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腳跺的又重又狠, 而且易阿雯穿的靴子帶一點小高跟,賀予只聽得自己手指發出格拉脆響,顯是有骨頭斷了,血也一下子涌了出來。
所幸賀予從小疼習慣了, 這種程度的折磨對他而言竟根本不算什麼, 他依舊緊緊抓着松樹樹幹, 咬着牙往上爬。
易阿雯眯起眼, 暴雨中, 她看到了賀予真實的面容:“兔崽子, 吃了熊心豹子膽了, 你是喬裝了來老孃店裡的……你想幹什麼?”
賀予心想,這女的也太損了, 她都要把他往懸崖下踹了, 還指望自己和她坦白交代?她媽媽的情商都沒她那麼低!
但爲了不讓她再繼續踩下去,賀予道:“我是來調查你媽的事情的!”
易阿雯:“你媽的!死到臨頭了你還敢罵我?”
賀予:“……誰罵你了,我說我來調查你媽媽的事情!你母親!”
易阿雯這才愣了一下:“我媽媽?”
隨即又像掙出蠶繭的蛾一樣, 急於與過去做個交割。
她的神色變得愈發兇狠:“不, 我沒有媽。”
“我說的是盧玉珠!”
“……我不管你說的是誰,她們哪個都不是我媽……哪個都不是!”人在戾氣上頭時, 一雙眼睛裡就能裝一個阿鼻地獄。
易阿雯把賀予納入她的地獄裡,一字一頓道:“算了,我不在乎你是想來幹什麼的。既然你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你們就得死!”
她說着, 再一次舉起了槍——
那確實是一把土/槍。
她將土/槍舉起來,抖落裡面的彈片, 換了一個新的土質彈夾推進去。只聽咔嚓一聲,土槍上膛, 易阿雯彎下了身,把黑洞洞的槍口抵在了賀予的額頭上。
“不好意思,小弟弟,我得送你見閻王去。因爲我想過好日子。”
手指屈起,扣下扳機。
“砰!!”
電光火石之間,易阿雯忽然被人猛撲在地,霎時泥水四濺,女人手裡的槍打偏了,沒有將賀予一槍斃命。
按住她的人是負傷爬起來的謝清呈。
謝清呈身體素質雖然沒有以前好了,但格鬥技巧卻依然很強,他屈起長腿就把易阿雯壓制在了泥濘的水窪中,一道雷光擦破天穹,在這中原大地,黃土坡上,天高地廓,自然景象遠比城裡來得更驚人。
那道霹靂彷彿要將宇宙一剖兩半,又像一把重劍直刺深淵。
謝清呈的面容被這閃電照亮了,易阿雯在一瞬間與之對視,就像她的母親當時在檔案館初次看到謝清呈時一樣,她的心也經不住猛烈一顫,哪怕戴着隱形,這個男人氣勢全開的時候,還是有足以撼動人心的力量。
轟隆隆……
雷聲滾過雲霄,似在給她本就顫抖的心臟更添壓強。
而在這電閃雷鳴的驚蟄風雨中,命運的□□彷彿轉到了一個與過去交匯的點,就像過去,謝清呈按住盧玉珠拿着槍的手那樣,這一次,謝清呈也按住了易阿雯拿着槍的手。
女孩的手在顫,在掙扎,她在最初的被震懾之後,猛地記起自己要做的事情——她的身影與她母親的身影重疊。
她試圖把那隻被緊按着的手擡起來。
但謝清呈的力氣很大,她一時掙脫不能,絕望間她的目光向賀予那邊望去,當她看清賀予情況的那一刻,她的瞳孔猛然一縮,然後忽地仰頭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
易阿雯猙獰道:“你最好趕緊鬆開我,否則你會後悔的!!”
謝清呈意識到不對,驀地側過頭去。
是賀予。
賀予抓着的那顆松樹本來就不算特別粗虯,被阿雯擊了一槍,半空心的樹幹開始迅速出現裂痕,那裂痕簡直像是在冰面上蔓延的,哪怕是個真的快失明的半瞎,也能看出這棵樹快要斷了。
賀予就抓着那搖搖欲墜的松樹,一聲不吭地望向他們這邊。
——必須抉擇。
如果謝清呈這時候去拉賀予,易阿雯就會趁機爬起來,她一定會再向他們開槍——她一定會向謝清呈開槍。
而如果謝清呈繼續和易阿雯纏鬥下去,那麼賀予很可能就撐不住了,他會和那一截斷木一同墜入深淵。
答案是根本不用思考的。
謝清呈這個人,在自己和別人之間,永遠,永永遠遠,都會選擇,把自己的命排在別人後面。
更何況,在這須臾間,他耳中還好像響起了檔案館地下室的槍聲,響起了那時候賀予喚他名字的聲音。
那時候,賀予還是他的小鬼呢……
那個小鬼抱住他,替他擋去了盧玉珠的一槍。
那時溫熱的血好像混雜在此刻瓢潑的雨裡,又流回了他心上。
謝清呈最後看了眼在泥漿中瘋狂大笑的易阿雯,直起了身子,手鬆開——
“謝清呈!”一直沒有說話,並不想提醒別人注意到他險境的賀予見狀,終於喊了起來,“你神經病!你管我幹什麼!我最討厭你!你也最討厭我!!你別管我,你先把她的槍奪下來!!”
但謝清呈知道,來不及了。
松樹又咔嚓斷得更開。
賀予已是命懸一線,他倒是沒有看樹幹,而是雙眼微紅地看着謝清呈固執地朝着他的方向,迎着風雨,迎着危險,甚至是迎着死亡而來。
他的心像是被重重地錐傷了。
他看到謝清呈臉上並沒有絲毫對他的愛,可那個男人還是奔赴向自己,那是出於一種刻在骨子裡的善良,烙在血液裡的責任。
也就是說,今天哪怕換成任何一個人,謝清呈都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賀予知道自己不是特殊的。
可是,此時此刻賀予徹底地明白了,謝清呈在他心裡……永遠都會是最特殊的。
這條特殊的異龍,在逆流之中也要保護別人的性命……而那個時候……在廣電塔案結束的那個時候……他竟真的相信了那個視頻……
他真的相信了這個不斷鼓勵着他靠自己的雙腳走出黑暗的人,會說出那樣輕視人命的話。
他怎麼就……信了呢……
賀予驀地閉上眼睛。
雨水從臉龐滑落,不知爲何,卻好像是溫熱的……
“砰!”
一聲槍響,讓賀予倏然又睜開雙眼。
是易阿雯。
易阿雯果然又一次開槍了。
謝清呈也不是傻子,他要救人,但也不想自輕性命,他運用着躲避射擊的知識原理儘量閃躲着女孩的攻擊。
第一槍落空。
第二槍也擦着他的身邊飛過……
槍聲忽然停了。
易阿雯沒有開第三槍。
因爲她已經意識到了——她不用急着現在開槍。
謝清呈不是要救賀予嗎?在這個男人把手伸給男孩,拉他上來的那一刻,他不得不停下腳步,而她也完全可以湊近了擊殺他們。
她節省了她這個彈夾內的最後一顆子彈。
立在雨幕中,如幽靈一樣森冷地看着他們。
而賀予作爲一個陰狠的人,他甚至不用一秒鐘,就能明白易阿雯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他的臉色都白了,剛纔易阿雯拿高跟鞋狠踩他的手時,他都沒有露出這樣的神色。他幾乎是聲色俱厲地對謝清呈喝道:“謝清呈!你他媽別過來!你想我們倆一起死嗎!”
賀予除了在牀上,是幾乎不說髒話的。
但是他現在說了,他說的很急,他臉上縱橫交錯地淌着大雨,眼裡卻竄着火。他是真的不想讓謝清呈再靠近自己了。
可是謝清呈還是走了過來。
謝清呈的腳步不重,每一步都像是在他心裡引發了地震般的顫動。他離得越來越近了,賀予看到他的臉,知道謝清呈也早已明白,在他俯身去把少年拉上來的一瞬間會發生什麼。
他還是這樣堅定地去做了。
賀予顫聲道:“謝清呈……”
終於,謝清呈來到了賀予面前,男人屈身而下,暴雨如注中,他緊緊地,用力地攥住了賀予凍得冰冷的手——
像賀予曾經爲他擋槍時那樣不假思索。
像賀予在攝影棚裡把他推到最後一方高地時那樣不容抗拒。
謝清呈說:“我拉你上來。”
與此同時,易阿雯在男人身後緩緩舉起了槍——她的表情在那一瞬間變得很猙獰,似是愉悅,又是譏諷,但似乎,也帶着某種程度的困惑,痛苦,以及羨豔……後面所有的這些情緒棲息在她手上,讓她的手隱約有了些顫抖。
“砰!!!”
第三聲槍響,終於迴盪在了山野間。
頓時,鮮血四濺……!!
驚蟄的雷光電閃還在不斷撕扯着浩瀚黑夜,好像給那漫長的夜晚提前帶來了些黎明時纔有的光華。
“!!!”
賀予睜大了眼睛,血一滴一滴地落在了他的面龐上。
謝清呈痛得悶哼一聲,頓時整張臉都白了。儘管早有戒備,知道易阿雯最後會這麼幹,他在幫賀予上來的同時,微側了身子,餘光也在不動聲色地盯着易阿雯,就在她扣動扳機的那一刻,他盡力地偏過身去。可是他只能避開這麼多了,如果他不放開賀予,他只能閃開,不讓槍彈打中要害,但完全避開在這個距離下是根本不可能的。
於是易阿雯的第三發子彈,正中了謝清呈的左上臂——
和賀予當時負傷,非常相似的位置。
命運像是打了個環扣,讓他們在此刻宿命交錯,註定清還。
賀予腦中一片空白,耳朵裡好像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了。他就那麼怔忡地看着他……看着他的血,他的臉,他所做的這一切……
謝清呈……謝清呈……
他的謝醫生。
他還是不離開。
他還是……要救他……!!
賀予內心震顫,瞳中光暈緊縮,他看到這個傷橫累累的男人緊蹙着眉頭,硬生生撐住了疼。他看到這個男人左胳膊上都是血,卻還是不肯放棄。然後這個男人忍着劇痛——咬着牙——用了最後的力氣,把他狠拽上來!
這個動作撕裂了謝清呈的槍傷,也加重了他摔倒砸在岩石上時的內傷,謝清呈不禁重重咳嗽起來,嘴角有了些血漬。
他再也撐不住了,在賀予被他救上來的那一刻,他身子一軟,撲通往前倒去。
賀予在暴雨中一把抱住他。
“謝清呈……”他喃喃,“謝清呈……!!”
掌心中全是血。
擦傷的,摔傷的,還有手臂處不斷涌出的血。
賀予是個很嗜血,不畏懼血的人。
可是在這一刻,他心慌了。
他的眼眸像被血色浸染,嗓音也像是被血液浸啞了:“謝清呈!!”
大雨滂沱,謝清呈在失去意識前,說了最後一句話。
他說:“賀予,那一槍,我……還給你了。”
賀予心中大慟,竟恨不能自己方纔墜下懸崖死去纔好。
他抱着他,緊緊抱着他,想說什麼,卻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尤其是他藉着那雷鳴電閃之光,看到了謝清呈在那一瞬間時的神情——那種,如釋重負的神情。
那種,彷彿終於可以將過往一筆勾銷,盡數償還的神情。
終於將少年的心,也在一瞬間撕裂扯碎震爲齏粉,然後——
徹底掏空了。
雷霆大震,山谷華光,賀予抱着在不斷失血的謝清呈,慢慢擡起眸來,瞳赤如燒,目光如刺——錐向了易阿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