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呈被接應之後, 就立刻接受了緊急搶救手術,什麼維繫生命體徵的機械都用上了。
這次戰役犧牲了很多人。
但說來又是那麼的可笑,有些該死的人卻沒有死。
脫離了腦控器的安東尼,以及島上倖存的幾位科研員被破夢者們俘虜了, 羈留在了飛機上一併帶回, 秘密關押聽候審訊。
鉅艦已經不能使用了, 曼德拉爆/炸會對周圍海域產生極大的影響, 所幸艦上的飛機數量足夠, 也足以容納所有人員乘坐返航。
鄭敬風在上機安頓好謝清呈後, 擦了擦血和淚, 迅速找到了來接應他們的總隊長衛二。
“東部E區實驗室,我們打過來的時候發現一臺儀器, 長款高在兩米左右, 四個人才能勉強搬動。我在那臺儀器上看到了很多標籤,上面都是人名,段聞蔣麗萍黃志龍……還有很多不認識的人, 甚至還看到了你我的名字。”
忙着指揮撤離的衛二一愣:“那是什麼東西?”
“不知道, 找人運回去吧,我很在意那臺儀器到底是幹什麼的。”
鄭敬風說完, 拍了拍衛二的肩,就強忍悲傷,忙着在這片混亂中去做自己能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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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後。
最大的那艘戰機上,破夢者醫療團隊正在對謝清呈進行爭奪分秒的救治。
謝清呈這幾個月體內頻繁注射過高濃度的rn-13, 這使得他在受到了那樣強度的攻擊之後,竟依然還有一些微弱的生命體徵。醫護團隊封守了機艙休息室, 在不計代價地實施着搶救。
賀予進不去,他不懂醫術, 進手術室只會讓場面更加混亂。他就被安排坐在封閉艙外面。
在飛機衝入滾滾雲層的那一刻,賀予轉過血污未拭的臉龐,低下頭,透過飛機的窗口,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孕育了一切罪惡與陰謀的曼德拉島。
他們的人員集中在地下室,轉移撤離的時間正好被壓縮了,救援飛機已經全部升至了高空。曼德拉島徹底沉入了黑暗之中,它就像海面上結出來的一顆死果,連一根火柴頭的光源都不再有。
然而,就在賀予盯着它看的幾秒鐘過後,隨着一聲驚天裂地的巨響,曼德拉核心深處忽然衝出一道金紅色的刺目華光。那光芒逼得人睜不開眼,而後它轟然爆裂,聲震寰宇,在剎那間將周圍的一切都捲入憤怒嘶吼的火海之中!
從高空俯瞰,這一瞬間的曼德拉島竟如同黑色的果怒放了紅色的罌粟花。如此醜惡的東西,卻開出那樣鮮豔壯烈的生命。
濃煙滾滾而上,濺起的水花足有千尺高,曼德拉周圍的海域因爲這場爆/炸而引發了海流倒涌,怒/賁的火與咆哮的水衝撞着彼此,撕碎着彼此,霎時間怒濤洶涌島嶼陷沉,祝融吐吸共工觸山。火光與巨浪猶如兩柄開天闢地的巨斧,爆濺着威力駭然的力量,不顧一切地向對方劈殺斬去。
隨着曼德拉島的下沉,海面開始出現了巨大的漩渦,彷彿沉睡了億萬年的水怪即將從汪洋深處破浪昇天。這漩渦激盪的滔滔洪流聲比五大湖交匯的瀑布更震耳,畫面更爲壯烈。那一瞬間,好像整個天地都要被吸入這個不斷爆/炸着,兇悍燃燒着的巨大黑洞,文明彷彿都要葬送其中……
賀予把目光轉開了。
他閉上眼睛,雙手交疊着,指緣支撐在他的眉弓處。
這件事,對於離島的所有戰士而言,都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結局,每一架飛機上的人們都應該在爲勝利而狂歡。
可是隻有他們這一架上是死一般的寂靜。
他很怕,怕他所愛的,他所恨的,他放不下的,放不下他的,都會隨着這座島的下沉,而徹底地劃上了句點。他沒有救回母親,也害了謝清呈。
母親是無法挽回的,那一瞬意識的覺醒,應是冰封解除之後,時隔二十三年的迴光返照。他已內疚至極。
而謝清呈……
謝清呈更讓他徹底崩潰。
謝清呈失去意識之前,曾因那一句替代品,傷到了心。但他還是和他說,希望他能夠繼續走下去。
他明白謝清呈是期待着自己回到正常的世界當中。
然而謝清呈不知道的是,對他而言,他其實已經找到了自己的世界了。
謝清呈就是他那個沒有任何人,任何幻象,能夠替代的世界。
他從前並沒有真的深愛過真正的謝雪,自然走得出來。
但他現在已經把全部的愛都交給謝清呈了。
謝清呈如果成了泉下骨,他不知道該怎麼做陽上人。他不知該如何繼續生活,更別說再愛上別人。
在這一刻,賀予明白自己是真的無所謂了,他無所謂謝清呈是不是隻在乎他一個,是不是曾經爲了正義而犧牲過自己,他以前好執着於這些,可是現在謝清呈就躺在那個大門緊閉的手術室裡,他覺得這一切他都無所謂,他什麼都不想再計較了。
在謝清呈渾身是血,哪怕已至生命的最後一刻,也不願向他動手,而是哽咽着說:“我替你解開”的時候,他就什麼都不想再管了。
謝清呈解開的不止是他的拘束帶,不止是血蠱束縛。
他解開的是他心裡的怨憎。
他無盡的痛苦。
他心裡的結。
他想,只要這次謝清呈能活着,怎麼樣都好……
求求了……
只要謝清呈活着就好。
賀予的手顫抖着。
他拿出了他胸口的那一朵被謝清呈的鮮血染紅的紙玫瑰,他親吻它,像曾經親吻謝清呈的脣,親吻謝清呈的眼……
求求了,只要他活着就好。
直到飛機着陸,那扇艙門纔打開了,可是帶來的並不是什麼好消息,醫生說謝清呈需要迅速轉移到大醫院內進行二次手術,現在完全就是在靠儀器吊着性命,情況絲毫不容樂觀。
上帝像沒有聽到賀予的乞求似的,謝清呈被推進救護車的時候,賀予看到的是一張蒼白得與屍體無異的臉。
他在那一瞬間,彷彿連站都站不住了。
“還有多大希望?”他聽到有人在崩潰地問醫生,“還有多大希望?!!”
那個聲音太扭曲了。
直到鄭敬風架住他,把他從醫生身邊拉開,他才覺察到原來拽着醫生在失控詢問的人竟是自己。
賀予好像沒有什麼知覺了,他感到自己的靈魂飄到了空中,隨着那輛載着謝清呈的救護車,隨着那旋轉尖叫的鳴笛而往前馳去。
他的靈魂彷彿又成了十四歲那一天的少年,追着拖着行李箱將要遠行的謝清呈哭着大喊出來:“謝清呈!你不要走……你留下來好不好?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謝醫生……求求你,留下來陪我吧……求求你……”
“小賀……小賀?”
不知過了多久,耳中才模模糊糊有另一個人的聲音鑽進來。
賀予顫抖着,轉過污髒的臉,用通紅的眸,含着滾燙的淚,嘴脣囁嚅着,看着自己面前的鄭敬風。
謝清呈的情況太糟糕了,救護車裡容不下除了急救人員意外的人,鄭敬風是把毫無知覺的賀予拉進了警車,現在警車跟在救護車後面,一路要跟至醫院去。
“小賀,你聽我說。”鄭敬風的精神狀況也很糟糕,但他比賀予要理智一些,他嚥了咽自己的唾沫,攥着賀予的手,好像要把溫熱和力量傳給他,“你聽我說,你一定要冷靜,要剋制住自己,現在情況已經這麼亂了,你不能再發瘋了,知道嗎?謝清呈肯定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我們陪他去醫院,你先冷靜下來……”
他騰出一隻手,不住地拍着賀予的後背:“冷靜下來,孩子。”
“……”賀予把臉埋入自己的掌心,痛苦地揪着自己的頭髮,在壓抑了好久之後,他終於爆發出了撕心裂肺地哀嚎和慟哭,那聲音是如此的扭曲,好像野獸受了重傷那樣,“啊……啊啊啊!!”
“是我殺了他!叔,是我殺了他啊!!!”他痛苦地嘶嚎着,“是我親手殺了他!!我把刀……我把刺刀捅進去的!是我!!!”
“是我和他說什麼替代品……是我傷害了他……是我殺了他……!他到最後……他到最後只以爲我把他一個替代品!!他該有多難過啊……!所以他才放下了槍……是我害了他……是我傷了他!是我親手殺了他啊!!”
鄭敬風一把按住他,眼眶也紅了:“你那時候不清醒!明白嗎?!他只是想救你!!他想救你也想救我!!他想要救我們!”
賀予擡起頭,涕泗縱橫淚流滿面,他木僵地凝望着鄭敬風,就在鄭敬風以爲他被說動了的時候,賀予的喉結上下滾動着,沙啞地說了一句極輕的話。
“那他呢……”
“……”
“誰來救他……”
“……”
“誰來救他啊!!!他爲什麼從來也不想一想自己!!他爲什麼從來只想着別人不想自己!!!誰來救救他啊……誰來救救他!!!”
鄭敬風再也忍不住了,他將聲嘶力竭的賀予緊緊抱進懷裡,像一個父親在安慰孩子,像一個倖存者在安慰另一個倖存者。
“他從小就是這樣的……你不知道……他小時候……他就一直想當一個警察,他說覺得制服很帥,但是我知道他是想做一個能幫助到別人的好人……他天性善良,無論給他多少次機會,他都會這樣選擇……小賀,你對他而言也太重要……他不可能放下你不管……你要好好地,明白嗎?你要好好地等他出來……”
賀予哭得已經喘不過氣來了,他望着窗外,天上流雲洶涌,他在哽咽不成聲間,忽然想到了謝清呈最後擁抱着他的時候說的那些字句。
謝清呈說——
“我失去過很多東西,放棄過很多東西,但是……我不想放棄你……我從來也沒有放棄過你……”
他想起謝清呈說話時,紗布下淌落的血淚——
“你別再想起我曾經對你的那些不好聽的話……不要再記得我盼着你去死……尤其是……不要再記得……我在海戰時騙了你……好嗎?”
“我不是故意的。”
“對不起……我那時候真的不是故意的……”
賀予陡然間福至心靈,他攥住鄭敬風的手,他近乎是慌亂地,預感天地將崩,他問:“鄭叔……”
“怎麼了?”鄭敬風直起身子,擦了擦渾濁的淚。
“你、你可以和我說一說三年前的廣州海戰嗎?滬州指揮部的事……總指揮他們以前因爲這已經是機密檔案,什麼都不肯和我說……求求你了……你告訴我,那一天到底都發生了什麼?爲什麼謝哥說他不是故意的?爲什麼他說他不是故意想騙我的?你告訴我,好不好?”
賀予瞪大眼睛望着他,那雙眼睛是那麼的絕望又帶着一絲希望。
鄭敬風還真的知道這件事的前因後果。
他從來都是一個非常循規蹈矩甚至可謂墨守成規的警官,這是A級機密檔案,可是……
可是這一次,他看着面前那個青年的眼。
他想起曼德拉島上泯滅人性的事。
他忽然不想管什麼規矩不規矩了,有的時候,在一些事情前面,規矩是可以打破的。
人的生命,人的尊嚴,事情的真相,比什麼都要重要。
哪怕被問責,一把年紀了被處分甚至被開除。他也不想在意了。
鄭敬風緊抿了一下乾澀的嘴脣,嘶啞地開了口。
“好……”
他說。
“你平靜下來,我慢慢地,把檔案裡記載的那一天的經過,都告訴你。”
……
這場對話用不了太久,其實就是很簡單的一件事。胡廳長因爲案件做了一些犧牲,拿謝清呈的手機給賀予發了消息。
謝清呈那天去警局配合他們,也根本不是什麼選擇了陳慢而放棄了賀予,他正是因爲相信賀予,想保護賀予,纔會前往警局,想要阻止賀予犯下什麼過錯。
鄭敬風講完了。
警車內一片寂靜。
賀予已經不再哭了。
他把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蒼白着臉,麻木地看着警車外滬州的天。
很久很久之後……他仍是嘴脣無聲囁嚅着,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天是暗的。
天好暗……
一顆星也沒有。
他閉上眼睛,最後一滴熱淚順着他的面頰無聲地滾落。
謝清呈。
是我不好……我不應該氣你的……如果我不氣你……如果我能夠相信你一次,如果我能早一點把一切都告訴你……
你是不是就會把這一切都告訴我了呢?
謝清呈……
哥。
我把我們的小火龍粘好了。
你看到過嗎?
我沒有真的恨你……我永遠也學不會真的恨你……
你看到它了嗎……
你看到我的心了嗎?
我永遠也恨不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