裡慢慢恢復。卻沒想到他在學校裡又出了事,不明原因再度受到刺激,不停地說自己有個弟弟要害他,因此接連殺了好幾個曾經跟他要好的同學。他逃回家來,家人勸他自首。他本來答應了,後來卻突然變卦,將家人全殺了,之後不知所蹤。”
這個故事我曾在街邊賣東西的人口中聽說過,卻又隱隱有些不同於之前的熟悉感,就像我在看到那個拾荒老人的樣貌時的感受一樣。
“你聽說過這個故事嗎?”劉警官講完後,邱醫生再度開口道,眼睛卻始終盯着我,像是要把我看透一般。
我老實地回答:“聽說過一些,我以爲是師東干的。”
“師東的確是遠安快遞公司的員工,當年和沈書靖的關係很好,兩人同歲。但是沈書靖發瘋的時候,誰也不認識,把他也殺了。”劉警官又道,“順便說一句,宋巧蘭是沈家的保姆,是陪伴沈書靖從小長大的人。但是正如我剛纔所說,沈書靖當時誰也不認識,所以她也被殺了。”
都被殺了?難道我昨晚見到的真的都是鬼?!我頓時嚇得不輕。
“你知道更奇怪的是什麼嗎?”
“什麼?”
“幾年前沈書靖曾經被抓到過,那時候,他聲稱他不是沈書靖,他叫姜戎。而且他也不是一個缺乏鍛鍊的公子哥,而是一個身手矯健,極其聰明的殺手。”
“那我那晚遇到的就是沈書靖!”我當即反應過來道。
可是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對勁,那姜戎是個中年男人,沈書靖即使現在還活着,也應該不過三十歲左右,而且他和姜戎的長相完全不一樣啊!
劉警官和邱醫生似乎知道我心裡的想法,嘆了口氣,道:“看來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什麼?”我越來越糊塗了,腦子彷彿有什麼要炸開一樣。
“在你的印象裡,你自己長成什麼樣子?”
“黑髮,平頭,單眼皮,很普通……你們自己看啊!”我不理解面前這兩個人爲什麼跟打機鋒似的跟我說話。
“你照照鏡子吧。”劉警官遞給我一面鏡子。
我看着鏡子裡的我,黑髮,頭髮並沒有我想象的那麼短,雙眼皮。如果收拾乾淨了,應該算是清秀的模樣。我似乎想起了什麼,伸手拿起了沈書靖的照片。
除了因年紀稍長一些,略有差異,我和那照片上的沈書靖長得一模一樣!
“你就是沈書靖。這是你在大學裡的時候的照片。”邱醫生解釋道,“你也是姜戎,他是你幻想出來的一個人格。”
“不可能!”我反駁道,“我是被公司派到這裡來的,我叫石景山!”
“你說的密碼箱我們在賓館後山找到了。”劉警官見我不相信,從桌下拿出了兩個箱子,正是我和許瑤拿着的那兩個,“裡面根本什麼都沒有。我也通過你的工作證打電話問了你們公司的人。根本沒有什麼所謂的技術資料,商業談判,更沒有安排你和許瑤出差。這一切,都只是你自己給石景山這個人格幻想出來的理想環境。我們恢復了許瑤死前用手機偷錄下來的視頻片段,證實了這一猜想。”
邱醫生也跟着道:“你和許瑤在公司一直有小矛盾,石景山性格軟弱能忍,但姜戎是攻擊型人格。”
劉警官打開了電腦,上面播放着一段畫面歪斜,不算太清晰的視頻。但是我還是認出了視頻中的我,左手握着一把尖刀,像瘋子一樣,對着空氣,大吼大叫。而那些話,那些動作,正是我的記憶中姜戎所作的行爲。
原來,真的是我殺了許瑤!難怪在我的噩夢裡,她會那麼恨我。那麼,那些人,那些我覺得有些奇怪,有些熟悉的人……我隱隱有些不安。
“還有這個人。你或許也遇到過,你曾經說過你此生最恨的人就是他,當初也是你親手殺了他。”警察又拿出了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個老人的屍體,屍體的臉上有一條血疤,“這是你的父親,沈家名下所有公司的大老闆。”
不出所料的,這正是剛纔陪我來的那個老人。他曾說他的兒子發瘋了,不認識爹孃了。我想我的確是不記得他們了。石景山不是沈書靖,姜戎和沈書靖的性格更是截然相反,怎麼可能還記得那些曾經最關心他,與他最要好的人呢?
邱醫生告訴我,這是多重人格障礙。他暫時無法準確得知在我的體內究竟一共有多少個人格存在,不過拋開最明顯的姜戎不談,師東,宋巧蘭和我在大街上遇到的我的父親,應該都是我分裂出的人格。因爲他們早就死了,不可能存在。邱醫生說我必須知道自己曾經所犯下的罪行,之後,他會幫助我在法庭上不受重刑宣判,讓我進入精神病醫院接受長期的系統封閉治療。
他所說的話我都沒聽進去,因爲我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個結果。
我現在是石景山,對於我曾經殺了全家的事,我沒有記憶,除了震驚之外,也沒有任何感情。或許唯一覺得愧對的,是當我是石景山的時候認識的許瑤和剛纔認識的那位老人。
可是,他們真的只是我幻想出來的人格而已嗎?我撫摸着懷裡的日記本,那麼真實的觸感。他給我的承諾我都還記得,我恐怕真的要在裡面待很久了,他會如約來看我嗎?
我渾渾噩噩地被送回了牢房。接下來的日子裡,審訊,宣判。法院最終果然沒有判定我的死罪,而是將我送去了市郊的精神病院。我走下車來,看見了醫院的標牌:聖安德魯斯喬治綜合病院。
我被安排住在四樓過道最裡端的房間,鐵門緊鎖,每天定期吃藥,每月按時接受邱醫生的診斷問話。
我每天都會在那本日記本上寫日記,但我知道,寫日記的人不一定是同一個我。
“賈思勝!該吃藥了。”趙護士來了,“你在寫日記嗎?”完全沒有詫異。
“嗯,寫一寫這次的故事,或許過幾天,我又什麼都不知道了。”我回答。
寫完這次的經歷,我又隨手翻着日記本看。在第二頁突然找到了一排小字,全都是名字:沈書靖,紀升樹,孫少君,石景山……或許我潛意識裡是知道這些都是我的名字的,因爲他們是那麼的相像。我接在後面寫下了自己的名字:賈思勝。
寫完之後,我好像完成了一個重要任務一樣快慰,長舒一口氣。在我的身邊,是那個只有現在的我能看見的鬼魅的倩影。她嘴角噙着笑,似復仇的快意,又似某種無法言明的悲傷。
我終於徹底明白了,是她,每一次都逼迫着我把所有痛苦和絕望都重新回憶體會一遍。而我都因爲無法處理這樣的結局,又重新分裂出一個全新的人格來逃避現實。我們之間的反抗與爭鬥,周而復始,永無止境。
我該叫她什麼呢?優希?還是許瑤?我閉上了眼睛,似乎又有些記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