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眼前是永無止境的黑暗。
謝清呈的雙目空了, 挖去了他的雙眼的安東尼喘息着,逃也似的離開了這間囚房。安東尼連他的傷口都不敢處理,過了十多分鐘,纔有盧玉珠克隆人進來, 替他清創, 緩慢地、一圈一圈地繞上雪白的繃帶。
素白纏繞, 額發垂落, 嫣紅緩緩浸出。
痛是自然的, 然而謝清呈這一生遭受了無數苦難, 挖目之痛, 對他而言已經不算什麼了。
曼德拉的人對他放了些心,瞎目斷爪的蒼龍又能做些什麼呢?
終不過是俎上魚肉罷了。
盧玉珠克隆人來了又走了, 囚室內變得更寂靜, 時間的流速變得更難以捉摸。他現在連天色也看不到了。
有一瞬間,謝清呈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一個零件在不斷往下掉落的機器,之所以還在運轉, 只是想要趕在徹底報廢之前, 把自己手上的事情做完。畢竟那之後就將是永夜,萬星熄滅, 他也將陷入人生的沉眠。
他沒有替自己悲傷的空隙。
謝清呈擡手碰了碰自己的眼瞼,他現在徹底盲了——但是,不要緊的。
曼德拉到現在也沒有發現他真正攜帶的武器,而他們已經因他的失明而放鬆了戒備。
他冷靜得就像一個瘋子。
事實上, 他也就是個瘋子。
這二十年來,爲了讓自己冷靜, 他學會了無喜無悲,習慣了不驚不怒, 他做什麼都在一個讓自己不失控的框架內,然後把自己活成了一個私人感情極其匱乏的男人。
然而冷靜到他這種地步,又何嘗不是另一種痼疾?
他失去了父母、恩師、兄弟、妻子、夢想、健康……這些苦難雖然都沒有將他擊潰,可他已經在這日復一日地折磨中,與痛苦生爲一體了。他好像自父母和老秦過世後,就再也沒有一天真真正正地感受過快樂,沒有一天實實在在地有過放鬆。
後來生命裡那爲數不多的鮮活,那雪泥鴻爪般的波瀾,似乎都是賀予給的。
他看到的最後的光明,色彩,與所有人做的告別,也都是藉着那一束無盡花開。
是賀予讓他發現自己心底還有那麼多柔軟的東西,藏着那麼多不曾離開他的人……
賀予在不斷地往他冰凍三尺的心裡丟石子,固執而激烈地要砸開一個窟窿,然後往他內心深處鑽。
那個青年在他心裡重新燃起了火。
他失去了雙眼,卻也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清他心裡的那些人,那些光芒萬丈。
因爲有着那些光和熱的存在,他就能瞧得見眼前的路。
他知道該怎麼把這局棋走下去。
他不是一個人,始終都不是。
.
——
“藥呢?藥!!再給我藥!!”
守護重重的曼德拉主樓地下室內,穿紅色高跟鞋的小男孩正癱倒在椅子上尖叫着。
安東尼匆匆趕來。
他的臉色仍然十分蒼白,挖走謝清呈的眼睛這件事,給予了他莫大的刺激,他內心的某一處好像被這種殘忍的刺激給填滿了,但又有一處永遠地塌陷了下去。
他收拾了自己的情緒,迅速響應段璀珍的呼叫,和其他幾個研究員一起,手腳麻利地給“他”插上管子,推入藥劑。小男孩屍青色的臉慢慢地恢復正常,段璀珍猛烈地吞着口水,喘了幾口粗氣,閉上眼睛,胸口劇烈震顫着。
“太婆,好些了嗎?”安東尼問。
段璀珍擺了擺手,並沒說話。
安東尼就往後退了一些,站在她身後侍立着,同時,他打量着這間地下室——
這裡比十幾個小時前更擁擠了,作爲曼德拉堡壘最深最安全的一間實驗室,它擔負着守護核心力量的重任。爲了防止發生意外,段聞現在已經命令手下把那些最重要的東西都移到了這個地下室內。
於是放眼望去,這個足有兩個足球場那麼大的地穴內,陳列着曼德拉組織這幾十年來堆積的罪惡倒影——
十餘臺工業水塔似的裝置,每一臺都有三人高,裡面裝滿了成噸的RN-13、聽話水、服從者2號,以及其他曼德拉組織的禁藥。這是違禁藥的根巢,所有的主反裝置和島上最大的藥物儲存點都在這裡了。此時此刻,這些運轉了幾十年的罪惡源泉,依然在滾滾不熄地翻沸着,進行着反應循環。
除了這些藥物之外,地下室內還搬入了大量的複雜機械,那些是讓段璀珍進行元宇宙試驗的裝置。她最近越來越瘋狂地沉迷於將意識與□□剝離,沉迷於把活物的意識通過這些機器,轉移到其他活物腦內。
與這些反/人類的實驗裝置一同搬到這間地室的,還有幾具對段璀珍而言很重要的屍體。大部分是她已經做了一半的生物實驗,正在觀察反應。
其中有一具比較特殊,已經化凍了,此時此刻,她被精心保存在恆溫恆溼的生物倉內,面頰上甚至還有淡淡的血色。那就是賀予的親生母親薇薇安。
這是這座島上,段璀珍看得最珍貴的一件稀世珍奇。如今堅壁清野,她自然要隨身把薇薇安帶着。
“倒點水給我,這破身體……真是一時半會兒也撐不下去了。”段璀珍喘息道。
安東尼立刻給她遞水,邊遞邊說:“太婆,這具男孩身體在您移植時,就有了一定的腐壞,所以使用時間纔會不長。”
段璀珍沒吭聲,還在平復着急促的呼吸,那隻微有些發青的小手緊攥着玻璃杯,最後啪地把它砸在了桌上。
“……我當然知道它撐不了多久。”段璀珍咬着後槽牙,擡起一雙孩童的眼,但兒童的眼睛只讓她瞳中的光變得愈發恐怖,“我當時不是在等着你給我找初皇數據回來嗎?結果那數據就是你哥!你卻無功而返!廢物!”
病痛使她易怒,她把桌子拍的震天響。
安東尼低着頭,臉色微微地泛着白。
段璀珍當然知道自己對安東尼的指責是全然無意義的,保護着謝清呈的那些人,人心太過堅定,連她都刺不到真相,又何況是安東?
但她就是忍不住發了火。
太痛了……這具破身體……她現在已經連站都站不起來了,她只想趕緊擺脫這肉身。
“你還沒確定他百分之百就是初皇嗎?!”
“還沒,但是各項測評也都在抓緊做了,很快就都能出結果。”安東尼對她道,“……只是初皇的身體狀況也很差。哪怕他真的是初皇,您剛移植進去的時候,也不會太舒服。”
“再不舒服能不舒服過這具?!”段璀珍因爲忍得太辛苦,臉頰的肌肉都鼓了起來,“而且初皇的適應性很好,我先進去,然後再做器官移植手術,以他的身體……根本就不會出現任何排異反應!我可以殺最年輕最健康的人,把那些健康的臟器都換到初皇身上去!如果再壞,我就再換,無非殺幾個人而已……反正他的身體什麼都能適應!這樣一來,一切就都完美了……”
她說着,臉又皺了一下:“不,也不算太完美,唯一的缺陷是他是個男人……我討厭男人……都是一羣愚蠢的東西,進化不全的產物,噁心!連小孩都不例外……”
安東尼一個大男人就站在旁邊,她也根本無所謂。
她是曼德拉之母,是整座島的力量運轉之源,她知道他們誰都不敢動她。
安東尼欠了欠身子道:“我想,初皇的身體對您而言也只是暫時的,等您徹底建立了曼德拉宇宙,完成了意識的自由分離和上傳,很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您就可以用薇薇安的身體活着。她可是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性,就像您年輕時的照片裡那樣。”
“……你說得對。”段璀珍把目光投向了生物倉裡的薇薇安,那眼神就像一隻蜘蛛看着落入了網中的蝶,“你說得對……”
段璀珍貪婪地垂涎着這具軀體。
很完美。
漂亮。
穿着紅裙的時候,和自己年輕時一樣優雅。
段璀珍好像從這具身體上瞧見了自己時光溯回的青蔥歲月,那真是再好不過的光陰啊……
青春是怎麼也過不夠的。
她厭惡死亡和衰老。
“我會盡快爲您安排移植手術的。”安東尼說,“我已經拿了謝清呈的眼睛來做樣本分析,數值出來的很快。至於他的雙眼……等您成功移植,我們也完全可以再想辦法。他那雙眼睛本來也就快瞎了,換體之後原本也是要摘了再換新的。現在能被用來做實驗,也不算太浪費。”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下太婆的表情。
雖然道理是這樣沒錯,但摘謝清呈的眼睛是他的一時控制不住做下的事。
他太恨了,他原本以爲自己可以拿着血蠱向太婆邀功,可謝清呈直接祭上了初皇,他做的血蠱最後便只能淪爲和謝清呈談判的籌碼。
不過好在太婆並沒有在意他挖眼這件事,壞了的東西早換晚換都一樣。她只在意什麼時候能動手術。
“到底還要多久。”
安東尼悄悄鬆了口氣,看了一下表:“就這幾個小時了。換上他的身體之後,您就沒有什麼後顧之憂,可以好好地面對那些破夢者,一切問題就都可以解決。”
“行。那你去盯着,要越快越好。”段璀珍語氣凌厲道,“遲則生變。”
安東尼又欠了欠身子:“是。”
然而就在他剛剛直起身,準備告辭去實驗室看樣本的時候,外面忽然滴滴地連續打開了三道防禦門。
安東尼一僵——竟然是賀予!
儘管知道賀予現在不會再關心任何有關謝清呈的事情,但自己剛剛生生挖出了謝清呈的雙眼,這樣面對面地撞上賀予,他仍會本能地心虛。
賀予大步走了進來。
他的眼神很麻木,手上沾血,臉頰上也有點點血漬,心口處的裝置則在一下一下地閃着光。他現在和島上的任何一個改造人都沒有區別了,也和盧玉珠克隆人沒有區別。
他沒有了自我思想,有的只是控制着他的曼德拉的觀念,他是一個絕對的服從者。
“怎麼了。”段璀珍從他臉上看不出情緒,但見他身上籠着一股子殺伐之氣,還帶着血,心中頓時生出一絲不安,“發生了什麼?”
賀予屈單膝躬身,垂下睫毛,用沒有任何波瀾起伏的聲音道:“太婆,段總命我前來通知您,移植必須儘快提前了。”
“爲什麼?”段璀珍睜大眼睛。
“激速寒光解除,那些被冷凍的士兵都恢復了正常,現在破夢者總部雖然沒有進攻,但剛剛出現了意外,那兩千名被關押在地牢的軍人用了自己的辦法突破了囚牢,現在他們已經開始從我們的內部開始攻打,目標是將您斬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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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予說着,擡頭用一雙冷靜的眼眸望着她。
“不知什麼時候會找到這裡來,我們沒時間等了。”
誰都沒想到那些被關押着的俘虜會成爲變數,一旦他們攻入這間最高實驗室,那麼一切就不可收場了。哪怕段璀珍想要金蟬脫殼,也帶不走這些沉重的試驗裝置和生物製藥,以她的身體狀況,如果不立刻進行第三次移植,離開曼德拉島之後她恐怕活不過一個禮拜。
安東尼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他道:“你就不能用血蠱再擋一擋……”
“這些先鋒士兵大都是精英,比後驅部隊更優秀。他們受過極強的意志力鍛鍊,我能操控他們的時間很短,非常容易掙脫,而且還有相當一部分根本難以受控。”賀予說,“我試過,拖延不了太久。”
段璀珍沉下聲來:“他們預計還有多長時間會找到這裡?”
“雖然地下室很大,逐一排查很難,但以現在的進攻形勢看。”賀予說,“最多三個小時。”
段璀珍把視線投向了安東尼:“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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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東尼額角青筋突突直跳,簡直能透過他的太陽穴,看出他在努力排演着方案:“……只能稍微冒點險,等一個小時基礎試驗做完,我們就直接開始手術,過程中出現任何問題,我們再隨時設法解決。不過這樣我一個人完成不了,其他研究員在這方面也差了些,我需要段總的幫忙。必須他和我一起。”
段璀珍權衡之後,當機立斷——
她賭不起,她必須要立刻擺脫這具隨時都會報廢的男孩軀體,以備後路。
她先是通過耳麥將段聞召回,然後把臉轉過來,面對賀予:“你去把謝清呈帶到這裡,立刻。”
賀予領了這個任務:“是。”
段璀珍又對安東尼道:“你去準備移植手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