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她怎麼又來找你了

沙宏是個很聰明的人, 他不會一股腦兒地就把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告訴賀予。

一個被判無期的重刑犯,很難相信賀予有這個本事給他弄出去。

他希望賀予先給他一點證明。

賀予對此早有預料,沙宏不是傻白甜,哪有輕易就把線索告訴他的道理。但是賀予也並非省油的燈, 沙宏不信任他, 他也不能完全肯定沙宏沒在訛他, 也許這人嘴裡什麼有用的情報也無, 純粹釣他的魚而已。

賀予於是微笑道:“我可以給你看到我的誠意, 但沙先生恐怕也得先給我點靠譜的素材, 是不是?”

沙宏咬着煙, 吸了一會兒,等一支菸抽得差不多了, 兩人的這次見面時間也快結束了, 沙宏在管教過來羈他回去時,起身對賀予說了一句話:“我覺得照片上的江蘭佩,不是真的江蘭佩。”

“沙先生的意思是……”

沙宏詭異一笑:“小夥子, 我在新聞裡看到過你, 我知道你見過江蘭佩本人。如果你和她近距離接觸過,那麼你回想一下, 她的整張臉,是不是很有些僵硬。”

他說到這裡就戛然而止,沒有再講下去了,而是意味深長地看了賀予一眼, 在管教的陪同下戴着沉重的鐐銬,消失在了走道深處。

沙宏身在鐵窗, 卻完全說出了江蘭佩當時的面部情況。

賀予在某些地方是個心細如髮的人,他當時確實覺察到了江蘭佩的臉部肌肉其實很有問題, 好像做不了任何太誇張的表情。

但那時候情況岌岌可危,他無瑕觀察和盤問那麼多,此時聽沙宏這麼說,他立刻確定了沙宏沒有在騙人,這個男人肚子裡確實有值得冒險挖掘的料。

於是,一週後,沙宏在監獄工廠搬廢鐵做重活的任務結束了,被調去了廠房縫給外貿單子鈕釦。

再過幾天,縫鈕釦的工作也不要他做了,乾脆讓他去食堂給大家分飯。

這可是重刑犯們夢寐以求的工作,事情少不費力不說,每天還能利用職務之便吃最大塊的魚和肉,獄友們也都緊着巴結,希望打飯窗口相見的時候,沙宏能多給他們點好菜。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段時間,就到了監獄體檢的日子了。

在體檢日到來前幾周,沙宏收到了一個獄友偷偷遞來的蠟封紙條,捏碎後紙條上寫着一行非常簡單的字——

“如果你已相信了,我將在本週末來問你一些更具體的事情。只要我得到了我想要的情報,你的體檢結果將完全滿足保外就醫的條件。”

落款很簡單,就只有一個“賀”字。

終於,沙宏答應了接受賀予的第二次“採風”。

他們的見面被安排在了週末晚上七點。在見面的前一天,沙宏坐在監獄的小桌前,以非常簡練的語言列了一個大綱,上面寫了明天打算和賀予交代的事。

他知道這次會面對他而言非常重要,他必須要給賀予一些很有價值的情報,這樣賀予纔會感到滿意。

但同時,他也沒打算把最重要的事情在這一次就全部交代出去,以免賀予利用完了他就不履行讓他“保外就醫”的諾言。

沙宏在紙上塗塗寫寫,反覆刪減着信息,最後他總算是滿意了,把這張紙揣進了懷裡,於熄燈哨響起時上牀睡覺。

或許是牢獄之災的結束就在眼前了,又或許是臨睡前他回憶了太多過去的事,這一夜,沙宏在那躺了十多年的硬板牀上忽然做了個夢——

“哈哈哈哈,這一票生意談成,咱哥倆以後就發達了。”

夢裡的樑季成還是十幾二十年前的樣子,他和樑仲康兄弟二人從一家外灘邊的豪華酒店相攜而出,兩人都喝得半醒半醉。

“真了不得,對方大手筆,合同一簽,他媽的,直接就把那麼大一筆外匯轉到了咱們瑞士的賬上,眼都不眨一下。哥,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那麼多錢。別說是給他們藏些人和器官了,哪怕是——”

樑季成沒有把後面的話說完,膩歪歪地齁在嘴裡。

因爲他惺忪的目光聚在了沙宏身上。

小樑老闆打了個酒嗝,和他哥對視一眼,笑笑——他們倆都很清楚,這種上不來臺面的事情,當着司機的面,還是得少說。

“樑總,小樑總,來,我扶您二位上車。”

樑季成嫌棄地把他的手揮開:“幹什麼呢你,注意點兒,知道老子穿的是什麼嗎?Gu……Gucci,九、九萬塊一件!吊牌都還沒拆呢,碰髒了你賠我?”

其實九萬的Gucci冬款羊絨大衣也只是普通的成衣,又不是高奢定製,但在當時的梁氏兄弟看來,已是非常奢貴的珍物。他們那時候經營的私人精神病院入不敷出,幾度瀕臨破產邊緣。

然而——

樑仲康哈哈大笑,拍着他兄弟的肩:“這算什麼?咱們以後是背靠大樹好乘涼了,他們手下的那些明星,一件禮服就他媽上百萬,給他們做事,九萬塊又算得了什麼?”

“對啊哥,我真是喝高了,九萬塊以後對我而言,塞牙縫都不夠啦。哎,注意點,幹什麼呢你!”醉醺醺的男人在被沙宏攙進車內時,不小心自己絆了一跤。

但他神志模糊,還以爲是沙宏辦事不利,擡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沙宏臉上。

“看着點路!怎麼伺候人的!連你主子都扶不穩,當心我把你炒了!”

“你打他幹什麼?他就是個農村來的,滿身的鹹魚味,你打了他,上車還得拿酒精片擦一擦,消個毒。”當哥的講話比弟弟還刻薄,樑仲康放肆大笑着,洋洋得意地覷向沙宏,“人他媽的就是有尊卑貴賤,有的人一揮手就是幾千萬幾個億,有的人嘛……哈哈。”

沙宏一時氣不過,鬆開了攙扶着兩兄弟的手:“人和人就該是平等的。你是我老闆,你也不能羞辱我的人格不是嗎?”

“人人平等?這裡可是滬州,你知道100年前的滬州是怎麼樣的嗎?江這邊燈紅酒綠十里洋場,江那邊餓殍遍地民不聊生。你和我倒回百年前,你就是個黃包車伕,老子想打死你就打死你,你還來和我說什麼平等?”

沙宏待要再理論,樑仲康從懷裡掏出了厚厚的錢夾,抽了一大疊百元鈔,就往他僵硬的臉上拍:“別那麼理想主義了小夥子,你要和我們說平等是吧?來,讓你知道什麼叫平等,聽人事說過你媽病了,急着用錢,老子打你一巴掌,給你一千塊,老子今天有的是錢,你要不要?啊?你要不要!”

那腥臭的,污穢的,卻又無比惑人的紙張狠拍在他肌肉僵硬的臉頰上。

薄薄的紙鈔,卻像是有千鈞重,砸的人骨頭都斷了,臉龐都成了血漿泥灰。

沙宏記得當時外灘的風呼地一吹,薄薄的百元鈔漫天飛舞,引起晚歸人的一片譁然和爭搶。

他站在寒風裡,他忘了自己有沒有趴跪着哭着去追那些散落的錢,真奇怪了,他的記性明明是很好的。

但就是想不起來了。

也許是記憶也覺得羞恥,當人不得不墮爲獸,人類的大腦也會羞於承認那些荒唐的過去。

沙宏就記得梁氏兄弟那兩張小人得志,張揚獰笑的臉。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還有那笑聲,漩渦似的在回憶裡瘋狂盤旋。

他很清楚地記得那個日期,那個地址,還有他們驅車前往約定地點前那忐忑不安的樣子,兄弟二人曾在車上輕輕地說了幾個人的名字。

沙宏是個司機,司機也是人,他無聲無息地記住了那幾個名字。

——那幾個,很可能會讓賀予感到滿意的名字。

.

週日早晨。

賀予起了個大早,開車去了陌雨巷。

他今天要去見沙宏了,想了想,決定把這件事告訴謝清呈。

然而還沒下車,他就見到李若秋在謝清呈的陪同下從巷子裡走了出來。

自打除夕夜那一次尷尬的碰面後,李若秋已經有一段時間沒出現過了,今天不知爲什麼又回到了這裡。

賀予覺得這女的也真是奇怪,明明都已經離婚了,還纏着人不放幹什麼?她是有多大的能耐,居然把他喜歡的男人當她的備胎?

“你留步吧,不用送了,我打個車。”

“我已經替你把車叫了。”

“那……”李若秋從她的奢侈品挎包裡掏出一隻信封,挺厚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不少錢,她把信封遞給謝清呈,“那這些你收着吧,小雪以前對我很好,她忽然生了病,我也幫不了什麼忙,這些錢……”

“這些錢你拿回去。”

李若秋:“……她,她好歹是我小姑子……”

“已經不是了。”

“謝哥……”

“你回去吧。我很謝謝你能關心她。但是這些錢我們不能收下。”

女人怔忡地仰頭,凝視了他好一會兒,然後說:“哥,你不用誤會我,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只是我現在經歷了一些事,懂了許多東西。我知道我當初花了你很多錢,你、你對我的那些照顧,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樣回報給你,所以我——”

“以前你是我太太。你也替我考慮過很多事。”謝清呈打斷了她的話,眼神很靜,像兩池幽潭。

“所以,那些都是我該做的。”

李若秋凝視着他,她看上去又要哭了。

“……謝哥,我、我已經打算和他離婚了。”

“……”

她沒頭沒尾地和他說了這樣一句話。

然後她試圖從謝清呈臉上找到一點反應,結果卻讓她萬分失望。

李若秋的嗓音開始被哽咽的藤蔓纏上:“……我這個人,你也知道的,我受不了別人不愛我,我那時候和你離婚,我就是覺得,你每天都那麼冷靜,那麼冷冰冰的,在只有我們倆的時候,我想要一些溫存,你給我的迴應也很機械,沒有太多的渴望……我那時候心裡特別委屈,你知道嗎?”

“……”

“我覺得你就像一張日程表,一件件事情你安排的都很清楚,我努力地想要從你心裡挖到一些柔軟的熱忱的東西,可是我挖不到。你照顧我,保護我,給了我一個家,卻好像沒有把我當做你的太太。你不喜歡我給你做飯洗衣服,你不願意讓我爲你付出太多東西——可是我覺得愛情是雙向的,你越是這樣,我就越是不安,我覺得再這樣下去,就會一直是我虧欠着你。”

謝清呈嘆了口氣:“我說了,你也爲我的選擇做過很多的犧牲和讓步,而且——那時候你是我太太,那些都是我該做的。”

“可你那時候也是我丈夫啊,爲什麼不能讓我也照顧你呢?”

謝清呈啞口無言。

李若秋眼眶紅通通地望着他:“哥,你只讓別人接受你的照顧,接受你的引導,卻從來不肯消受其他人的半分好意。我那時候真的快被你給逼瘋了。我在那兒之前從來也沒想到過一個人的‘好’,也可以成爲壓垮另一個人內心的重石。”

“我很想要愛情,我想要一個人能夠平等地愛我,也允許我同樣地去照顧他,保護他。爲此什麼事情我都願意去做,不管是對是錯。我……我找到那個人的時候,以爲我找到了真愛,可哪想到……”

她苦笑一聲,低着頭,擦了擦淚。

“我現在是真的很迷茫,謝哥,也許我把愛想的太完美了……也許沒有責任感的愛,哪怕結了婚,領了證,也只是一場留下了印記的風流,僅此而已。”

謝清呈沒說話。

李若秋把淚擦乾了,仰頭問他:“你能接受我這些錢嗎?哪怕把這種行爲看成是對我的最後一點安慰?或者是……寬恕?”

“……對不起。”謝清呈最後還是說,“我不能。”

“……”李若秋早有預料似的,輕輕地笑了笑。

那笑容猶帶淚痕,像極了哭。

謝清呈給她叫的出租來了。

他和以前一樣,習慣性地,很大男子主義,很照顧她的,替她打開了車門。

他的桃花眸看着她含淚的眼:“上車吧。謝謝你特意來關心她的情況,我……”

最後一點話他沒有說完,因爲李若秋再也按捺不住心裡的複雜感情,按捺不住悲傷。

她忽然伸出手,在清晨的寒風中,驀地抱住了他的腰。

肩膀顫抖着,終是淚如雨下。

“謝哥……對不起……”

“……”

“對不起……你抱抱我好嗎?最後一次了,我真的特別特別的過意不去……我……我……”

謝清呈對一個女孩子不好發火,何況她又哭的那麼傷心。

李若秋雖然背叛過他,可是曾經她也做過讓他非常感激的事情,那件事直到現在他都還記得,以後也不可能忘。

所以見她此刻這樣,謝清呈一時竟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道:“李若秋,你冷靜點,你這樣做很不合適,車來了,你上車吧。”

李若秋卻抱着他不鬆手,她實在受了太多的委屈,這一刻她抱着他,她內心深處期望着過去種種都沒有發生,她還是他的妻子,可以毫無忌憚地縱情擁抱着自己的丈夫。

她完全不知道賀予正在不遠處的車上握着方向盤,隔着擋風玻璃往外望着。

而她環着謝清呈的腰,抱着他哭訴……這一切的一切,都已完完全全地——

映入了那個男孩子幽深的眼眸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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