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秋起先沒認出這個青年來, 畢竟賀予和她那時候招待的初中生已經差太多了,過了一會兒才猛地回過勁:“啊,是你?”
她臉上多少有些尷尬。
賀予卻不尷尬,笑笑:“李阿姨, 是我, 您好。”
“……”小兔崽子嘴太毒了, 李若秋這個年紀, 頂多叫一聲姐。
但他偏管她叫姨, 好像在提醒她什麼似的。
李若秋:“你、你都那麼大了。我當年見你, 你還是個小孩子……”
賀予依舊淺笑不語。
李若秋:“我們這都多少年沒見了。”
賀予:“是很久了。”
李若秋和那男孩子對視一會兒, 她這個人感情上很細膩,一下子就覺察出賀予看她的眼神不太對勁。
那種感覺……怎麼說呢?
甚至是有些眼熟的。
她想了想, 想到了——竟和那個上門鬧事的年輕女孩有幾分相似。
李若秋覺過味兒來, 就驀地一愣。
她不知道這男生爲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看她。
“你……你今晚不和你爸爸媽媽一起過年嗎?”她猶豫着,試探着問他。
賀予回答的非常簡單:“不和。我和謝哥一起。”
“可……”李若秋還想再問些什麼,謝清呈打斷了她。
謝清呈:“你跟我來。”
李若秋只得作罷了, 謝清呈側過眼, 警告地盯了賀予幾秒,然後往謝雪那邊走去。
謝雪雖然恨死了李若秋, 但她和謝清呈一樣,都不是會在別人落難時踩上一腳的人。知道李若秋被那狗渣男打得厲害,嘴角都腫了,還有一顆牙也鬆動, 她到底還是答應了帶李若秋去附近的酒店,照料她兩天。
安排完一切後, 謝清呈獨自坐在屋內抽菸。
沒人再進來打擾他,黎姨很識趣, 賀予也被那些大媽爺叔叫去聊天了。
外面人羣在溫柔地喧鬧着,儘可能地當做剛纔他們什麼都沒瞧見,儘可能地把一份安寧留給他。夜深的時候,天空中又開始飄雪,漸漸地窗戶都被曖霧所模糊,只有貼在玻璃上的紅色窗花是清晰的。
謝清呈的眼神和霧氣一樣朦朧,他修長的手指按滅了最後一支菸,起身去淋浴房洗漱。
房間裡很悶,他抽了太多煙,又喝了些酒,精神狀態也實在很差,費了好久才朦朦朧朧地睡過去。
大約是總檯開始唱《難忘今宵》的時候,房門開了。
他模糊間以爲是謝雪回來了,直到那個人走過隔簾,來到他的牀邊,他才意識到那原來是賀予。
謝清呈躺在牀上,也不想說話,只微微睜開一點點的桃花眼,淡漠地看着他,眼神空蕩。
他在李若秋面前沒有發火,但他確實覺得——非常的恥辱。
非常的丟人。
李若秋自己或許沒有太多感覺,因爲是她背叛了他,她在那麼多人面前又回來向他哭訴,謝清呈覺得自己的瘡疤被赤/裸裸地掀開,給了所有人窺看。
其中也包括了賀予。
他覺得自己挺失敗的,連自己的妻子都挽留不住,這換任何一個大老爺們都會很受傷,那傷口過去那麼多年,他以爲不會再流血了。
可是她的到來,無疑是又從內裡讓肉潰爛。
疼。
黑暗中,男人和男孩無聲地對視着。
良久之後,謝清呈沙啞道:“你回去吧。熱鬧看完了。”
賀予說:“謝清呈,你完全可以讓她滾。”
“她是我前妻。”
“前妻而已。”
謝清呈煩了,閉上眼睛,他本來就有些恍惚,過量的煙和酒讓他的意識轉得非常遲緩。
他說:“不用多管閒事了,你走吧。”
賀予明明從攝影棚事件後,就打算對謝清呈恢復最起碼的尊重的。
可這一晚上就又變了,好像在他看到李若秋出現的一瞬間,他原本想的什麼“平和”,什麼“寬容”,什麼“對同類的友善”,就他媽的都煙消雲散了。
他心裡翻着一層滾沸柏油似的熔漿,眯着眼:“謝清呈,我問你,你剛纔爲什麼那麼客氣的和她說話?你不會真的打算原諒她,和她重歸於好吧?那你這是有多沒下限,任何人都可以對你始亂終棄,你——”
“我他媽什麼時候打算和她重歸於好?”謝清呈火了,驀地從牀上坐起來,在昏沉沉的黑夜中,頂着一頭亂髮,睜着一雙忍着屈辱的眼睛狠盯着他,“我什麼時候打算原諒她?可她是個女的!從前還是我太太!你要我對她怎麼樣?你讓我大冬天除夕夜把她趕到馬路上去?我是個大老爺們兒你明白嗎?我他媽不能和一個女人這樣去計較!我做不到!”
“這事兒就根本不是什麼爺們不爺們的,凡事都要論個對錯,背叛過自己的人不抽筋喝血都已經是仁至義盡。何況她那時候還偷腥——”
謝清呈忍不了了。
他知道賀予在門口的時候已經把事情的原委聽了個清楚。
這麼多年以來,他從來不願意在人前提起自己爲什麼和李若秋離婚,只說是感情淡了,沒哪個男人願意承認自己老婆和另一個人好上了,這不是對錯的問題,這是多大的羞恥?
謝清呈的眼眶紅的都像是要滴血了,他恨極道:“你覺得知道這些很有意思是嗎?”
“……”
“你給我住口吧賀予。你懂什麼?”
“我尋思着我也沒那麼糟糕吧?啊?我那時候對她夠好了,她想幹什麼幹什麼,想怎麼做我都支持她,她偷腥難道是我的錯嗎?!”
賀予臉色也很難看:“我不是這個意思。”
可謝清呈似乎沒那麼冷靜了,菸酒消耗,精神刺激,以及賀予的逼問讓他一下子沒有控制住自己,變得非常暴躁。
現在賀予知道他也是有精神埃博拉症的,只是壓抑得很好,見到他因爲李若秋的事情失控成這樣,未免更不是滋味。
他覺得心裡那種恨意和難受更蓊鬱了,眼神也有些燒紅:“但是謝清呈,那麼一個賤女人就能把你刺激成這樣,你就是不應該的。”
“你別在我面前說那麼難聽的話,她的事情你也不是全都明白,而且她畢竟是我前妻你明白嗎?”
賀予定定看着他:“你這樣說,說明你還在意她。”
“我他媽我在意個鬼!”謝清呈氣得開始發抖,他也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爆發下去了,但極度的恥辱還是讓他無法結束與賀予的爭吵。
是,他從不和李若秋吵架。
然而現在換賀予站在他面前,他就是想罵,就是想發泄,他甚至想抄起旁邊的燈臺砸過去讓賀予滾出去。
或許此時此刻,他也是一頭受傷的蒼龍,他在他的洞穴裡蜷縮着療傷,並不想要任何的同類在此時進犯他的領地。
因爲彼此都是雄性,誰知道賀予會不會以獠牙穿其頸項,戮其性命?
他是這樣想的,就也這樣做了。
“砰!”的一聲,燈砸過去,發出令人心驚肉跳的巨響。
賀予猝不及防,額側被燈臺的銳角擦中了,那銳角刀似的猛劃開他的皮肉,溫熱的血立刻從他的傷口淌下來。
“……”少年沉默了好久,擡起手,輕觸自己的傷,黑暗中捻了點血,在指腹間摩開,他無聲地盯着自己的指尖。
謝清呈:“滾。”
“滾出去。”
少年看着掌中血,良久之後,輕輕笑了,再擡起眸時,眼底泛着些異樣的紅光。
“謝清呈……”他嘆息着,“你怎麼就不願意讓我對你好一點呢?”
“這才幾天啊,你就這樣待我。”
他一步一步走近謝清呈牀邊,而後居高臨下地望着他。
賀予覺得自己也要發病了,他的心說不出的煩躁,窒悶,疼痛,這些感情交集在一起,又讓他麻木,暴虐,嗜血。
“你以後就打算這樣和我相處嗎,謝清呈?”
“……”
“那個女人,她不過就是個可恥的背叛者,偷腥者,碎屍萬段都不足爲惜,可我是你的同類。你怎麼能爲了她這樣傷害我。”
“我沒有爲了她——”
但瘋子和瘋子此刻簡直無法溝通。
他們彷彿各自在各自的頻道發泄着情緒,兩股浪潮始終不能觸礁相碰。
賀予沒有顯露出什麼過分情緒激動的樣子,可是他這時候的理智其實比謝清呈更少。謝清呈知道什麼時候該收放,發泄的邊界在哪裡,只要觸及就該及時控制壓下。
但賀予不一樣。
賀予是個幼龍,他不太懂調節,他看似壓得更穩,眼底的光影卻更渾。
他忽然擡起沾着血的手,撫上謝清呈額前的碎髮,拇指把那些碎髮往上捻去。
自顧自輕聲道:“可你對她那麼好又有什麼用呢?”
“她還是把你當一個備胎,把你當回收站。”
“她不尊重你,謝清呈。”
“她不愛你。”
“我他媽要你說!”謝清呈勃然大怒,他這回是起身下牀要趕人了,“我告訴你賀予,你就是個小孩子,你什麼都不懂!對,我是沒被她尊重,我做的不好行了吧?我活該離婚,活該被你們看笑話,活該——”
他沒能把這句話說完。
因爲賀予一把按住他的手,把他的雙手反剪而後壓過去,兩人齊齊摔在牀上,謝清呈驀地睜大眼睛,下一秒男生就在外面忽然響起的新年鐘聲裡狠狠吻住了男人沾着菸草味的嘴脣。
“對,謝清呈。你真是活該。”賀予在這含混兇熾的親吻中喘息時,低聲對他說,“你活該惹着我。”
“你鬆手……你他媽……給我鬆手!”接吻的間隙,謝清呈低聲怒喝道,“你又要幹什麼!你他媽不是說以後不犯這事兒了嗎!”
賀予一隻大手箍着他的頸,另一隻手摟着他,他在聽到謝清呈這句話後微拉開一點距離,眼神在他眉眼間細細地摩挲。
他依然壓在謝清呈身上,嘴脣就在謝清呈的嘴脣不到半寸的地方,胸膛一起一伏時,都能讓對方清晰地感知到。
“你說你不會再做了。”謝清呈最後喘着氣輕聲道。
老房子隔音不好,外面又都是人,他今天已經很丟臉了。
他們現在鬧的那麼難看,剛纔的聲音甚至足夠引來別人的側目和窺伺,謝清呈不想再丟更多的面子。
“賀予,我希望你能說到做到。”
賀予無聲地望着他,睫毛垂下來,視線從謝清呈的眼,移到謝清呈的嘴脣上:“我確實是說過,你放心,我不會食言。”
目光幽幽,棲在脣上的目光又重新轉回對方眸裡。
賀予看着謝清呈的嘴脣時,眼神很欲,看着謝清呈的眼睛時,卻又變得很深。
“但是——”
他的手指一點一點撫過謝清呈的額頭。
閉上眼,鼻尖在謝清呈的耳鬢邊輕柔磨蹭着。
再倏地睜開時,其中燃着陰冷又炙亂的火。
“有些事情也可以不一樣。你願不願意試一試?”
謝清呈還沒有明白過來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有什麼可以不一樣,賀予就忽然把他浴袍上的腰帶給抽了。
謝清呈真是氣得紅眼:“你又要這樣是嗎?說過的話都可以吞下去,你對所有精神病都可以做到尊重,就他媽對我不行是嗎?!”
賀予一聲不吭,幾乎是蠻橫地壓制着,把腰帶抵在了謝清呈的貝齒之間,令他無法清晰地說出話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謝清呈是無法忍受了,他不想選擇暴力,但只有暴力供他驅策。他抄起旁邊的杯子,先是把水潑在少年臉上,水潑了賀予還是不走,反而變本加厲地想要抱緊他,謝清呈氣的乾脆把空了的杯子砸過去!
只聽得“砰”的一聲悶響,賀予原本就受了傷割破了的額角淌了更多的血,那血已經不只是往外滲,而是往下淌了。
殷紅滾燙的鮮血淌過他的臉。
穿過漆黑的眉,倏地滲入了少年死死睜着的眼中。
血盈滿了眶。
然後——硬生生墮了下來。
猶如一滴血淚,從惡魔的眼尾無聲滑落。
“……”也許是賀予的眼神太駭人了,又可能是少年溼漉漉的臉龐上流下的血淚,讓謝清呈意識到這一切實在太失控了,自己不可能真的在年三十殺個人。
謝清呈青筋暴凸的手有些顫抖,最終被賀予的手緊緊握住。少年的手指沒入他的指間,纏住他的手指,代替了他緊握着的杯子……
當賀予沾着血的手指主動陷落進謝清呈掌中,謝清呈被他浸滿愛慾的指掌握扣,掌心填滿,就再也沒有餘地可以拿兇器,那杯子摔了下來,從牀沿滾落,在地上砸了個粉碎。
謝清呈聽着瓷器破裂的聲音,驀地閉上眼睛,神情極其痛苦,像是被今天發生的這一切折磨瘋了……
“謝清呈……”
賀予慢慢擡起手,眼神似瘋似平靜,似傷感似慍怒。
他摸謝清呈冰冷的臉。
“我說了。有些事情,也可以不一樣。”
然後他就低下頭——
做了一件他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
謝清呈原本都已經對他絕望了,可沒想到的是,賀予在扯開他的衣襟之後,低了頭,俯低了身,居然……他居然……
“!!”
謝清呈驀地睜大了眼睛,腦子裡頓時空白一片,現在發生的事情太超出他的想象了。
賀予在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