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繞過橫手家的庭院,我來到了倉庫前。

雨並沒有陣雨那麼猛烈,充其量不過毛毛雨罷了。即便如此,視野中的景色還都是煙雨濛濛的。倉庫的屋檐突出得不多,很難說是個適合避雨的地方,但幸好沒有起風,站在屋檐下也能勉強不被淋溼。多虧了那層板壁,即使我這樣的高中生很違和地站在這兒,也不用擔心被人看到。雖說於我而言是種幸運,但從安全防範的角度來說做得還不夠到位吧。不過既然是已經不再使用的倉庫,說不定也不會有人在意這點。

原本想象中的倉庫門是漆着砂漿的厚重防火門,但實際上是木質的雙扇門。嬰兒拳頭大小的鐵質鉚釘從上到下嵌成一排,看起來相當堅固。鉚釘上鑿有似乎是用來穿鎖的圓孔,但並沒有看到鎖。我摸着鉚釘嘟囔道:

「那麼,該怎麼辦呢。」

首先要確認的是,千反田是否真的在這裡。試着敲門看看吧——這麼想着,我擡起了手腕。就在此時,我隱約聽見了一個美麗的聲音,混雜在淅瀝的雨聲中。於是我把耳朵貼在門上。

——啊——啊——啊。

正奇怪着,又迅速反應過來——這是發聲練習吧。爲了趕上合唱的出場,千反田在調整着嗓子的狀態。察覺到這一點,我下意識地敲了敲門。倉庫裡的歌聲戛然而止。似乎對裡面的人來說,這種狀況簡直就像恐怖片一樣。試着安撫受到驚嚇的她,我又呼喚着:

「千反田,你在嗎?」

我再次把耳朵貼在門上,卻什麼也沒聽見。保持這個姿勢,我再一次問道:

「你在裡面嗎?」

這次聽到了回答。她的聲音微微顫抖着。

「……折木同學?」

找到了。千反田在此不過是橫手女士的推測,我也充分考慮過她不在的可能性,不過,好歹一切順利。我可以聽清千反田的聲音。相比看上去的厚重感,這道門出乎意料的薄,讓人感到聲音意外的近。

「爲什麼你會在這裡?」

是在問我前來的理由、還是找到她的方法呢?我沒能理解,索性一併回答了。

「伊原在到處找你,所以讓我幫忙;橫山女士告訴我有這個地方,於是我就過來了。」

「這樣啊……」

過了一會兒,才聽見有些無力的聲音。

「對不起。」

她並沒有向我道歉的理由,我只裝作沒聽到。

「聽得不是很清楚啊。可以把門打開嗎?」

回答細弱得像是從遠處傳來一樣。

「……好的。」

「不願意的話不必勉強,抱歉。」

聽橫手女士的意思,這個倉庫本就像是千反田的秘密基地一樣的存在,因爲合唱的原因找上門姑且能得到原諒,但還要進去的話感覺就不太合適了。反正雨下得不大,隔着門講話也沒有什麼。我正這麼想着,千反田的聲音突然着急了起來:

「怎麼會不願意!只是……我沒有臉見折木同學。」

千反田沉默片刻,微微自嘲地說道。

「折木同學一定看不起我吧……身負重任卻臨陣脫逃,肯定給大家帶來很多麻煩了。我真是……太差勁了。」

是覺得這樣的她有些少見,不過完全沒有看不起的意思。

「雖然沒在兩點時趕到,但還是打算六點過去的吧?所以剛纔還在練聲。」

話音剛落,

「你一直在聽?!」

「呃,只有最後一段。」

「……」

「與其說在聽,不如說只是聽到了而已。」

耳邊又只剩下了雨聲。在狹窄的屋檐下,一直朝門站着有點累,於是我也靠在了門上。我輕咳一聲,慢慢地問道:

「那,怎麼說,能去嗎?」

微弱的回答:

「……不是催我快去麼。」

我縮了縮肩膀,雖然千反田看不到。

「如果不能去也不用逞強。段林女士還氣得說要找人代替呢。總有一兩個人能唱的。」

「這種事……我做不到……」

說着這話的千反田,聲音前所未有的虛弱。不知何時開始,一隻蝸牛爬上了我面前的板壁。我不時地看着它緩慢的動作一邊說道。

「但是,你唱不了吧。」

沒有立即回覆。過了一會兒才傳來怯怯的試探。

「折木同學……是知道了些什麼嗎?」

「不,抱歉說了這種故弄玄虛的話,其實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回答時聲音似乎帶着笑意。

「是呢。我也不知道怎麼了。」

腳下的雜草一點點地被雨打溼。板壁上那隻蝸牛看着像在爬行,但相比之前卻一點也沒有前進。

「我不知道全部的情況。但是,如果只是一點點,應該還是明白的。」

爲什麼千反田要從巴士上下來。不知現在千反田的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隨後,我聽見像孩童催着講故事的聲音。

「請告訴我吧。」

說出來又能怎樣。就算我完全瞭解千反田的心情,她會因此得到哪怕一丁點救贖嗎。再說,也不能保證我的猜測是正確的。這太傻了,我還是保持沉默吧。

門的那邊沒有任何聲音,像是在屏住呼吸等待那樣。我看了看手錶,離巴士到達還有一點時間。總覺得似乎有這樣的傳說。我現在扮演的是什麼角色?智者嗎?力士嗎?還是跳着可笑的舞蹈讓門開啓的舞女?罷了,既然是她本人希望我說出來,那也一定做好了爲我推測錯誤而失望的準備。想說的話就說好了。

「我覺得吧,也許是——」

我嘆了一口氣,擡頭望向陰雨綿綿的黯淡天空。

「你,被告知不用繼承家業了吧。」

只有雨聲依舊響着。淅淅瀝瀝地,柔和的雜音充斥着目所能及的每一處。

「……前段時間,伊原不是說過奇怪的事嗎?甜過頭的咖啡之類的。那天的你一直在發呆,看起來很不對勁。本來覺得是偶爾也會有這種狀態的,但走之前我看到了你在讀的書——我記得很清楚,是關於升學指導的。給高中畢業的人建議,去哪一所大學、做哪一類工作、自己將要成爲怎樣的人——這樣的書。」

明明沒有淋到雨,腳旁卻有些溼漉漉的。並沒有感到滲進來的涼意,畢竟這只是夏日裡溫和的雨。

「我們已經高二了,看升學指導是很正常的事。只是我有些不明白,伊原和裡志可能會考慮升學後的事,但你是不一樣的吧?新年去神社參拜也好,四月的女兒節也罷,都是些以繼承千反田家爲前提的行動。你的未來應該是比任何人都更早決定下來了纔對……本該如此,爲什麼現在卻在呆呆地看升學指導的書?我當時是這麼覺得的。」

其實我心裡本以爲,她只不過有些在意那沒有可能的其他選項。但是今天的事情發生後,我開始考慮與之完全相反的可能性。

「之後就是今天的合唱。從伊原那得知你不見了以後,我最初不過認爲你肯定有某種理由而已。但是,在四處尋找的途中看到了你要唱的歌詞,我纔有了現在的猜測。」

在文化會館拿到的宣傳冊上,寫着的那句歌詞。雖然一開始不知道千反田獨唱的段落,之後也從段林女士那兒得知了。

「裡志說了,江嶼椙堂有把公認的良好價值觀毫不尷尬地大加歌頌的習慣,可這又聽起來太像說教了,所以纔沒有成爲一流的俳句家。」

——嗚呼 可遂吾願

重返蒼穹 自在逍遙

「你獨唱的部分,把對自由的渴望表現得淋漓盡致。」

我把看到歌詞時的違和感和千反田消失的理由結合在一起的契機也是裡志說的話。他說,和親戚下將棋,輸了並沒什麼,但被要求親口認輸是非常不爽的。

「我也有過這種回憶。以前參加親戚的婚禮的時候被要求唱讚美歌。因爲知道那只是個形式,所以對『主耶穌萬歲』『聖母瑪利亞萬歲』這樣單純的歌詞一直在意着,始終唱不好。明明自己不信基督教卻要歌頌他們,這難道不會對不起真正的基督教徒麼?」

說謊會給心裡帶來負擔。

「你是覺得,其他都沒關係,但唯獨沒有辦法唱出表達渴望自由的歌詞吧?」

在嵌着鉚釘的門的那一邊,千反田是否還在呢。沒有說話,什麼聲音都聽不到。我像自言自語一般繼續說道。

「在這之前,你的未來——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是不自由的。雖然你多少能夠自己干預一些事,但最終都將成爲千反田家的繼承人。如果現在依舊如此,唱出這些歌詞應該是沒問題的。實際上,在練習的時候就已經很平常地唱出來了,也沒有對負責獨唱部分表示過反對。這一切發生了變化,應該就是近幾日的事。」

大概就是伊原提起甜咖啡的前一天吧。

「就在這幾天,你突然就不能唱了……是因爲自己自由了吧?」

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若是自己的意願也沒關係,但是,長久以來一直被當作千反田家的繼承人,而自己也接受了這一說法的你,突然被否定了這點——家裡沒有繼承人也沒關係,按你喜歡的樣子生活吧——當父母中的某一位,對你說了這樣的話之後。」

被橫手女士說「那孩子有着作爲千反田家繼承人的責任感,所以一定會來的」的千反田,卻失去了繼承人身份的話。「肯定會……不知所措吧。」

從未揹負什麼身份和責任,只是把節能這種大話掛在嘴邊、成天遊手好閒過日子的我,其實是不可能體會到千反田的感受的。明明不能理解,卻還是慢悠悠地陳述着經過思考推出的結論,這樣的我,根本就是個惹人笑的丑角。

「在這種狀態下,還能在大庭廣衆面前唱出嚮往自由的歌詞嗎?當然,接手了重要的獨唱部分,必須要盡職盡責,否則會給其他團員帶來麻煩。自己的事情先放下,告訴自己這是必須做的,強迫自己唱出來。別任性了。……這纔是正確的。一定會有某個人這麼說吧。」

事實上,誰會說這樣的話?伊原是不會說的,裡志是絕對不會說的。但是,總有某個人會這麼說的吧。

「但是我……即使事實真和我荒謬的想象一樣,我也沒有一點責怪你的意思。」

也沒有那樣的資格。明明梅雨期早就結束了,但這柔和寧靜的雨卻沒有停歇的意思,倒也毫無漸大的跡象。板壁上的蝸牛已經不在了。是慢慢地爬出了板壁,還是掉進了草叢,我並沒有看見。緊閉的門的那一邊,傳來了無比平和的聲音。

「折木同學。」

「我聽着呢。」

「我……到現在纔對我說『自由地生活吧』……說『選你喜歡的路走下去吧』……說『千反田家的未來我會想辦法的,所以你不用擔心了』……」

慢慢變得自嘲的聲音,在最後說道。

「事到如今纔給予我翅膀,我真的覺得很困擾。」

而後,倉庫便沉入了一片死寂。千反田揹負至今的一切,卻被告知了不用揹負也可以——想到這裡,忽然就被想要全力痛揍什麼的衝動籠罩了。想要猛打什麼,讓自己的手也受傷、直到鮮血流出。

我看了看手錶,現在是五點零六分。還有四分鐘,開往文化會館的巴士就要到了。我已經說完了所有能說的話,做到了力所能及的一切。剩下的事情我無能爲力,只是千反田自己的問題了。

雨沒有變強,也沒有減弱,只是淅淅瀝瀝、綿綿不絕地下着。——自倉庫中,我已聽不見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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