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這位姑娘十分清楚我城中祖訓？”老人開口問道。
鬱藍斟酌了一下，道：“你們的祖訓，在我的故鄉可以說是人盡皆知的。城主大人，我能不能問一下，你們城的創始人是誰？或者說，這個祖訓是誰立下的？或許他是我的老鄉也說不定……”
老人捋了捋雪白得不含一絲雜質的鬍子，道：“老朽不能因爲短短一席話就告訴你這麼多。我且問你一首詩，你若能對上，老朽便信你的話。”
對詩？鬱藍眼角不易察覺地抽搐了一下，這算什麼發展，不過也沒別的辦法了，但願這首詩她也聽過……想着她點點頭，道：“請說。”
“我欲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無橋。”老人眼中意味深長，緩緩道，“請姑娘對下半句。”
在茶攤老闆娘一家好奇的目光中，在蘇十九期待的目光中，在陳折戟若有所思的目光中，鬱藍舒了一口氣，很快道：“下半句是我欲上山山路險，我欲汲井井泉遙。”想了一下她又到，“其實這也不過是半闕詩，下半部分是越人翠被今何夕，獨立沙邊江草碧。紫燕西飛欲寄書，白雲何處逢來客。”
居然是顧況的悲歌，鬱藍心裡有些好笑，剛剛不久前纔跟陳折戟挑明瞭自己剽竊詩作的事情，現在又不得不利用起來這個優勢了。不過還好，這次不需要她冒認作者。
看老人震驚的表情，鬱藍也知道自己給他帶來了什麼樣的震撼，她微微笑道：“那麼城主大人，您現在可以告訴我您的祖訓是誰立下的了麼？”
蘇十九比她更加急迫，直接道：“是不是一位叫做春茗大師的能人？”他一聽說這裡的創始者可能是鬱藍故鄉的人，立刻想到了春茗老人身上。
老人臉上震驚表情散去，眼神一轉，卻捋着鬍子道：“老朽只說你若能對出詩便信了你的話，可沒答應要回答你的問題。”
鬱藍無奈了：“不帶這樣耍賴的吧？”
老人擺擺手，道：“聽姑娘你的話，你的故鄉里既然對我們這祖訓人盡皆知，那將來指不定有多少人要拿着這個過來，難道每個都要我們奉爲上賓隨心所欲？”說完撇清關係的話，他又道，“不過話雖如此，相逢即是緣分，姑娘在城內若遇到什麼難處，我城中子民自然會熱心相助的……”
說了跟白說的一樣。鬱藍在心裡翻個白眼，真是老奸巨猾，果然能被這一城藏龍臥虎之人選出來當頭頭的，的確有兩把刷子。但她鬱藍也不是那麼好糊弄的，她道：“老先生，我並沒有希望能被你們奉爲上賓隨心所欲，只是我來此處已經多年，從未見過同鄉之人。但如今我已經無歸去之路，卻對故土對十分想念，這急切的思念之情您能理解嗎？”
合情合理的要求，你還能拒絕不成？
老人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最終道：“但那位故人恐怕已經去世多年，姑娘想見上一面也是不成了。”
這個她自然猜得到，如果建城者不是春茗老師那個機緣巧合老不死的怪物，那麼這麼多年過去，現在多半已經化作一抔黃土了，鬱藍嘆息一聲，道：“這倒是真的可惜了……”
不過也很有可能
，是對方立下這祖訓規矩以後，便雲遊四方去了，年歲久長，城中人便以爲他已經死了，也不是不可能吧？蘇十九心裡還在期盼着對方是春茗大師。當年春茗老人給與他的恩惠讓他念念不忘，一心想着尋找他生前的痕跡。
老人看向鬱藍臉上不似作僞的悵然，眼中閃現一絲不忍，捋着鬍鬚道：“實不相瞞，繼位城主的信物中，有幾樣東西，或許姑娘會感興趣。”
鬱藍聞言眼睛一亮，道：“信物？”
老城主點頭道：“比如畫像。”
老城主的家不大，完全是平常人家的模樣。院子裡種着蔬菜，長着花果架子，青翠欲滴的藤蔓從中繞過，陽光透過枝葉在地上落下點點光芒，兩三貓狗在其中追跑，看起來十分溫馨。
信物非同一般，鬱藍跟着老城主前去一觀，陳折戟等人則只能在門外等候。信物皆是一件件單獨包裹，鬱藍沒有榮幸窺視其他，只能看看那畫像，心裡有些遺憾。
從一方檀木盒子中拿出包裹的卷軸，老人用佈滿皺紋的手指慢慢鋪展開來，一邊道：“每一任看到這張畫的人，都會驚訝的說不出話來，小姑娘，你知道爲什麼嗎？”
鬱藍道：“不知道……您叫我鬱藍便可。”
老人微微一笑，臉上顯出有些遐想的表情，道：“因爲太不像凡人了！”
隨着他的這句話，泛黃的卷軸終於完全鋪展開來，看着畫像裡那張絕世的容顏，鬱藍徹徹底底地愣住了。
她想起多年前懸崖之下，那一次雪白刀刃斬過，兜帽下那張宛若蒼竹深雪的絕美面孔，想起在無名之境，那個單單是那麼一瞥，便能讓周圍侍女統統失了神再也找不回自己的夕老師。
記憶裡那眉目如畫的臉如此凜冽，即使是這樣被並不細膩的紙筆平鋪在畫卷上，也有一股撲面而來的驚豔和壓迫感。如同千年冰霜雕琢而成的五官，眼尾脣角都是渾然天成的漠然，彷彿這普天之下，已經沒有任何東西能讓他爲之動容。
“葉初雪……”她恍然地喚出了他的名字。
“你認得……”老人見她這般反應，剛剛開口，卻忽然想起這個葉初雪是什麼人，他雖然久居城內，但天下大事一件不落，那位據說有通天地語鬼神的國師，他自然是知道的。“怎麼可能！”老人蹙眉道，“城主大人已經仙逝多少年……而且那大延國師不是惡鬼一樣的人物麼……”
鬱藍扶着額頭，不知道心裡這複雜的情緒是什麼感覺，她苦笑道：“是我念錯了。他怎麼可能是葉初雪。”
一邊說着這樣的話，鬱藍心裡卻開始快速地轉動着各種各樣的想法。她就算把全世界的認錯，都不可能認錯這張臉，葉初雪長得實在太讓人難以忘記了！
--但是爲什麼葉初雪會知道這些東西，還知道顧況的詩，他是從春茗那裡看到的嗎？
鬱藍咬着脣，瞥了一眼畫卷上面披髮而立，面無表情站在城牆之上望向不知名之處的人，低低道：“一定是我弄錯了。”她在心裡產生了一個最讓自己難以置信的念頭--如果這一切不是葉初雪從別人出得來的，那她該怎麼辦？這未免，也太可笑了！
那個永遠高高在上，用冷漠目光凝視着人間的葉初雪，那個輕描淡寫殺死了春茗大師的葉初雪，那個不動聲色將她帶出無名之境的葉初雪，竟然是跟她一樣的來處嗎！
那麼他和春茗大師的冤仇算什麼，她又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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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主大人，”心神動盪之餘，她聽見自己這麼問道，“我想問一下，聚寶盆這座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我是說，這位最早的城主大人，什麼時候立下了這個古訓？”
老人對她臉上明顯的恍惚表情有些不解，只當做她認錯了故人，好心解釋道：“你看這畫的時間便知了。據說這畫是當年城內一名畫師誤見城主真容，揹着他偷偷畫下，直到城主仙逝，纔敢傳給自己的後人以供瞻仰……”
鬱藍低頭，看到那畫標註的時間--
大光明紀四十九年。哦，是神妄紀結束，次虛年的初期……也就是說，那時候大延的蠻荒之民還沒有從西部荒原遷徙而來……春茗大師，連還沒有半個人影……
“聚寶盆算是跟越陵國同樣的壽命了呢。”老人這樣感嘆着，“能夠經歷將近千年風霜而不動如山的城，除了越陵都城，也就我聚寶盆了。但是都城也算幾經興替，換了好幾個王姓，我們聚寶盆，可是百年如一日啊。”
如此悠長的歷史，過去鬱藍聽到的話一定會和老人一起感嘆和讚美這座城的久經滄桑，但是現在，她腦子裡亂成了一鍋漿糊。
出來碰到陳折戟和蘇十九那探問的目光，她無力地擺擺手，道：“回去說。”
“是葉初雪。”回到客棧，關上門，鬱藍言簡意賅地說道，面無表情，彷彿不知道自己給兩人丟下了多大的雷。
不等兩人開口發問，她又補充道：“春茗老師出現之前他建的城，所以我想，他很有可能也是我故鄉的人。”說完這番話，她就覺得自己要瘋了。說誰是她都不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唯有葉初雪，唯有葉初雪……
蘇十九顯然不能理解她心中的複雜，單純地吃驚道：“竟然是那位國師麼？不過他既然在越陵有如此靈性的一座城，爲何還要到大延去當國師呢？”
“他不僅在大延是國師，連無名之境都有他插的一腳呢。”陳折戟不冷不熱地道，“這個人手伸得有多長，恐怕遠遠超過你的想象。”說着，他走過去，輕輕將鬱藍攬在懷中，道，“不必想那麼多，藍兒，他是哪裡人有這麼重要麼？你目標明確，何必爲這麼一個無所謂的變數擾亂心神。”
鬱藍臉埋在他結實的胸膛中，感覺難寧的心緒稍微恢復了一些，她低低道：“我只是……有點想不明白那個人。唉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仇恨也罷，報恩也罷，現在我不想跟他有過多的交集。這件事就這樣罷。”
她權當不知道好了。
然而這還只是一個開始。不等他們消化完這個驚人的發現，第二天，有個熟人找上門了。
風塵僕僕而來的人關上門，扯下面紗，露出一張漂亮英氣的臉龐，申屠若薇--或者說李青鸞更合適，她面色凝重地道：“聽鬱秀坊的人給的資料說你在這裡，我就來了。我有事情要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