籣蕭達像被點了穴,僵直不動。
樑朝肅咳完,胸膛裡血肉一寸寸撕扯,彷彿融成膿血,齊涌上喉嚨,他反覆抑制吞嚥,鐵鏽溼腥積壓滿喉管,是爆射而出的血劍。
頂開牙關,柱狀噴涌出。
醫生是婦產科醫生,但急診是每個醫生學進骨子裡的本能。
他喝聲指揮護士去拉平牀、吸氧設備,和相關藥物,一手控制樑朝肅呈前傾位,方便他將積血嘔出。
醫生來回措施中,離開門口範圍。
蕭達在這幾個呼吸間,從目瞪舌疆到下意識去攙扶樑朝肅,再到思維反應銜接上,回頭去看病房。
門已經無聲無息從內拉開。
走廊燈光,照進門口,摻上了陰影的慘淡,描繪一副形銷骨立的輪廓。
倚着門過分蒼白無力,孱弱在每一聲飄若遊絲的喘息中凸顯。
蕭達不自主要去扶她,正在扶着的人卻突然直起身,先一步拽開他手,推開醫生,一步、兩步……顫抖着抱住她。
連城不高,一米六五,連城不胖,八十九斤。
但她又瘦了。
八十斤。
樑朝肅高,他生得一副寬闊骨架,充滿力量感,填充骨架的肌肉結實發達。
同樣病弱下,她像一縷煙被人箍進在懷中,滾燙溫度吞噬她,躁動沸騰的心跳貼着她耳朵,炸裂,摧毀,沒有導致她死亡,但體驗和死亡差不多。
連城靜靜任他抱,就像她與身體這幅軀殼分離開了似得。
也可能是真的分離開,所以她麻木的過分。
她應該聲嘶力竭,給他一刀,精準刺穿他心臟,看看他心竅裡的血是不是魔鬼的顏色,跟他吐在地板的紅,一樣不一樣。
但她變不出刀,目之所及,連輸液尖銳的針頭都被護士清掃走。
只能用言語戳中他,“你吐血了,你什麼時候死,爲什麼還不死。”
氣弱聲嘶,斷斷續續。
連城懷疑他沒聽見,男人弓着脊背,臉頰深埋進她頸側,他很重,此時卻很輕。
連城感受不到他身體壓下的重量,只感覺蔓延着血腥味的呼吸,潮乎乎噴在她頸側,隱約還有其他冰涼濡溼的水跡。
她進而感覺到自己在發抖。
十四周了。
十四周的孩子是什麼樣。
白瑛說,十四周,她閨女器官發育完善,五官、四肢清晰,長出頭髮和眉毛。在前天,她開始感受到胎動,就在左下腹,很輕的一下。
癢癢的,像撫慰她。
竟成了告別。
是告別。
她總在告別。
跟這個告別,跟那個告別,告別到現在,連城只想讓他死。
她積蓄了這麼久的力氣,猛地一下子抽出手臂,用盡全力掐住他脖子。
樑朝肅呼吸逐漸困難,卻不到被掐窒息的程度,她瘦的太快,瘦的太狠,用力到手指痙攣,消瘦單薄的肩背激顫,目眥盡裂、搖搖欲墜。
他擡手,臂彎護着她,另一手伸着,想摸摸她頭髮。
想安撫她,想認錯。
他不該把她交到別人手上,她恨也好,怨也罷。這四年他羽翼未豐的時候,她在他身邊都好好的。
卻勉力支撐不穩,手腳失了護持她的力氣,轟然往後倒。
樑朝肅體魄健壯,又有強悍的自制力,常年健身日日不輟。颳風暴雨天寒料峭,四年間甚少生病,精力旺盛,生命力雄渾。
這會兒衰敗潦倒,面色黯淡,慣常規整的髮絲,在鬢邊狼狽不堪,隱露出幾縷灰白。
連城眼睛炙紅,抽搐着從眼尾崩落淚痕,沿着兩腮,一滴滾落一滴,並非是心疼他,手上力道還在增加。
變故在眨眼間。之前有樑朝肅脊背擋着,並未看清,等他重重墜地,蕭達猛醒,驚慌失措撲上來。
他旁邊不認識的外國男人和醫生,嘴裡喊着,手上揮着,都要上來拯救樑朝肅。
連城憤恨至極,他憑什麼被拯救,一個魔鬼憑什麼被拯救。
她屈膝跪在樑朝肅胸膛上,膝蓋像一根削尖的棍子,恨不得刺破自己的血肉,刺出來,代替那把找不到的刀,把魔鬼釘死在地上。
憑什麼沒的是她閨女,憑什麼死的不是他。
蕭達半拖半抱連城,身後醫生接過護士風風火火遞過來的鎮靜劑。
連城手臂一痛。
冰涼爬進血管,氾濫開難以言諭的乏力,拖住她的腳,拽住她的肩,洶涌的黑暗侵吞她撕心裂肺的痛楚。
蕭達還未喘口氣,另一邊醫生再次驚呼,“樑先生,昏厥了——”
…………………………
於此同時,國內。
樑文菲的車離開樑家,穿過三環最擁堵的路段,駛進沈家的宅院。
沈黎川剛收拾好行李,急匆匆下樓。
樑文菲迎面攔住,“你去哪?”
她最近食慾失控,體重飆升,肚子隆起很高,哈密瓜大小,一步一抖,沈黎川不敢在往逼前,肅冷着聲,“冰島。”
樑文菲表情介於發飆和按捺之間,又忍不住帶火嗆人的語氣,“現在裝都懶得裝了?我哥哥去了冰島,你以爲還有你獻殷勤的餘地?”
沈黎川一言不發,換方向繞開她。
樑文菲堵不住,張開手臂攔,“你去不了冰島,我爸爸剛纔已經公開發表她的訃告,註銷她的戶口,她現在是個死人,跑一圈把自己作死了的死人,連國都回不來。”
沈黎川面容沉翳,幾分荒誕,幾分嘲笑,“你父親被樑朝肅趕回家,如今手段這麼低級兒戲嗎?”
他示意聞聲趕來的傭人攔住樑文菲,“連城也不想回國,更不想還待在你們樑家的戶口上——”
“啊——”
樑文菲倏地跌坐在地,傭人條件反射舉起雙手,“三公子,我根本沒碰到她。”
沈黎川看見了,樑文菲之前鬧過沈家,沈家傭人都知道她是脾性,能不沾她就不沾她,剛纔攔,始終保持三四步的距離。
他擡步往門口走。
身後傭人卻突然失聲喊,“三公子——”
他顧及傭人,怕樑文菲衝他撒氣,回頭。
傭人驚慌失措指着樑文菲,她跌坐在地的腿間裙襬上,緩慢洇出血跡,不多,面積卻一點點在擴大。
沈黎川五分懷疑,出血的招數對樑文菲來講,就如同狼來了。保胎穩固後,依舊時不時拿出來,他回回上當,是爲了孩子,但次數太多,他耐性再好,也磨穿殆盡。
不待他開口,沈父突然從樓下下來,整個人的狀態不太對,“黎川,出事了。”
沈父頭一次不顧樑家臉面,請管家送樑文菲去醫院。
沈黎川攥緊行李箱扶手,沒有上前,“父親——”
“我知道你要去找連城。”沈父驀地爆發,懊悔,痛恨,埋怨,氣急敗壞,“出事的是你在非洲經手的項目,牽連的是整個沈氏集團。”
沈黎川皺緊眉,“非洲項目從我回來後就停了,現在不可能會出事,更不可能牽連到整個沈氏。”
沈父表情猙獰,一字一頓,“那要是你經手之初就埋下的禍患呢?”
他恨聲,“你還不明白嗎?世界這麼大,樑朝肅爲什麼逼你去非洲,你的項目是他暗中引導,他從那會兒就預備收拾你了,你當他次次跟你放狠話,都是光說不練的空炮嚇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