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重生(一)

沒有事的時候,張賢和熊三娃也會跟其他的俘虜兵一樣,找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靠着牆邊曬曬太陽,捉捉蝨子,打發一下這難捱的時光。

遠遠的,他們便看到一輛吉普車轟鳴着,在雪未化淨、泥濘的路面上歪歪扭扭地開了過來,那個開車的司機就好象是喝多了酒一樣,一直把握不好那個方向盤。

“是夏陽!”熊三娃已然看清了車上的司機,經不住地道,昨天他來過一回,傍晚的時候走了,不知道今天又過來做什麼?

但是不幸得很,這輛車還沒有開到村子口處,便停了下來,轟鳴聲也嘎然而止,原來是車速太慢,他沒有想到換低位擋,汽車自己憋滅火了。車上跳下來了一個人,正是夏陽,他拿着個搖把,插到前面的搖孔中,搖了三四次,發動機突突的響了幾下,又沒了聲音。他沒有放棄,又搖了幾回,依然如此。在車子的副座上也下來了一個人,當張賢看到這個人的時候,心裡有些慌張,這個人他認得,正是劉興華的警衛員武小陽。武小陽接過搖把,也搖了起來,那輛吉普車就好象是一頭不高興的牛,搖地時候“哼哼”地叫喚幾聲,一停下來便又一聲不響。

大家都擠到了村子口來看熱鬧,連看押俘虜的兩個解放軍戰士也圍了上去,想要幫他們忙,搖起車來。

張賢卻覺得有些好笑,聽這車的聲音,明顯得是油路不暢,肯定是哪裡堵了,再搖到天黑只怕也起不來。

所有的人都圍了過去,連熊三娃也走上前去,倒是將張賢一個人丟在了後面,十分突出。張賢遲疑了一下,從地上抓起了一把黑泥,糊亂的抹到了自己的臉上,然後又將大棉帽子翻將下來,裹住自己的臉,拴上釦子,這才也跟了上去。他把自己搞得腌臢邋遢,就是爲了不讓武小陽認出自己來。想一想,他與武小陽見面也不過兩三回,這兩三回也只是一晃而過,或許這個小武不會有這麼好的記性。

“怎麼辦呀?”武小陽有些着急起來,問着夏陽:“這車要是弄不回去了,樑旅長不把我們的皮剝了纔怪呢?”

夏陽也十分着急,雖然在這麼一個寒冷的天氣裡,他卻是滿頭的大汗,又從那個幫忙的解放軍戰士手裡接過搖把,再一次搖了起來。搖了兩下便累得氣喘吁吁,武小陽又接了過去。

“呵呵,哪有這麼搖的!”熊三娃不由得笑了起來,他看着武小陽搖車的樣子,不由得叫了起來。顯然,武小陽也是搖得累了,拿着搖把的兩隻手互換錯開來,變成了右手扶搖把,左手來搖,這是很危險的事。他道:“你就不怕搖着火,搖把把你的臉打爛嗎?”

武小陽轉過頭來,看到熊三娃的時候覺得有些面熟,但又看到他的裝扮原來是一個俘虜兵,便氣不打一處來,不由得罵道:“你懂個屁,你坐過這種車嗎?”他以爲這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國民黨兵,定然沒有多少的見識。

一聽到武小陽這麼一說,熊三娃哈哈地大笑了起來,半吹半實地道:“我坐過這種車嗎?呵呵,告訴你,老子給我們師長、軍長和司令官都開過車,別說這個破吉普車了,便是大卡車、機械工程車、坦克、裝甲戰車,連總統坐的美國造的福特牌高級小轎車我都開過!你還問我坐過車沒有,真是好笑!”

聽着熊三娃的吹噓,武小陽有些不信,夏陽卻是爲之一動,把搖把替到了熊三娃的面前,對着他道:“三娃,你說你開過這麼多車,那麼你把這車搖着了!”

“這有什麼難的!”熊三娃滿不在乎地說着,接過了搖把來,站了個馬步,運了運氣,把搖把捅進搖孔裡,連上搖桿,擺好姿勢,猛得一較勁,便搖了起來。果然,與夏陽和武小陽不同,這輛車猛烈地吼叫着,那聲音都比他們搖的時候響了許多。只是熊三娃一停下來,這輛車的發動機也就跟着停下來,與前面的人一般無二。

熊三娃又搖了幾回,結果還是這樣。

“呵呵,你吹呀?你說你開過飛機我也信?你倒是吹呀!”武小陽在旁邊幸災樂禍地取笑着,直將熊三娃氣得臉通紅起來,可是如今卻是騎虎難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能玩命一般地搖着車把子,累得呼哧帶喘,希望奇蹟能夠出現。

張賢實在看不下去了,走了過來,對着熊三娃道:“別搖了,三娃,可能是油路堵了,看看油路!”

一句話提醒了夢中人,熊三娃點了點頭,放下搖把丟到地上,“啪”地一聲,打開了前面的機蓋子,面對着裡面錯綜複雜的線路、管路,檢查了起來。

這個時候,武小陽也停止了諷刺,而夏陽也瞪大了眼睛,他們連開機蓋子都不知道,看着熊三娃如此熟習的樣子,顯然是真懂得車的人。

但是,論起修車來,熊三娃真得不如他的開車,查來查去,也查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得不救助地喊着張賢:“阿水,你過來看看!”的確,在修理機器這種事上,張賢十分有興趣,也高人一籌。雖然在國軍中他貴爲師長,卻因爲興趣所至,張賢很喜歡修車,自己的車有點毛病都是他自己找出來解決,熊三娃最多在旁邊給他當個幫手。當梅佔元的戰車營歸到了整編十一師之後,張賢也喜歡參加對坦克與戰車的修理,所以也算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機械專家了。

夏陽與武小陽都看向張賢,對這個髒兮兮的俘虜兵執着一種懷疑,武小陽並沒有認出張賢來。

聽到熊三娃的呼叫,張賢只得走上前,又生怕武小陽仔細打量自己,馬上便趴到了汽車的機頭,恨不能把自己的整個頭都扎將進去,仔細地檢查了起來。

修車的過程,遠沒有搖車的過程那麼好看,隨着時間的流逝,這些圍觀的人漸漸失去了興趣,一個個地走開來,那些俘虜依舊去曬他們的太陽,那兩個看守的戰士也依舊去站他們的崗。夏陽與武小陽也在邊上圍觀着,武小陽第一個失去了興趣,來到了車邊也曬起了太陽來,只有夏陽還在津津有味地看着張賢修車,當張賢喊拿扳子來時,他就跑去拿扳子;當張賢喊着拿鉗子來,他就跑去拿鉗子,把熊三娃也當成了擺設,好象他成了張賢的學徒。

熊三娃百無聊賴,乾脆站在武小陽的身邊看着雪地裡的風景。“兔子!兔子!”他的眼尖,驀然看到雪地裡的一個灰色影子,正伏在五六十米處一動不動,不由得喊了起來。

武小陽也看到了,猛地舉起自己手中的步槍,瞄了一下,對準那隻兔子便開了一槍,可惜得很,這一槍並沒有打中,那隻兔子受到了驚嚇,三躥兩躥着便失去了蹤跡。

“你真笨!”熊三娃經不住地對着武小陽道:“這麼近的距離都打不中!”

被一個俘虜兵說笨,武小陽覺得自己很沒有面子,自然氣哼哼地道:“我都打不中,你能打中?”

“我當然能打中!”熊三娃想當然地道:“我可是我們營裡的神槍手!”

看着他的樣子,武小陽不覺得十分來氣,也毫不示弱地道:“告訴你,我也是我們解放軍裡的神槍手,你有沒有膽量跟我比一比,看看是你這個國民黨的神槍手槍法準,還是我這個解放軍的神槍手槍法準?”

“就你?”熊三娃不由得笑了起來,不以爲然地道:“就你這樣還是神槍手呢?笑死我了!”說着哈哈地大笑了起來,就好象聽到了天方夜談。

武小陽被他笑得越發火大,一把拉住了他,十分認真地道:“你別笑,有本事的就跟我比,沒本事你就吹吧!”

聽着武小陽如此得較真,熊三娃也執拗了起來,當即迴應着:“好,比就比,你說吧,我們怎麼比?”

武小陽想了想,看了看遠處兩百米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大楊樹,此時葉子都已經掉光,只剩下了禿禿的枝幹刺向蒼穹。當下,他馬上道:“看到沒有,那棵樹!”

熊三娃點了點頭,道:“看到了!”

武小陽又從身上掏出了一個巴掌大的記事本來,這個記事本是他爲了學習用的,當下從這個本子裡撕下了兩張紙,對着熊三娃道:“我把這兩張紙用泥糊到樹上去,我們就站在這裡,我打三槍,你也打三槍,看誰能夠打中得多!”

“好!”熊三娃一口答應了,他覺得這對他來說是輕而易舉的事。

那幫曬太陽的人一聽說要比槍法,便覺得又有了熱鬧看,又都紛紛圍了上來,有人自告奮勇地拿着那兩紙跑向那棵樹,先糊上了一張,然後躲開來,讓他們射擊。

武小陽當仁不讓,第一個操槍,這是把美製的半自動春田式步槍,跟着他已經很久了。爲了以示公正,他將彈倉裡的子彈退出了兩發來,只剩下了三發,舉起槍來,瞄了瞄,便發出了一枚子彈。第一枚子彈呼嘯着向大樹撲去,只是可惜得很,偏了一點,沒有打中那張紙,卻也打中了樹幹。

“呵呵,就這水平還神槍手呢?”熊三娃取笑着他。

武小陽並不爲所動,沉了一下,又瞄了瞄放出了第二槍,樹那邊守衛的人跑到了近前看了一下,高喊着:“好,打中了!”

熊三娃停止了取笑,等着武小陽開第三槍。

武小陽又瞄了半天,第三槍也準確無誤地擊中了目標。

“三發子彈,兩發打中!”熊三娃點了點頭,還是誇獎着道:“不錯,的確算是神槍了!”

“你來!”武小陽把槍遞給了熊三娃。

熊三娃接過了這把槍,在手上玩弄了一下,覺得有些不習慣,但還是自信地道:“看我三發全中!”

“等你打完了再吹吧!”武小陽也揶喻着他。

此時,武小陽打的那張紙被揭了下來,樹那邊守衛的人又糊上了另一張紙。那張巴掌大的紙此時在這裡看來,只有銅錢大小,熊三娃到這個時候才覺出了困難來,但是大話已經出了出去,只能硬着頭皮開了一槍,這第一槍卻是被打飛了,也只打中了樹幹。

“看來,你也不過如此!”武小陽回敬着他。

熊三娃暗自生氣,哪知道越是生氣,這精神就越是集中不起來,瞄了半天也沒有把握,武小陽在邊上不停地催促着:“開呀,怎麼不開槍呀?你要是認輸還來得及!”

氣惱中,熊三娃又放出了第二槍,還是跟第一槍一樣,只打中了樹幹,並沒有打中那張紙。這第三槍打不打的,熊三娃都已經輸了,但他還是放了第三槍,堪堪打中了紙的邊緣,也就算是打中了,爲他挽回了一點顏面。

“呵呵,我看你們國民黨兵吹牛倒是一流的!”這個時候,武小陽就好象是吃了興奮劑一樣,面對着熊三娃不斷的挖苦着。

熊三娃憋着一肚子氣,卻無話可說,輸就是輸了,他只能強辯着:“這是你的槍,你當然打得好,要是我拿着我自己的槍,肯定比你打得好!”

“你就吹吧!”武小陽不屑一顧地反駁着:“反正你沒有槍,你再怎麼吹也沒法試!你們國民黨也就這麼兩下子,打不過了,就自己吹牛給自己聽!”

他這麼一說,那幾個圍觀的解放軍戰士們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來,而那些國軍俘虜兵們卻一個個大眼瞪着小眼,聽着這話雖然彆扭,卻也無可奈何。

“你的槍法也好不了哪裡去,也不是百發百中!”熊三娃還在說着:“我們營裡就有一個可以百發百中的真正神槍手,比你強得去了!”

“又在吹了!”武小陽笑着道:“他在哪裡,你把他找來呀?”

熊三娃此時連脖子都通紅了起一,轉頭叫道:“阿水,你來打!”

此時,張賢已經找到了這輛吉普車的毛病所在,拆下過慮器用汽油清洗完準備再裝將上去,對於身邊發生的事,雖然也有些關心,卻也暗恨熊三娃過於招搖,只好充耳不聞。

“你指得他?”看到熊三娃在叫於得水,武小陽有些詫異,同時還有些不相信。

熊三娃點着頭,認真地道:“他可是真得百分百中!”

“哦?”武小陽馬上來了興趣,看了看已經將過慮器裝好的張賢,在自己的槍裡又填了三發子彈,然後遞了過去,道:“好,你來試一試!”

張賢看了他一眼,搖了搖頭,沒有說話,跳下車來,轉身去撿搖把,準備把車子搖着。

“你不會邊這點膽量都沒有吧?”武小陽只當張賢害怕呢。

“我不跟你比!”張賢老實地道。

“爲什麼?”武小陽十分不解,望着此時臉上又沾滿了油泥的張賢,問着。

“有什麼好比頭呢?”張賢道:“就算我贏了你,又能怎麼樣?你能放我們走嗎?”

武小陽愣了愣,他的確沒有這個本事。看着張賢已經從他的身邊走過去,把他撂在了那裡,聽着他的話意的樣子,好象真得就比自己強,當下更是氣惱了起來,指着他罵道:“你比熊三娃還能裝蒜呀!熊三娃到底還敢跟我比,你連比都不敢比!呵呵,我現在纔算明白了,你們國民黨兵爲什麼總打敗仗,原來你們都是吹牛在行,裝蒜在行,別的什麼都不行,只好等着被我們抓俘虜!”

這話實在太傷人了,張賢也不由得氣憤填膺了起來,驀然從他的手中抓起了槍,舉起對準那張還貼在樹上的紙連放了三槍,連瞄都未瞄一下,退彈殼的過程也是一氣呵成,看得在場的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全打中了!”大樹的那邊,那個守衛着的解放軍戰士經不住大喊了起來。

就像是看着一個怪物一樣,所有的人都看向張賢,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忽然覺得自己是犯了一個不可原諒的錯誤,連忙將槍遞還給了還發着愣的武小陽,低下頭,撿起了那根搖把,插進了汽車前面的洞裡,只搖了一下,這輛趴俯半天的吉普車便“突突”地歡叫了起來。

“你真是一個人才!”夏陽經不住佩服的說了一句,在這一時刻,他忽然有了一種要把這個人才據爲己有的衝動!

遠處的村口邊,負責俘虜工作的宋科長也走了過來,他是被這邊的槍聲驚動的,正將這裡所發生的一切盡收在了眼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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