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予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覺得, 自己應該是聽錯了。
“你說什麼?”
“……”
但謝清呈還未再開口,賀予又立刻打斷了他,然後彷彿是爲了逃避什麼,結巴道:“不不不……你, 你先等一下……”
“鍋裡還燉着川貝雪梨, 我去給你拿……我……”
好像一盅川貝雪梨, 就能改變一切似的。
少年轉身, 想要往廚房奔, 好像那是他的殼, 逃進去就不會被任何利器刺傷。
但是謝清呈的聲音傳來, 將他的腳步冰封。
“不用了,賀予。”
“……”
“我該回去了。”
謝清呈和賀予睡過很多次, 很多次睡醒, 都是翻臉不認人。
只有這一回,他誅心賀予的時候,竟也狠狠錐傷了他自己。
每個字從喉嚨裡說出來, 就有一根刺往心裡鑽, 以至於謝清呈原本就病得厲害,只在強撐的身子, 都在微微地發着抖。
可是賀予看不到。
他在聽到謝清呈說出那麼決絕的話之後,已經剋制不住地落了淚,如今臉上盡是淚痕,他不敢回頭。
他覺得謝清呈又欺負他。
謝清呈每次用完他, 就不要他,什麼狠話都往外說。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裡沒有做好, 他明明已經很用心了,像熬那鍋裡的冰糖雪梨一樣, 把自己全部的感情都熬酥燉爛了,儘量地變得不難入口,容易消化,然後忐忑地捧給那個男人。
可是謝清呈說,結束了。
他永遠喜歡不了他。
賀予背對着謝清呈,張了張嘴,第一次,他發不出聲音,直到第二次,他才找到自己的聲線。
沙啞得厲害。
“……你,你先把……梨吃了,我們再說這些,好不好?”
“………”
賀予都哽咽了:“你吃一點吧……你吃一點……好嗎?……我學了好久的……”
我學了好久的。
我本來,不會做家務,不會削水果,不知道怎麼用冰糖川貝燉雪梨。
我本來,不會這樣卑微地去愛任何一個人。
不會這樣盡心地去照顧一個人。
現在我都會了。
我學了好久的,謝清呈。
你就嘗一口吧。
你就看我一眼吧。
賀予的手指還纏着創口貼,削梨子的時候切到了手,流了血。但他當時並不在意,他只想着等謝清呈醒了,他可以給他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梨膏。
可是謝清呈醒了,謝清呈說,他不要他。
賀予的眼淚不停地往下落,他哭得那麼傷心,卻壓着聲音,怎麼也不肯讓謝清呈聽到,亦不願回頭讓謝清呈看見。
他最後低着頭走進了廚房,砰地一聲關上了門。
廚房的檯面上,還擺着砂糖,雪梨塊,切水果的小刀。
賀予一點一點地把那些東西收拾了,一邊收,一邊默默地掉淚。
其實這個公寓,自從他拿到鑰匙之後,就從來沒有生過火。他以前自己來住,總也懶得做飯,不是出去吃,就是讓酒店的主廚做好了送到府上。
這是他第一次爲了一個人在這裡開了火,把“公寓”變成了“家”。
卻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賀予壓抑着哭聲,在廚房裡站了很久,努力地平復下自己的心情,最後又洗了把臉,不讓謝清呈看出來他流淚過。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廚房門被推開了。
謝清呈站在門外,已經換好了衣服。他對他說:“賀予。”
“……”
“我做這個決定,不是因爲覺得你有什麼不好。”
“……”
“而且因爲我自己。我確實無法接受一個男人的喜歡。”
賀予垂眸,無助地站在洗手檯邊:“……性別……對你而言有那麼重要嗎?”
他擡起眼來。
謝清呈還是在第一瞬間就知道,這個孩子……是哭過了。
那雙眼眸很溼潤,泛着些紅,就那麼望着他。
“謝清呈,這些有那麼重要嗎?”
“……”
“比真心更重要,是嗎?”
謝清呈無法回答。
他又能說什麼呢?他總不能說,對不起,賀予,我沒有嫌你是個男人,其實是因爲我活不了多久了,我又發現我完全不能改變你對我的感情,所以我纔不得不這樣去做,希望你不要把青春都浪費在我身上。
賀予靜了一會兒,看着竈臺上滾着梨羹的小火苗。
他一直在忍着,這一刻忽然就忍不住了。
他回頭望着謝清呈,因爲傷心,嗓音微顫:“你知道嗎謝清呈?你在這個世界上,不可能找到第二個人,像我一樣愛你了。”
謝清呈看了他好久,他在這一刻很想伸出雙臂,去安慰這個笨拙的、狼狽的、卑微的卻也是高傲的幼龍。
他對賀予的這份感情,從最初的震驚,到後來的質疑,再從後來的質疑,到如今的心如刀割。
謝清呈和李若秋離婚時,說自己從來沒有見過,也不會相信那種飛蛾撲火,不管不顧的愛情。
是賀予讓他見到了。
他將這份愛意瞧得越清晰,心裡就愈痛。賀予就像一隻他在路上無意間瞧見的幼犬,因爲覺得太可憐了,所以隨手丟了一些食物給它。他原本只是想維繫着這樣簡單的關係,從未想過要收養這隻小狗,或者與它建立什麼不必要的親密關係。
可是小狗不是這樣想的。
它每天都在那個位置乖乖地等着他,見到他就會高興地跑過來繞着他的腿蹭,它在無意之間已被他馴服了——可他知道自己在不久之後,再也不會走這一條路,它再也不會等來那個路過的人。
他除了再也不投餵它任何食物,甚至裝作看不見它,還有什麼選擇呢?
然而小狗不知道,小狗嗚嗚咽咽地追在他身後,不明白爲什麼他忽然不理它了,是它太髒?還是太難看?還是因爲它是一隻小病狗?所以他永遠也只是餵它幾口飯,卻不願抱它,也喜歡不了它。
謝清呈最終還是把手垂下了。
他沒有給與賀予那個擁抱。
他說:“我知道我不可能再遇到一個人,像你這樣喜歡我了。”
賀予微微睜大眼睛,其中閃動着些渺然的希望。
謝清呈沒有否認他的感情。
經歷過少年十四歲那一次的別離,謝清呈知道,自己不應該去否認任何賀予的真心。這是他能給與賀予最後的尊重與保護了。
“賀予,我已經三十三了,結過婚,也離了婚,相過很多次親,見過無數的人。”謝清呈靠在溫暖的竈臺邊,虛弱地,沉靜地,近乎是溫和地,和賀予講了確實是發自他肺腑的話,“其實我的條件算不得太好,年紀大了,身體欠佳,不解風情,工作還忙,物質上也給不了別人太多的滿足。我有自知之明。”
賀予的眼淚又要落下來了,他搖頭。
謝清呈是個幾乎從不自輕的人。
他很自信,很堅強。
可這一刻,謝清呈在他面前,幾近是嘆息地把自己的寒磣一一道出,那種看着他清醒冷靜地承認自己有多麼糟糕的樣子,竟然比謝清呈拒絕他更痛。
賀予哽咽道:“不是的……”
“我說的都是事實。”謝清呈非常地平靜,面對一個這樣以真心對待自己的人,他也可以把自己的狼狽給與他瞧看,“其實我知道,像我這樣的人,最適合的結局就是孤獨終老——我知道我長得是還可以,會吸引到一些女孩子的喜歡,但喜歡和愛是不一樣的,愛和真情又是不同的。我和李若秋離婚之後,已經死了心,認爲自己永遠不會再得到一份真情了。”
“但你把你的感情給了我。”
“賀予,很抱歉,我沒有從一開始就相信你是真的喜愛我。因爲你實在太年輕了,又是一個男孩子,我自作聰明地以爲你弄錯了自己的感情,甚至想要引導你,讓你承認那只是一種依賴。”謝清呈頓了一下,輕輕咳嗽,而後繼續道,“我知道我傷了你的心。”
“謝哥……”
“你聽我說完吧。”謝清呈嘴脣是淡色的,此刻更有些病態的白,“……我知道你是最好的,你是對我最好的。你差不多是要把自己的心挖出來給我看了,想讓我明白你的用情。”
“我現在已經都看到了。賀予。我已經都明白了。”
小鬼這回是真的忍不住了,眼裡的水汽越來越重,他把頭轉到一邊,停了一會兒,還是擡手去擦自己的眼。
他是真的太委屈了。
那種不斷被否認,不斷被打壓,不斷被誤會,而有朝一日終於被認可的感覺,只要經歷過的人,或許都能明白那一刻反而涌上心頭的酸楚苦澀。
“是我不好。我太自以爲是,覺得自己年紀比你大,懂得比你多,是我沒有尊重你的感情。”
賀予紅着杏眼,低聲道:“謝哥……”
謝清呈:“賀予,我從前沒有遇到過任何人,曾像你這麼喜歡我。我知道我以後也不可能再遇到一個人,能像你這麼喜歡我。你給了我許多不可替代的回憶和感受。”
“……”
“我很感激你。”
“……”
“真的。”
謝清呈說到這裡,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閉上了眼睛,喉結滾動。
該道的歉,該給與的承認,他終於都給賀予了。
後面剩下的,都是必須要說出口的殘忍。
他把心裡所有的溫暖都說出來了,他的胸腔即將冰封鎖城了……他緩緩地睜開了眼睛,對賀予道:“可是我仍然無法接受你。我做不到。”
賀予:“你、你爲什麼……”
“因爲我覺得有愧,我覺得和你相處時自己太罪惡了,我覺得我做的這些事情,我們昨晚做的所有事情……都……太不道德,太有悖常理。都太不應該發生。”謝清呈強迫自己把這些話都說了出來,“……你能想一下我二十歲的時候你在幹什麼嗎?我二十歲,你才只有七歲。我第一次見到你,你還那麼小,根本就只是個孩子。我上高中的時候,你纔剛剛出生……越往前想我就覺得越荒謬……我們在一起會成爲別人的笑柄的,你明白嗎?”
賀予卻紅着眼望着他,搖頭:“我不明白。”
“……”
“爲什麼我們倆在一起,你要去管別人呢?我什麼都可以不管的,別人怎麼說我,我都無所謂。”
“賀予……你不該受那種折磨,那種感覺不停地被人議論的感覺是很痛苦的,你不能……”
“我不怕。”賀予說,“而且你一直都在遭受着那些東西。從你離開醫院的那一刻起,你就在遭受着這樣的折磨。我又爲什麼不能承受?”
“……”
“我知道你是怕我受到同樣的傷害,怕別人笑我喜歡上叔叔輩的男人……可是我根本不在乎他們!我根本不在乎別人嘴裡的我是什麼樣的,因爲我知道我不是!我只是愛着一個人,別人怎麼非議我,我都不會改變。”
男孩子的神情很倔強,眼神是那麼的固執。
“我不在乎他們,我不在乎他們的眼他們的嘴,謝清呈,我不在乎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除了你。”
“……”
謝清呈的心門在盡力地封死,但賀予一次一次地想要闖進來,想要在此之前,以血肉之軀,阻止那冰城之門的關閉。
謝清呈心裡更難受了。
我在地獄中,你便也要來嗎?
來了火海能變星河,刀山能成芳林嗎……
他閉了閉眼,說:“可我在乎。”
賀予:“……”
“我受不了和我妹妹的學生搞在一起。”
賀予不肯死心,瘋子似的說:“你如果一定在乎,那麼,我可以退學。”
“……你退學也沒用,我受不了和一個比我小了十三歲的男孩子在一起。”
“那我可以想辦法改身份證。”
“我也受不了和你爸——和賀繼威的兒子在一起。”
賀予越來越急:“那我——那我——”
謝清呈擡手,輕輕地,摸了摸賀予的頭。他沒讓賀予把後半句話說出來,謝清呈知道他說的每一句看似很瘋,卻都是真的。他對賀予道:“我明白你全部的真心,但是……對不起。”
“……”
“這是我最後的決定。”
謝清呈覺得自己無法再這樣面對賀予了,他把手放下來,想再說什麼,卻終究沒有再說出口,他轉了身——將離去……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
賀予追過去,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他。
少年一直忍着的熱淚,掉落在了謝清呈的後頸處,在那硃砂痣上,凝頓幾秒,潸然滑落。
“謝哥……”
“……”
“謝醫生……”
“……”
“謝清呈……!!”
“你又要走嗎……”賀予的聲音裡帶着再明顯不過的哽咽,“你又要離開我嗎……?!”
這是個陰天,光線顯得如此熹微,透過厚重的窗玻璃灑進來,竟沒有半點暖意。那薄銀如霜的光芒在賀予和謝清呈的身影邊輕輕地勾勒了一個邊,脆弱得像是早春枝頭的露水凝冰,指尖一碰便就融化了。
謝清呈被他緊緊地自背後擁着,身後是熱的,頸後是熱的,廚房蒸騰的霧氣熱的,少年的心,少年的淚,少年爲他笨手笨腳熬煮的一盅梨子甜羹,都是熱的。
他的心在這樣的溫度裡無法凝結,汪洋似的,竟也模糊了他自己的視野。
“別不要我好不好,謝清呈……你別不要我……”
“……”
“我再也愛不了其他人了,我把我的心都已經給你了,你不要走……謝清呈……”
“你不要走……”
謝清呈比任何時候都想回身擁抱他。
但是他比任何時候也都清楚,若是他今天抱他,一切就永遠也無法回頭了,那麼等他器官衰竭,力盡而亡的那一刻,賀予會承受比現在更多的痛苦。
路邊的小奶狗追逐着人類,不理解人類爲何不再看他一眼,爲何再不停下腳步,它傷了心,那嗚咽的聲音也鑽鑿到了人類的心臟深處。
疼。
真疼。
謝清呈閉上眼睛,蒼龍的眼尾,竟終有一滴淚落了下來——那是他的心城墮爲冰天雪地之前,最後一滴的溫熱。
淚落在了地上,賀予不曾發覺。
謝清呈什麼也沒再說,他擡起微涼的手,輕輕地拍了拍賀予摟在他腰上的手。然後——他還是掙開了他的溫暖,推門而出,走向霜寒漫天的路。
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