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8.塵埃落定

這場公路爆炸案在接下去的整整半個月, 都一直是居民議論的中心——

“紅衣女郎臥底多年,只爲報恩復仇。”

“揭秘志隆娛樂黑暗真相。”

“高速爆炸,證人死亡,幕後黑手究竟何人?”

諸如此類的標題亦是在各大網媒紙媒佔據了最抓眼的位置。

大家發現, 這宗公路爆炸案, 和當年意大利黑手黨襲擊大法官Falcone的手法很像。

蔣麗萍以及隨行警員12人死亡, 另有8人重傷, 保險箱不翼而飛。

這出驚變對於很多人而言, 無疑都是非常巨大的打擊。

蔣麗萍雖然在被抓捕的過程中交代了一些事情, 解決了一些謎團, 但畢竟時間太短了,很多更重要的內容她都還沒有來得及說就命喪了黃泉。巨大的爆炸直接將她揚灰挫骨, 幾乎什麼都沒能留下。

滬州在事發後的半個月內一直都陷在了綿綿陰雨裡, 焦頭爛額的警察們情緒因此愈發低落——

線人死亡,道路爆炸,證物不翼而飛, 更令人哀傷的是那些在爆炸中瞬間消失的生命。

致哀, 弔唁,安撫, 告別,正名,公開記者會……

警局的氣氛比天空更爲陰沉。

他們盡力搶救着傷員,也搶救着蔣麗萍留下的那些線索——在他們和她非常寶貴的簡短對話中, 警方得知了這個犯罪組織的頭目叫做段聞。

但段聞恐怕不是他的真名,而且這人和那些黑手黨老大, 緬甸毒梟一樣,都是早就受到了警方懷疑, 卻始終無法落實證據將之拘捕的棘手人物。

抓捕一個黑組織大佬並不是那麼容易,憑着幾句證詞,幾個證人,一些間接證據就能實現的,甚至搞不好還會被反咬一口。尤其這個段聞還不是本國國籍,也不常在境內停留。

和當年意大利Falcone死後,即將取得重大突破的黑手黨抓捕歸審案迅速陷入了無限延期一樣。

這一次公路爆炸之後,大量線索也中斷於那個消失的保險箱。調查雖有方向,卻也陷到了膠着的泥濘中去了。

大家對此都覺萬分沮喪,令人意外的是,謝清呈倒是反應最冷淡的一個。

他非常冷靜,甚至可以說是習慣了。

對於父母的死因,他等待了十九年,一次一次懷有希望,可希望又一次一次在他面前破裂。

在黎明真正照到身上之前,他不會懷有太大的期待,因此也就沒有什麼強烈的失落感。

更何況,他也沒什麼時間感到沮喪,在志隆娛樂,蔣麗萍給了他們新RN-13的樣品。有了樣品,他們就可以給謝雪,陳慢和相關受害人配藥了。

這些人攝入新藥的劑量都不多,經過治療都能達到痊癒的效果。謝清呈需盯着解藥的研發,得經常去實驗室,幾乎沒有自由時間。

但致哀日那天,他還是抽出了空,去墓地獻花。

向犧牲的警察敬獻了花束後,謝清呈又前往了另一個墓園。那是屬於平民百姓的墓園。

蔣麗萍的墓就落在了那裡。

謝清呈是自己一個人來致哀的,他不想與太多人接觸。沒想到來了墓園之後,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背影。

“老鄭……”

“……哦,小謝啊。”鄭敬風站在墓碑前,回頭見到了他,嘆息着點了點頭。

謝清呈走到他身邊:“來看你的線人?”

“是啊。”儘管不想讓自己顯出什麼軟心腸來,鄭敬風臉上的皺紋裡仍藏不住哀傷和惋惜之情,“我一直都沒想到……是她……”

松柏蒼翠,隨風如濤。

“在廣電塔案之前,這個我從未見過面的線人給我提供了很多寶貴的消息,因爲她的情報,這些年我們至少避免了十幾起可能會出現嚴重人員死亡的事件。”鄭敬風陷入了回憶,閉目長嘆,“真沒想到是她啊……”

謝清呈靜了片刻,說:“她之前和我們說過市局最大的那個保護傘。我也已經告訴過你了,你以後再調查這些案子時,要注意着他,我們手裡沒有證據。目前就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落葉飄下來,棲在石階前。

謝清呈:“這是你的線人,最後給你的情報。”

鄭敬風神情淒涼。

謝清呈:“老鄭,保護好自己。別讓他發現你知道這些事情。”

他說完,回頭凝望着墓碑上的字——

蔣麗萍的碑上如今寫着她真正的名字:

孫蘋。

而在她的墓旁,是江蘭佩的新冢,江蘭佩在被非法關押二十年,死亡整整一年之後,終於因爲學生孫蘋說出了當年的真相,才獲得了自己真正的身份。她的墓如同孫蘋的墓,都琢刻上了那個不再屬於黑暗的真名:

“金秀荷之墓”

鄭敬風:“她以前給我留信時,署名一直都是JLP,但是最後一次……也就是夢幻島你們看到的那次,她的署名變成了江。蘭。佩。我們那時候以爲是某種暗示,誰知道……唉……”

謝清呈沉默許久:“……她想活成她老師的樣子。”

老鄭很嗟嘆:“那你說,她算是活成金秀荷的樣子了嗎?”

謝清呈沒有答話。

他想起了在志隆娛樂公司的那一天,蔣麗萍告訴他們,她就是線人,並且說了夢幻島上筆記本的留言署名。

那時候情況很緊急,她不假思索下,還是報了自己之前一直習以爲常的JLP,而不是唯一一次署名的“江蘭佩”。

因爲這個原因,她差點被賀予誤會成想害他們,但她不肯解釋緣由。現在想來,也許在蔣麗萍心裡,江蘭佩……也就是金秀荷,是永遠善良乾淨的。

而她身上都是血,她殺了王劍慷之後,就再也沒想用江蘭佩的化名落款自居。

“又或者……她算是活成了是金秀荷期待的樣子了嗎?”老鄭還在喃喃地問。

遠處松木和柏木沙沙作響。

風吹過,帶走了老鄭的嘆息。

謝清呈一直沒有回答老鄭的話,也許這個問題除了墓地裡的人,誰也回答不了。

他就那麼安靜地,又看了一會兒她們的長眠地,最後摸出一盒他隨身帶着的萬寶路,還有一盒他特意買的女煙,放在了孫蘋和金秀荷的墓碑前。

“想抽哪個都可以,二位辛苦了,不必再忍受。……安息。”

他說着,閉了目,對這兩位女性的墓深深地鞠了三個躬,轉身,離去了。

謝清呈待人不是沒有惻隱之心,只是他必須非常冷酷冷靜,對他而言,所有的軟弱,悲哀,遺憾,都是在內耗着他自己,也辜負着時間。

他必須走了。

.

因爲這次事故涉及到了陳慢,王政委那邊,謝清呈也不得不想出一些說法來掩藏生物實驗的真相,並且還反覆懇請王政委設法將這件事以保密事件的方式來處理,儘量減少知情人數。

他並非不信任王政委,而是這種實驗畢竟關乎細胞再生,完全瞭解的人越少越好,否則保不齊會有更多的人動上歪心思。

而且一旦把實情全部告訴王政委,那麼賀予也好,自己也罷,還有秦慈巖……所有已經卷入這場實驗中的活人死人都會面臨極大的風險。

精神病人尚且被社會劃爲異端,何況是他們這些類似於科幻電影中的特殊能力實驗體?

後果不堪設想。

是以謝清呈只說陳慢被注射了一種特殊藥,對任何不知情人,包括陳慢本身都沒有講述藥物的真正功效和發明原委。反正他們一時半會肯定也調查不清楚,RN-13的根系太粗了,生長了二十多年,很多當事人都已經死了,哪怕王政委親自去查,也是很難迅速有什麼結果的。

對於王家而言,他們要的交代,其實就是他們的外孫陳慢安然無恙,謝清呈只要儘快把解藥盯督出來,給他們這個交代即可。

“謝教授,來了?”

美育病院內,接待護士和謝清呈打招呼。

護士很熱情:“今天是要看望謝雪嗎?還是先看陳先生……”

謝清呈:“沒空,都不看。”

護士:“……”

“那您是要去……”

“實驗室。”

護士心道:多無情一大哥,那倆可都是天天想着要見他呢。

謝清呈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並不想與謝雪或陳慢多見面。

陳慢就不用說了,謝雪自從醒來後看了新聞,知道自己哥哥居然遇到了那樣可怕的危險,就一見謝清呈就哭,就抱,就拽着不讓他走。

謝清呈好容易這幾天將她安撫得平靜些了,實在不想再應付妹妹的情緒,於是選擇避而不見。

他被護士帶去了員工通道,徑直刷卡,上了頂樓。

院長正在實驗室幫盯進度。

見了謝清呈從電梯裡出來,院長瞪大了眼睛:“……謝教授?你又來幹什麼?你都這樣了,你還來?”

“……”謝清呈也沒想到院長會在,給老人家抓了個正着,很有些尷尬,“我沒什麼事,纔過來看看。”

院長都不知道該說什麼纔好了。

謝清呈在公路爆炸案塵埃落定之後,終於覺得身體實在撐不住,來美育做了一次簡單的檢查。

那個檢查結果他和謝清呈本人都知道,根本就不容樂觀。

他作爲秦慈巖的舊友,自然希望謝清呈能夠多多珍重,但謝清呈想的似乎與他完全相反,他幾乎是已經自暴自棄了,根本懶得去管自己現在的情況如何。

院長把他拉到一邊,幾次想組織語言,但都不知道該和他說什麼,最後只道:“你早點回去吧。”

“我今天真沒事。”

院長堅持道:“你回去吧。”

又道:“謝雪他們的藥是我可以幫你盯的,你不要在這件事上再浪費更多精力。”

見謝清呈想說什麼,他立刻補上了一句:“你想想秦容悲的情況。”

“……”

“你想想你如果撐不住,她該怎麼辦。”

謝清呈目光微動。

院長知道自己這張牌打成功了,他拍了拍他的肩:“回去吧。好好注意你自己的身體,過一陣子你還需要抽時間過來細檢,看看你臟器的功能到底到了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謝清呈聞言垂睫:“……”

院長:“去吧。”

謝清呈只得暗罵一聲,離開了美育私人病院,在回去的路上,他忍不住輕輕咳嗽着,眼前又一陣陣地犯暈。

院長說的沒錯,他最近實在是損耗太過了……

可是他又能他媽的怎麼辦?

他倒是也想停下來休息,也想像普通人一樣不必擔憂時間不夠用,最好還能招兩個助理和他一起把事情給做了——他能嗎?

他根本就別無選擇。

謝清呈喘了口氣,把車停在一邊,下去便利店買了杯水,把車上備着的藥吃了,然後靠着緩了一會兒,等着體力慢慢地恢復。

而這時,他車載音響響了。

聯繫人:小鬼。

謝清呈把自己的咳嗽聲壓下去,接通了賀予的電話。

“喂。”

賀予已經回校了,他的請假時長嚴重超標,輔導員委婉地表示,如果你這學期再有長時間的告假,那麼就算期末考試成績再優異,日常分還是拿不到,不但耽誤下一次學生會主席的評選,甚至可能會有科目需要重修。

賀予很謙和有禮地向輔導員道了歉,保證自己今後不會再請長假,最後把輔導員哄的滿臉飛紅小鹿亂撞,反而覺得是自己對孩子太嚴格,匆匆叮囑了幾句就跑了。

回校是風波結束後再好不過的事,可以避免父母的過分盤詰。

而且還能經常跑去隔壁學校見謝清呈。

賀予明顯覺得,經歷了地下室火海那件事後,謝清呈對他的態度似乎緩和了很多。

雖然眉目間還是很淡,講話也簡單,但他覺得至少謝清呈不會再刻意避着他了。

賀予有時討了乖,便得寸進尺,下課之後跑去謝清呈的教工宿舍蹭飯,順便再一起談談案子什麼的。

今天也不例外。

“謝哥,你在哪兒呢?”

謝清呈不答,問:“怎麼了。”

“我來找你,你宿舍沒人。”

“我有事要忙,你回你自己宿舍去。”

賀予頓了一下:“可我沒拿鑰匙啊。那麼晚了,我室友都睡了,不好打擾他們。”

“……”謝清呈嘆了口氣,“那你等我一會兒吧。大概半小時。”

賀予這才滿意地掛了電話。

謝清呈疲憊地往椅背上一靠,以手夾額,旁邊車流的光照透過窗戶掠進來,照過他線條伶仃冷硬的下頦。

他在這種身體虛弱的時刻,不免想起了志隆總部地下室裡,他與賀予發生的那一段對話,想起當時自己的心情,賀予的眼睛,以及那一個沒有經過太多思考,或許連他自己也不太能明白的吻……

他閉上眼睛,胸口窒悶。

他覺得那一吻,自己是真的錯了。

可明知是錯,當時又爲什麼要這樣去做?

那是一種……怎樣的衝動和情緒……?

這段時間以來,他不斷地冷靜分析他和這個男孩子的關係——如今自己已確認了賀予給他的深情並非謬誤,男孩的感情是改也改不掉,死也不回頭的。那麼再和賀予這樣糾纏下去,又算是什麼呢……

如果再不及時止損,自己不就真成了個和大學生拉扯不清,完了最後還不能負責的狗渣男了嗎?

再這樣下去,別說對不起賀予了,他甚至都對不起賀繼威……雖然他和賀繼威不算有什麼深感情,但當年畢竟是賀繼威給了他實踐的機會,破例讓他進了實驗室學習。

結果他學成才了,卻勾了賀總兒子的感情。

而且賀予還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在追求一個毫無可能的結局……那麼傻那麼傻地追着他……一顆心都挖出來了要捧給他……他媽的,是!他知道他是很帥,但他如果死了還會帥嗎?幾天就燒成灰了!誰喜歡灰啊?賀予就他媽是個絕世傻子!

謝清呈越想越覺得煩,他繫上安全帶,轉過頭,遙望向身後還能看到的美育私人病院的大樓。

——

“謝清呈,做這樣的事,你會痛苦難當。”

“唉……如果你執意如此,我只能幫你。”

“你放心,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不會讓第三個人知道。”

他看着美育私人病院大樓上的鎦金大字,耳邊彷彿又響起了過去院長對他說過的那些話。

謝清呈閉上眼睛,劍眉微顰,輕輕咳嗽,不知是在風裡還是在喉間,他聞到了些許血腥味。

那腥甜的味道很隱秘,只有謝清呈本人知道。

就像他始終沒有告知賀予的那個隱藏在美育多年的真相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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