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渡江(一)

韓奇走了,張賢回到汽車連的時候,時間還早,依然只有那個做飯的王瘸子在廚房裡忙碌着,看到張賢只是擡頭望了一眼,再沒有其他的話,就彷彿與以前一樣,他們之間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熊三娃當先地回來了,給張賢帶回來了一包麻糖,兩個人靠着自己的汽車吃了起來。張賢吃着麻糖,聽着熊三娃說着安慶城裡好玩的事,但是早已經心不在焉了,還在想着剛纔韓奇離開的時候對他講的話。

“阿賢,你我也算是過命的交情,如今你身處在共軍陣營裡,也是很無奈的事。雖然正如你所說的那樣,國民政府可能會在共產黨的打擊之下垮臺,可是作爲我來說,接受黨國這麼多年的教育與培養,卻絕不能在這種時候棄之不顧!”韓奇鄭重其事的告訴着他:“這世上有很多隨風倒的牆頭草,太多的人更習慣着牆倒衆人推,我鄙視他們,正是這些敗類才導致了我們國民黨的迅速敗亡!阿賢,你是什麼人我很清楚,我是什麼人你也很清楚!忠臣不示二主,更何況我對共產黨沒有一點得好感,絕不可能爲他們服務!便是明知道失敗不可避免,我也要做最後的努力!”

張賢愣了愣,已然明瞭了韓奇的心,當下自己卻有些慚愧,可是想了又想,韓大哥這種愚忠雖然有些可笑,卻也值得敬佩的,國民黨裡的人如果少了幾許的背叛,多上幾許的愚忠,或許也不至於成爲如今的這個樣子。不過,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層面之上,勸慰着道:“韓大哥,人貴爲順其自然,既然大勢所趨,也沒有必要逆流而上,如果於國於民有利,還是不要倒行逆施。”他說着,又深有感觸地道:“其實爲黨國效忠也曾是我的夙願,只是國民黨的確是太令人失望了,已然與國與民產生了對立,或許這纔是他真正失敗的原因!韓大哥,在黨與國之間,在黨與民之間如果要做選擇的話,我只能放棄黨!我更熱愛我的祖國。我更熱愛我的民衆!”

聽着張賢的話,韓奇愣了一下,這種問題他也曾想過,卻不願意往深入探究,如今在這種時候從張賢的口裡聽來,真得是一針見血的說破了國民黨之敗原因!只是,此時的他,就算是明知道不可爲,卻已然不能夠自我拔出了,於是苦笑了一聲,悠悠地道:“阿賢呀,歷史是一面鏡子,想一想當年的李自成!再想一想當年有洪秀全,他們起兵的時候不都發下誓言要均貧富嗎?可是結果呢?如今的共產黨的確是比國民黨有活力,有創造力;但是他們信仰的就是一種烏托邦!就是一種桃花源!缺少的是務實!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們就算是能夠奪取天下,就算是能夠奪得一時的民心,但是終有一天也會變成如今的國民黨一樣,從內往外爛透!”

張賢沉默了,他也是一個深知歷史的人,韓奇的話的確是有一些道理,其實他自己也很矛盾,此時他的思想也是處於極度的混亂之中,對共產主義根本就不存在妄想,也認爲還不如三民主義務實,可是共產黨的勝利,似乎就是一種預示,彷彿一夜之間讓他的思想天秤真得傾斜了。不過,後來倒是想通了一點,國民黨的失敗的確是敗在了民心之上,而共產黨的勝利也的確是勝在了民心之上。當下,他也知道一時也無法說動韓奇,只能實實在在地道:“韓大哥,剛纔我也跟你說了,作爲一箇中國人,我是希望中國真正的強盛,我是希望老百姓真正的能夠安居樂業,那些什麼主義的,如今想來,都是胡說八道,真得就是一場惡夢,我想這纔是我要爲之奮鬥的。其實我也不過是一個老百姓,不管是這個黨還是那個黨,如果能夠真得做到這兩點,作爲一個老百姓,我還是樂天知命的!”

韓奇驚訝地望着張賢,半天之後不由得搖了搖頭,嘆了一聲,道:“阿賢,你真得是變了!”

張賢卻微微地笑了一下,道:“我不過是一個兵而已!”

韓奇再一次沉默了,思忖了一會兒,這才又對着他道:“阿賢,我老實地跟你說,如今老頭子已經把許多的物資轉運去了臺灣,他可能也意識到了失敗,專門讓陳長官經營那裡,如果國民黨真得敗了,臺灣可能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共產黨沒有海軍,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打過臺灣海峽,我們也不見得沒有翻身的機會。”

“難道韓大哥真得準備也去臺灣嗎?”張賢問着。

韓奇並沒有答話,只是點了下頭,然後又問着他:“阿賢,我們保密局已經開始在共產黨內佈線了,尤其是在解放軍裡,這也是爲我們以後戰勝他們作準備!你既然在七十二軍裡隱藏了下來,其實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雖然你的臉毀了,但是卻是一個好的楔機,正好可以抹去別人對張師長的記憶!”

張賢愣了愣,馬上明白他這是什麼意思。

果然,韓奇接着道:“阿賢,你的身份到底還是與別人不同,就算你想過平靜的日子,只怕也不可能,共產黨不可能放過你這個國軍少將的,更何況你這個少將還打敗過他們那麼多的部隊!”

張賢默然了,心裡當然知道身份暴露後的後果,這根本也無須韓奇的提醒,韓奇在這裡提出來,當然是別有用意。

“放心吧,阿賢,你的家小我一定會好好的照顧!”韓奇再一次道。

張賢擡起頭,望着他的眼睛,忽然覺得自己的這個老大哥有些老奸巨猾起來,心下里有點不快,這分明就是一種要挾,於是悶悶不樂地道:“你是不是要我爲你們保密局做事?”

見到張賢一語道破,韓奇尷尬地點了點頭,同時告訴他:“你不要擔心,其實我這也是爲了你好!如果你能成爲我們保密局裡的暗樁,那麼你的一切榮譽與軍職都可以保留,我知道你可能並不在乎這些,但是總有一天你會累了,如果希望能夠恢復你的真實面目,我或許會有辦法,去香港、去美國都不成問題!”

這就是條件嗎?不過,這個條件倒也十分誘人。張賢有些心動了,想了一想,卻又搖了搖頭,如實地道:“我不想當特務!”

“先不要這麼快回絕!”韓奇道。

“你爲什麼非要選中我呢?我不過是一個兵而已!”張賢再一次重複着。

韓奇卻是非常得自信:“張賢,你現在是一個兵,但是以你的才華,在解放軍裡發展,不可能永遠是一個兵!”

“你錯了!”張賢也告訴他:“我不想再出人頭地,我也不想被人敬仰,其實現在想想看,當一個普通人真得很好!活着舒坦,不累心!”

韓奇怔怔地看着張賢,覺得他真得是打定了這個主意,可是他還是有些不甘心,解釋着道:“阿賢,你這個暗樁也許永遠也不會起用的,也許永遠保密下去。其實,我這是在爲你着想,是爲了你將來的前途作好鋪墊,說白了,就是爲了你能有一個退路!”

張賢愣了愣,忽然就明白了韓奇的用意,只是又有些懷疑。韓奇這是在爲自己留在解放軍裡找個藉口,如果永遠不起用他這個暗樁,那的確是一個不錯的計劃,真得到將來他回到國軍裡的時候,也好對上面有一個說詞。不過,這是他真實的想法?還是一個藉口,目的就是爲了要他爲之服務呢?在這個時候,張賢也迷惑了,對於這個平日裡敬重的韓大哥也犯起了難來,不知道他說得是不是實話?還是在騙自己?

他最終還是點了點頭,對這個大哥也只好姑且信之,同時也說出了自己的條件:“韓大哥,你是知道我這個人的,不喜歡搞陰謀詭計,這裡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於國於民不利的,我不做!”

韓奇笑了笑,點了點頭,忽然想起了《三國演義》裡關雲長土山約三事的故事來。

可是,到了現在,張賢又後悔起來,答應了韓奇,實際上就是給自己套上了一個無形的枷鎖,只怕到時自己真得是欲罷不能,騎虎難下了。

正在滿腹心事的胡思亂想着,夏陽已經帶着人迴轉了來,他顯得很是高興,這一次汽車連並沒有空手而歸,在許家小村裡找到了老百姓藏在河汊子裡的兩條漁船,並且成功地說服了那兩條船的船工來爲解放軍服務,到下午的時候他還要帶着人去另一個村子裡走訪。

“呵呵,有好吃的呀?”看到張賢與熊三娃吃着麻糖,夏陽不由得湊了過來。

熊三娃再想藏起來,已然來不及了,只好點了點頭,把手中的紙袋遞過去。

夏陽卻擺了擺手,問着:“你們上街去了?”

張賢連忙道:“其實我一個人留在連裡就行了,所以讓三娃去轉轉!”

“哦!”夏陽只點了點頭,並沒有怪罪什麼,只是好言提醒着他們道:“三娃,阿水,如今你們是解放軍了,不是當初的國民黨反動派的兵,不能這麼散漫。萬一連裡有事了,怎麼辦?”

“不是沒事嗎?”熊三娃皺着眉頭,有些不快地答着。

張賢拉了拉他,卻回答着:“連長說得是,以後我們注意!”

夏陽笑了一下,道:“放心,我會給你們機會去逛街的!”說着,準備走開。

“連長!”張賢卻叫了一聲。

夏陽轉回了頭來,問着:“阿水,你還有什麼事嗎?”

張賢問道:“我們什麼時候打過江去呀?”

夏陽看了他一眼,只是道:“你着什麼急,反正是快了!”

“哦!”張賢應着,沒有再問下去,的確,夏連長不可能知道太多關於渡江的情況,更何況便是真得渡江作戰開始,汽車連作爲一個後勤部隊,也只能等着大部隊過江後,江南安全了,最少能從那邊開一個渡輪過來,纔可能渡過江去。

看着夏陽走遠了,張賢與熊三娃再一次靠着汽車,除了給陳大興留了一些外,怎麼也要把自己手中的麻糖全部解決掉,兩個人一邊吃着,熊三娃還有些經不住問着:“哥呀,你還真想打過江去呀?”

張賢看了他一眼,苦笑着道:“我只是隨便問問,估計着也就幾天後的事了。”

“你怎麼知道?”熊三娃經不住地問着。

張賢道:“長江一般是從五月開始進入汛期,那時是春汛,春雨連綿,水量大增,江面寬闊而且波濤洶涌,根本不適合那麼多的部隊渡江作戰。長江的汛期很長,後面還有梅雨季、夏汛、秋汛,一直可以持續到九月去,這邊不可能讓對岸有這麼長的時間來做足準備。如今是馬上到了四月中旬,你看吧,最遲不過二十號,和談必然會有一個結果,這邊的要價肯定會高得離譜,那邊也肯定不會答應,然後雙方再次開戰,那時也就是解放軍渡江的時候了!……”

“於得水,你在說什麼呢?”忽然就傳來了夏陽轉回來的話聲,原來他並沒有離開,又從成排的汽車的那邊轉了一圈,迴轉了來。

“沒……沒說什麼!”張賢嚇了一跳,連忙敷衍着。剛纔他嚼得正香,又說得起勁,竟然沒有聽到夏陽的腳步聲。

熊三娃也回過了頭,不滿地道:“連長,你怎麼走路這麼輕呀?就跟是在作賊一下,我都沒有聽到,嚇了一跳!”

夏陽也笑了,卻沒有忘記追問着:“你們說得什麼?什麼這邊那邊的?什麼和談的?誰跟誰和談?於得水,你怎麼知道這麼多?”

“你還不知道嗎?”不等張賢回答,熊三娃卻是反問着:“電臺裡都播了,國民黨的和談代表都去了北平,大街上的人都知道!”

被熊三娃如此一問,夏陽反而臉紅了起來,的確,作爲汽車連的連長,他一直只知道遵守上級部置的任務,根本就沒有在意過廣播電臺裡說過什麼,更何況,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裡聽廣播,所有的消息都是從上面傳達下來的。但是,爲了保持連長的顏面,他還是一本正經地道:“我說你們兩個以後說話不要這邊、那邊的,你們都加入解放軍這麼久了,還分不清敵我嗎?這邊就是我們,那邊就是敵人,知道嗎?”

“是!”張賢與熊三娃同時回答着,其實兩個人的心裡卻是不以爲然。

夏陽沒有再詢問下去,只是看了一眼張賢,又倒揹着手,走了。

望着夏陽離去的背影,張賢不由得暗自自責,真得是應了那一句老話:說話要留得三分,須防隔牆有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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