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荊志國和陳果那是走過了多少回了!
這條路原本應該是自然形成,也就是經過了多少年多少代,走的人多了,就有了路了,就着地勢,就着山勢。那經過屯子堡子的路段兒,當然也是有些個好心人,一心向善積德的人進行了簡單的修整。可這回不同了。那路比原先寬了一些個,平整得多了!同樣是就着地勢,就着山勢,但改變了原有的自然面貌,極其平整,路面全都是用一層細細的黃砂鋪就。車走在上面,發出的聲音都不一樣了!原先是硌硌棱棱的聲音,而今卻是沙沙地響,聽上去有些個悅耳。等過了柳條溝屯子,走到了柳條溝與荊家溝兩個屯子交界的地兒,那變化可就是有點兒驚人了!那座新建的大鐵橋,遠遠地看上去,就象一個小孩兒玩的玩具一樣架在柳條溝兩邊兒的山上!
唯一有些個煞風景的是那橋的西南和東北新修建的兩座崗樓,青灰,看上去與那原本非常美好的自然地理是極其不協調。
車開上了橋頭,橋頭上日本關東軍守備隊站崗的大兵並沒有就咋緊張,但也是有些個感到新鮮的樣子,可能從這條路上過的這樣的轎車也就星嘣兒的,太少的緣故。看過了下得車來的石壘遞上來的證件,知道是省警察廳的人和車,又探頭探腦地朝車裡後排座位上的荊志國和陳果瞅了瞅。荊志國向那個大兵微微地含了一下頭。放行了。
車走在那轟轟作響的橋面上,荊志國細細地觀察審度着這座橋的走勢和那兩邊兒新建的崗樓。
過了柳條溝,已經就看得到荊家溝的一些個民居了。可也不知爲啥,荊志國的腦海裡一忽兒就閃出了還在他小時候,全家搬到了柳城後,他和他媽在學校放暑假時頭一次回荊家溝,在這溝的溝底看到的情景。那情景歷歷在目,非常美好而神秘!隨着時光推移,時事變遷,神秘不再,美好依然,荊志國相信,這一切會在他的心底永駐。
幾個月不見,荊志國面前的荊繼富老了一些個,那種閱歷較深的人所特有的滄桑感在荊繼富的臉上甚至整個行爲作派上都看得出來。荊志國體會,這種滄桑感並不是因爲人老,而是因爲人的正直。
在中國東北,拜年是有講究的。拜年得在大年初一凌晨以後,晚輩給長輩拜年得磕頭。磕頭也不白磕,長輩得給晚輩壓歲錢。有錢人家那不用說了,窮人家給不起壓歲錢,但也不能讓人家磕完頭空着兩爪兒回去,那就得給塊兒糖果啥的,大致也就是那麼個意思了。由於荊志國是在年前回來的,並沒到正規拜年的時候,那也就用不着磕頭了!嚴格說,這時候荊志國一家回來拜年只能算是年前看望。也就是要過年了,看看家裡還缺不缺啥過年的東西。儘管是有錢人家,這大致還是那麼個意思。
吃飯的時候,荊家溝保安隊的那些個人一個不落地都在場了。由於是冬天,不能再在院子裡擺席了,就都擺在了屋子裡,就在荊繼富住着的上屋。屋地兒上的八仙桌是一桌兒,炕上擺了兩桌,把兩個大炕桌堵頭兒對着堵頭兒攏到一起,一字兒擺在了炕當間兒。這算兩桌兒,那上菜可就都是雙份兒了。荊繼富陪着奉天來的客人在地上的那一桌兒,荊志義和他那些個把兄弟,還有保安隊的那兩個年青人都在炕上的那兩桌兒。
這三桌飯菜做下來,碗筷碟盤兒擺好,可把華子累得個夠戧!那沒招兒,她是人家的媳婦兒,那她不幹誰幹?這就是她的活兒!白果是人家的長工,也就是所說的撈忙的啦!那也是個幹活兒的角兒。等到保安隊的那兩個年青人,一聽說奉天省警察廳的科長回來了,還是特務科科長,有些個驚奇,但心裡也是咋想的都有,早就知道有這麼個人!有的就想,誒?噝,那奉天省警察廳特務科是個啥地兒?咱荊家溝咋還有這樣的人哪?那心裡是不是就把荊志國看作漢奸了,那也是說不定的事兒!但聽荊志義說出晌午都在一起吃飯的話兒來,高興了!荊志義家那是啥樣兒的人家兒?別說這還成天在一塊兒操練,就是不在一塊兒操練,那還啥人不知!那,有錢!再說奉天回來人了,跟咱啥關係那不算啥,多少都能套上個爺叔侄兒啥的,關鍵那是荊繼富的親侄兒,是荊志義的親叔伯弟弟,那,這頓飯差不了!有了這樣的想法兒,那就有所表現,在鍋臺前鍋臺後地緊忙活,撈忙!
開席的時候,俟衆人坐定,荊繼富端起了酒盅兒,正打算說兩句,忽地發現,華子不在席面兒上,就對坐在炕上的荊志義說道:
“志義,人齊了嗎?”
荊志義早就知道沒齊!缺誰?缺華子呀!可華子是他媳婦兒,是女人!他一個大老爺們哪好自個兒總想着自個兒媳婦兒!荊志義假門假勢地炕上地上地踅摸了一圈兒,心裡話,嘖!真是咱爹!這齊確實沒齊!連忙就大聲地喊了一嗓子!
“華子!就等你啦!”
“別等咱了!你們先吃着,咱這一會兒就來!”
“你快別了!這給你留着窩兒哪!”
陳果站起了身,走到了竈間兒,把還在忙活着的華子拽了一把,說道:
“嫂子!就等你哪!吃完飯咱幫你收拾!”
這頓飯,吃了也能有兩個來鐘頭。
吃過了飯,保安隊的那些個人都回了下屋兒,陳果幫着華子收拾那些個傢什,石壘還得去看看車,也出了屋子。這時的屋子裡只剩下荊繼富爺倆兒和荊志國。華子給幾個人沏了茶送過來。
“國子啊!噝,這日本人到底是要在咱這兒幹啥呀?你在省裡頭,一點兒也沒聽說?”
荊志義看荊志國一眼問道。
“你看你說那玩藝兒,那日本人辦啥事兒還能跟咱中國人說?你沒看那日本人那幹啥事兒不動心眼兒!一肚子鬼事兒!”
荊繼富接了一句。
“大爺,大哥,咱還正要跟您爺倆兒說哪!這個事兒,你們還得多費心,得幫着咱把這個事兒儘量給他整明白!前兩天,白大哥到咱家去,咱聽說,小武兒不是認識一個縣警察局管培訓的教官嗎?看--”
“哎呀!你看咱這腦袋!國子,有個事兒咱還得跟你說一說哪!這咋都忘了!志義你也真是!咱老了,任事兒記不住,你也跟咱一樣兒!國子,昨兒個,一個關東軍的大佐到咱家來了,他是到東山工程上去的,看樣子是順便到了咱家看看!聽說,他是從奉天過來的!”
荊志國明顯地怔了一下子,身子挺了挺。
“大佐?到咱家裡來了嗎?”
“是啊!他說是到東山他們鼓搗的工程上去,路過咱這兒,就過來拜會拜會!說話還文謅謅兒的。”
“他是關東軍哪個部隊的,說沒說叫個啥名?”
荊繼富爺倆兒搖頭。
“沒有,神經兮兮的!陪着他的是咱覃縣守備隊的人,也是一個大佐,倆人兒穿的衣服是一樣兒的!”
那在覃縣這地兒,關東軍駐軍,也就是守備隊啦!最大的官兒也就是個大佐,那不用說,陪着的那個人應該就是日本關東軍駐覃縣守備大隊的大隊長了!
這個事兒真就這麼巧?昨兒個一個日本關東軍的大佐從奉天來到了荊家溝,今兒個咱也從奉天來到了荊家溝!按說,他來他的,咱來咱的,兩下兒互不相干,挨不上。可咱和他這兩下兒說不定就在東山工程這個事兒上有些個牽連!荊志國不相信,咋?在這類事兒上,相互爲敵的人之間也會有感應嗎?
荊志國認爲,這個人很有可能是日本關東軍東山工程某個方面事務上的負責人。這個人這個時候來到東山工程這兒,應該是這項工程已經就進行到了中期的一種表徵!那他幹啥要到大爺家來哪?
荊志國知道,日本人對滿洲國官員那是控制得非常嚴格的,特別是軍警憲特範圍的。象廳長張昊池那些個人就不用說了,就是荊志國這樣的科長,在日本人那裡那也一樣得是任啥都清楚楚兒的。日本人一旦發現啥人身上有啥疑問,或者跟他們不是一條心,就別說是反對反抗他們了,那也決不會有所姑息!這個大佐說是到日本關東軍東山工程上去的,到了荊家溝順帶着過來拜會荊繼富,單單就是因爲荊繼富是荊家溝的保長,或者荊繼富是這覃縣地面兒上有名望的鄉紳?就這一忽兒,荊志國的腦海裡就閃過了這麼些個念頭!荊繼富爺倆兒接着說出的話,讓荊志國覺得,這個事兒還不單單是不簡單的事了,簡直就是非常嚴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