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你爲什麼又要走

私人醫生來了, 確實如呂芝書所說,那是個年輕的醫生,眉眼英挺, 身段纖修, 外文名叫安東尼。

安東尼醫生態度很不錯, 脾氣也好, 看起來還有種莫名的親切感。

可賀予連他的名字連同臉龐都記不住, 就像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

這個可有可無的符號開始給賀予進行催眠治療。

安東尼醫生:“賀少,請您躺下,放鬆, 跟隨我做三次深呼吸……”

“想一想你過去遇到的,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情。”

“……那如果沒有怎麼辦呢。”

醫生愣了一下, 隨後道:“那就想一想你所希望發生的事情吧。”

賀予閉上眼睛, 就開始想了。

他希望什麼發生呢……

也許他希望自己從來沒有降生過。

也許他希望自己也好, 呂芝書也好,都能夠不受藥物影響, 是個正常的人。

再也許……

——

“你們當初生下我之後發現我有病,直接掐死就算了!”

他在治療師的催眠中閉上眼睛,意識慢慢地回到了幾天前……

他夢到他墜樓後,剛剛醒來的那個時候。

他在和賀繼威爭吵:“你們終日戰戰兢兢,我每天行屍走肉, 實在是互相折磨, 很沒意思。”

“賀予……”

“您走吧, 有您在這裡我不習慣, 瘋得更厲害, 往後藏不住,恐怕要丟盡你們的臉。”

對話和現實中都是一模一樣的。

但是, 在安東尼的催眠效果下,故事的走向開始逐漸改變了——

現實中,賀繼威當時是接下去和賀予解釋了Rn13的秘密。但在這個夢裡,賀繼威張了張嘴,剛要說話,門忽然被敲響了。

賀繼威像是鬆了一口氣:“請進。”

“賀先生,謝醫生現在已經到了,在樓下等着呢。”

是了。

賀予一怔,原來在他的潛意識裡,他還是希望謝清呈能回來。

他是那麼渴望着,又是那麼畏懼着,所以催眠夢境裡的自己在聽聞這個消息後竟是渾身一僵,想要起身,拘束帶卻緊勒着他,鐵片嘩啦作響。

“我不需要再看醫生,是誰讓你們請他來的?”

少年越是渴望便越是畏懼,他掙扎得就像惡龍要逃離鐵鏈的束縛,眼神裡透着一股子瘋勁,連傳話的傭人都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讓他回去!”

“你以爲他有這麼好請嗎?!”賀繼威厲聲道,“要不是聽你墜樓了命差點都沒了,他連看都懶得來看你!”

賀予聽着更是屈辱又氣急:“那就讓他等我死了再來我墓前看我!”

“你再說死不死的,我就……”

賀繼威又揚起手。

賀予冷眼看着他,杏眸眨都不眨,緊緊盯着賀繼威的臉。

“……”

賀繼威的手顫抖着,又放下了。

他深吸一口氣,推門出去,最後的眼神似乎無比悵然,無比焦慮,卻又無比疲憊。

“請謝醫生上來吧。”他對傭人道,“我還有很多事。……晚了誤點飛機,我先走了。”

賀予一時間憤恨極了,狠錘了下牀沿,震得拘束帶的環扣嘩啦作響。可惜他不能轉身,也不能蓋被蒙臉,最後只能死死閉上眼睛,渾身繃直。

好像哪怕是在夢裡,他也一點都不想在謝清呈面前這麼丟臉。

一點也不。

但是賀繼威和傭人先後遠去,無論他內心有多牴觸多不情願,恨得百爪撓心,他還是聽到了那個熟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而後停在他牀邊。

他戰慄着,因爲太過渴望而戰慄着。

即使是催眠,是夢,賀予好像依然能夠感受到那隱約的,屬於謝清呈的氣息。那是非常冷的消毒水氣息,能讓人聯想到手術刀,針管,醫院蒼白的病房。

他以前聞到只覺得冷,現在卻不知爲什麼,會覺得熱。

那個人低下頭,什麼也沒說,似乎什麼也都不想和他說,只是查看了賀予的傷勢,然後——

“咔噠。”

輕微的聲響。

謝清呈把他的拘束帶解開了。

——夢境裡的賀予一僵,似乎在一瞬間被滿足到了極點,而夢境外的賀予閉着眼睛,眼睫下似乎有淚。

原來,這就是他在病痛時一直希望發生的事情啊。

他希望自己的拘束帶,是由謝清呈親手解開的。

他希望謝清呈能夠知道他是真的病了,能夠相信他是真的病了,能夠回到他的身邊。

“很好……”安東尼醫生觀察着他的狀態,繼續引導着他的催眠,聲音輕柔,近乎蠱惑,“很好,不管你夢到了什麼,繼續往下去想……你要相信自己能找到那條出去的路……”

然而,就是這樣一句話。

如觸逆鱗。

賀予的夢世界忽然動搖了。

出去的路?

什麼是出去的路?

他想到現實中謝清呈冰冷的眼神,想到謝清呈決絕地和他說:“我必須離開,你遲早要靠你走出自己內心的陰影。”

“我不是你的橋樑,賀予。謝雪也不是。”

“賀予……”

賀予。

一聲聲,冰冷刺骨。

賀予驀地墜迴夢中,他仍然躺在牀上,拘束帶還是謝清呈替他解開的,但是周遭場景忽然變得很陰暗,謝清呈的臉也很陰暗,像是蒙上了一層冷色調的濾鏡。

他夢到謝清呈的薄脣一啓一合。

他知道謝清呈是想告訴他自己回來的理由。賀予隱約已覺出那個理由會讓他無比刺痛。

他簡直想從催眠中立刻逃離。

可是沒有用。

夢裡的謝清呈一字一頓說着決絕的語句,而他無處躲藏:“雖然我確實恨不得你死了,但我這次會負責你到燒退傷愈。你不用誤會,我來,是因爲你父親給了我很豐厚的報酬。”

謝清呈的聲音極冷,沒有任何感情。

“那些報酬是你付不起的。多到足夠讓我以後再也不用看到你。”

“……”

夢裡的賀予被刺傷了,像被謝清呈狠狠扇了一個巴掌,痛極傷極。

夢外的賀予也開始呼吸急促,緊皺眉頭。

他想擺脫這個夢境,可這個夢亦是他不得不破的心魔。

賀予於是在私人治療師的催眠下,陷入了更深的心世界。

他繼續夢下去,夢裡他又一次看到了那扇塵封的客房大門。

這一次的夢裡,謝清呈回來了,謝清呈住回了賀予爲他精心收拾乾淨的房間內。

但催眠裡這個因爲賀予墜樓而回來的謝清呈,非常的冷漠。他幾乎從不關心賀予,每天記錄完了賀予的體徵數據,然後就扔給他一支針管,盯着他打完,卻連藥都懶得親自給他推。

賀予一開始什麼也沒說,也許是因爲男孩子可笑的自尊心,他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謝清呈給他針,他就自己沉默地打了,然後謝清呈又把針劑收走。

全程沒一句對話,就像默片。

但後來,賀予的內心在這種沉默裡越來越煩躁,他漸漸地也就不想再配合了。

夢不斷地重複着,延續着。

終於,在謝清呈照例給他做了病情監測,又遞給他一管針劑時,賀予坐在臥室的溫莎椅上,卻沒有接。

他忽然很平靜地,但又近乎絕望地問謝清呈:“謝醫生,你有沒有想過,我可能拿這些針劑做別的事情。”

謝清呈沒怎麼在意賀予的神情,說:“你看起來也沒那麼想死。”

“是嗎。你又瞭解我了。”

賀予嘲弄地笑笑,忽然擡手拿起了針管,眼也不眨地紮在了自己身上,但這次卻不是靜脈注射,而是隨意扎進了皮下血肉,而後藥劑推入——

謝清呈倏地色變,立刻上前,但已經遲了,賀予的那一片皮膚迅速泛青泛紫,腫了可怖的凸起。

“可是我其實也沒那麼想活。”賀予淡淡的,換一般人早就疼得齜牙咧嘴了,他臉上卻連半寸波瀾也沒有。

好像那針是打在了不相干的人身上似的。

他一雙漆黑的眼睛注視着謝清呈面色鐵青的臉龐,眨也不眨,移也不移,冷淡地把針拔了,那裡面的針劑只剩下了一點,另外的全部成了賀予皮下越來越難看的淤腫。

賀予不以爲意,把針管重新遞到謝清呈手裡,一字一頓:“給你。你來。”

謝清呈白着臉,似乎也被他這種瘋子般的舉動駭到了。

賀予說:“必須是你,謝清呈。”

“否則我今天一針也不會打的。”

他的語氣似乎有些威脅的意味,可是仔細分辨,言語裡竟然也藏着些隱隱的傷心。

“你既然是因爲錢來的,那麼拿錢辦事。總要做好。”

謝清呈回過神來,閉了閉眼:“你別逼我也把你捆起來。”

“那你捆吧。”賀予淡漠的,“和我父母一樣,你捆。你也不是做不出這樣的事情。”

夢裡的謝清呈好像被他惹得腦仁發疼——

“賀予,你到底要怎麼樣?”

他到底要怎麼樣?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意識到自己真是有毛病了,他好像變得越來越在乎謝清呈。

他看不到謝清呈的時候會煩躁,看到了卻同樣也平靜不下來,謝清呈成了他心裡一根尖銳的刺,拔與不拔都要了命的難受。

可他不應該是這樣的。

他厭惡同性戀,絕不可能和一個男人糾纏在一起,與此同時他又發現自己總會在不留神時,想起謝清呈在牀上的樣子,他一開始好像也只是想着謝清呈的身體,後來甚至去渴望謝清呈的感情——

他太煎熬了。

總感覺透不過氣來,心臟悶得發慌。

夢裡,兩人還在僵持着,最後,賀予對謝清呈說:“你知道嗎,從前我不想這樣的。”

“謝清呈,你是看着我長大的。你知道我以前是什麼模樣。……我堅持了十九年,爲了別人和我形容過的,那個或許會有的‘平靜’。”

“現在我堅持不下去了。”

“我爸媽一直讓我裝成一個正常人,以免被瘋人院抓進去,他們之所以敢這麼做,是因爲我從來就沒有做過任何逾法亂規的事情,我確確實實像個正常人一樣活着,儘管很噁心,很辛苦,儘管有苦不能訴,有病不能喊。儘管我要不停地觀察周圍人面對喜怒哀樂的反應,然後給他們一個滿意的答案。”

“但我確實做到了。”

“十九年,一個該活在瘋人院的人,活在了正常人的社會。一個該被關在籠子裡的人,行走在籠子外。我時時刻刻擔心自己的病態會暴露,會從人人仰羨,變爲人人喊打。我擁有的朋友,全部不是我真正的朋友,因爲他們不知道我的真面目是怎樣的,他們只是在和戴着一張假面的我來往。”

“我能和誰說一句真話?我曾以爲至少你的妹妹,謝雪她能和其他人不一樣。可到底是我太天真了。”

“我是有病的,謝清呈。”他說到最後,面帶笑容,神情悽愴,詭譎瘋魔,可怖至極,他戳着自己的心臟,“我他媽的有病!誰知道了真相還願意同從前一樣看我待我?我一輩子都要活在一張正常人的面具下——坐牢還有一個期限呢,我病癒的期限又在哪裡?”

聲音到最後都在顫抖。

“十九年了。謝清呈。”

“你爲什麼要救我啊?”

“在你之前所有醫生都沒有辦法很好地減緩我的病症,是你給過我希望又把我推回到深淵裡——既然這樣你爲什麼要救我?你又爲什麼要騙我?你恨我吧謝清呈——你知不知道我也恨你!”

“我從你離開的那一天,我他媽就恨極了你!”

賀予是個幾乎不說髒話的人,但這一刻,在催眠營造出的夢裡,他卻有些失態了,太久的混亂在他心裡發酵,他控制不住自己血裡心裡四肢百骸裡的衝動。

他在夢裡衝謝清呈發脾氣,像個真正十九歲的男孩子那樣,沒有理智,沒有章法,沒有深思熟慮,把喉嚨裡悶着的話蠻不講理地,不管不顧地都傾了出來。

他罵着罵着,眼圈都泛紅了。

他說:“我真恨你,謝清呈。”

“現在你也恨了我,你說你要是當初看也不看我一眼讓我死了該有多好,如果不是因爲這種病,不是因爲遇見你,我們彼此的人生裡都可以少一個仇人,沒很多痛苦。”

“我和你,我們也就不會互相厭憎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夢裡的謝清呈沒說話,而是目光復雜地看着他,靜默了好久之後,男人轉身:“……我讓助理上來給你打針。”

“你自己爲什麼不打謝清呈?!你是看到我怕了?”賀予神情堪稱暴怒,語氣卻又平靜地可怖,“還是你嫌碰到我髒了。”

“你想怎麼認爲都可以。”謝清呈道,“有一句話你說對了,賀予。”

“如果不是因爲這種病,不是因爲遇見你,我們彼此的人生裡都可以少一個仇人,沒很多痛苦。”

“請你控制好你的情緒,不然我只能真的用拘束帶捆住你。”

“……好。那你趁早捆。趕緊捆!”賀予仰頭,紅着眼眶笑了笑,聲音幽幽的,“不然你遲早會後悔的。”

謝清呈沒再理他,轉身推門走了出去。

而就在催眠夢境裡的謝清呈推門而出的一瞬間,現實中躺在治療椅上的賀予胸口劇烈起伏着,他成了一個瀕死的脆弱的生命,那扇門再一次打開又要關上,他知道謝清呈連在催眠的夢境裡都不願意久留了。

他的離開似乎從他胸口抽走了最後一縷人氣。

賀予驀地驚醒,大睜着眼睛,費力地呼吸着。

一行淚順着他的眼尾堪堪滑落下來。

私人醫生安東尼坐在椅子邊看着他,見他醒了,就從容地給他倒了水,藥,又遞給了他紙巾。

“你心裡有一件很折磨你的事,也或許是個很折磨你的人。”

賀予:“……”

安東尼醫生:“把藥喝了吧,至少你現在已經看清了自己這次發病的病因。”

“病因找到了,你自己就能想辦法克服和戰勝它。”

醫生拍了拍賀予的肩。

然後對汗溼重衫的他說:“今天的治療結束了,賀少,請儘量地控制自己,別再想那件事,或者那個人了,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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