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故人(一)

又是一個不眠夜就這麼過去,張賢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天已經亮了起來。

熊開平一臉疲憊地回到了三十二團的指揮部裡,向張賢報告着審問俘虜的情況。原來,那部分攻擊宿遷城的果真如同張賢所猜測的一樣,是共軍的地方部隊,不過卻是掛靠在華中野戰軍第九縱隊的名下,就是一個保安團,人數卻也有上千。這隻部隊的任務只是新四軍用來牽制宿遷守軍的,而新四軍也並沒有要攻奪宿遷城的計劃,這個團之所以對宿遷展開攻擊,是因爲看到三十二團的防禦有些鬆懈了,所以想着趁人之危,希望想得到一個意想不到的戰果,但是最終還是失敗了。

聽完熊開平的敘述,張賢一顆心終於是踏實了下來,看來,宿遷城暫時不會有危險了。

只是,北面的槍炮聲已歇,整六十九師顯然已經被殲滅了。

果然,在中午時分,駐守在井兒頭的三十二團兩個營便接應下來了一支六十九師的殘部三百餘人,這是整六十九師被圍在苗莊的部隊突圍出來的,他們的身後還有一隊新四軍在緊追着,白京生帶着第二營在預先做好的工事裡堅決的將那部隊追兵打了回去,那部分新四軍的追兵一時也沒有想到這裡會有國軍的接應部隊,只一接火,便紛紛退了下去。

逃回來的人證實了張賢的猜測,整六十九師除了這三百多人外,已然全軍覆沒,那可是兩萬八千多人呀!戴師長在堅守了五天五夜之後,在整六十九師被新四軍最終突破的時候,沒有選擇被俘虜,而是選擇了自殺!如果不以成敗論英雄的話,他也算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了。

張賢只覺得自己的心都在怦怦地真跳,此時,他擔心的只有東面還在曹家集方向上的整編第十一師了。

整編第十一師在胡從俊的帶領之下,小心翼翼地向西撤退下來,直到其先頭部隊在井兒頭村與三十二團匯合,大家一顆高懸的心纔始放下。奇怪得是,那些剛剛得勝、氣正旺的新四軍,並沒有合圍上來,而是打掃戰場,清點着各自的戰利品,押解着大批的俘虜,悄然而退,只派出少數的部隊對整十一師作監視警戒。

胡從俊帶着整十一師的人馬終於又回到了宿遷,在見到張賢的時候,大家就彷彿是已然隔了一世。

“張賢呀,我還以爲我們再也回不來了呢!”楊濤旅長半是開着玩笑,半是認真地告訴他,看來,他早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是呀!”胡從俊也長嘆了一聲,悠悠地道:“直到你們三十二團奪下了井兒頭村,我這顆心才安穩下來,這一仗太兇險了!”言語中,還滿是一種意料之外的慶幸。

張賢的心情也倏忽地放了下來,卻又有一種另外的不安,眉頭依然緊鎖,心中也說不出來這是爲什麼。雖然整十一師全身而退,只損失了一個工兵營,但是這種戰果也是很令人失望的,而整六十九師的覆沒,在這個時候,已經成了大家心中永遠也難以抹平的記憶。

“張賢,你還有什麼不高興嗎?看到我們都活着回來,怎麼也不說句安慰的話,還掉着個臉?”一一八旅的旅長王元靈如此地開着他的玩笑。

張賢尷尬地笑了一下,對着大家道:“哪能呢?雖然這一次我沒有跟大家一起歷險,但是其中的煎熬一星不比你們差!”

胡從俊點着頭,戰鬥之中,他與張賢通過幾次的電話,當然知道作爲後方接應的三十二團的爲難,不過,張賢做得很不錯,守住了宿遷城,又攻奪下了井兒頭村,其實才是這次軍事行動中國軍裡最成功的部隊,只是在這次軍事行動的失敗之下,他的這一點的勝利也變得黯然失色起來。

“你是不是又想到了什麼?”胡從俊追問着張賢。

張賢點了點頭,對着他道:“我只是很奇怪,爲什麼新四軍在如此的大好形勢之下,卻放過了我們整十一師呢?他們完全可以乘勝合圍上來,就算不能把我們殲滅,也可以令我們損兵折將的,卻爲什麼又全然而退了呢?真是令人難以琢磨呀!”

楊濤卻道:“張賢呀,我看你可能是多慮了!共軍吃掉整六十九師,自己也受傷不小,哪還有力量來對付我們呀!”

張賢卻搖了搖頭,道:“即便如此,他們還是佔據着很大的優勢,再加上他們同時繳獲了我們大量的武器裝備,完全有可能包圍我們的!”

胡從俊想了一下,點了點頭,對着大家道:“共軍之所以迅速後撤,我想不外乎是兩個原因,其一是他們的兵力也是吃緊,急需調往另外的戰場。我們四路分擊,他們只能這樣!”

張賢的眼睛不由得一亮,驚不住叫了出來:“魯南!共軍一定是急速往魯南的棗嶧方向去了!”那邊正是這次軍事行動的最北一路。

胡從俊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此時共軍在漣水那邊的阻擊已經失敗,漣水城被整編七十四師奪佔,幾乎是與此同時,南邊的鹽阜地區也被國軍攻佔了下來,此時,他們必保的只有魯南了!

楊濤又問道:“那麼師座,他們後撤的另外一個原因又是什麼呢?”

胡從俊看了張賢一眼,卻問道:“張賢呀,我讓你聯繫漣水的整七十四師的張師長,你聯絡了嗎?”

張賢點了點頭,告訴他:“我已經聯絡過來,當時張師長答應很快出兵,卻是往沭陽方向進攻了!”

“這就對了!”胡從俊再一次點着頭,苦笑了一聲:“風光都讓張林福和他的整編七十四師佔盡了!”

張賢也是一聲得苦笑。

楊濤與王元靈這才明白過來,楊濤恍然大悟地道:“我說呢!原來共軍也怕被我們夾擊,所以不得不退!”

胡從俊與張賢同時點着頭。

※※※

吳司令從徐州趕過來看望驚魂未定的整編十一師的官兵們,從他的嘴裡,果然證實了胡從俊的猜測。就在整十一師提心吊膽着準備與合圍上來的共軍決一死戰的時候,整編七十四師在師長張林福的帶領之下,突然襲擊了沭陽城,只戰了一日,便奪佔了下來。在這個時候,再加上魯南那邊的戰事緊張,陳毅與粟裕只得帶着兩支部隊向北退去,轉入了山東境內。雖然他們取得了宿北戰役的全勝,消滅了整編六十九師,但是也因此不得不丟掉了整個蘇北。

對於宿遷之戰的結果,令國防部與蔣主席都大爲震驚,這是一個整編師的覆滅,必須要有人爲之承擔責任,於是吳司令首當其衝地成爲了這場失敗的替罪羊,認爲是他指揮失誤,才造成了這樣嚴重的後果,理所當然地將他撤了軍職。

吳司令原來是粵軍裡的元老,是早期保定陸軍學校的畢業生,參加過北伐與東征,雖說離開軍界有些噓唏,不過,此時倒也是無官一身輕。在離開宿遷的時候,胡從俊與張賢等人前去碼頭送別,在十里長亭裡,吳司令專門把胡從俊與張賢叫到了身邊,和他們聊起了當年在三鬥坪時,率領着江防軍抗日的那段日子,那個時候,胡從俊與張賢都是他的手下,尤其是談到鄂西會戰的時候,他便有些動容起來。

“老胡呀,那個時候我真得是爲你們十一師捏着一把汗呀!”吳司令這樣地告訴他們:“呵呵,真得沒有想到,你們十一師可以力挽狂瀾,最終把鬼子擋在了石牌!”

“鈞座過獎了!那個時候我們都已經是視死如歸了,所以也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了!”胡從俊告訴他。

“是呀!”吳司令嘆了一聲,同時敬佩地道:“我知道你都把遺書寫好了!”

胡從俊笑了一下,沒有多言。

吳奇又轉過頭來,對着張賢道:“張賢,那一次要不是你縱馬趕到三鬥坪來報告,我可能都已經把江防軍的司令部遷走了,呵呵,要是真得那樣的話,不知道我有多麼的尷尬了!”

張賢也笑了一下,客氣地道:“那個時候年少不懂事,所以多有冒犯,還請鈞座不要介意纔是!”

吳奇也笑了,同時又是一聲得感嘆:“少年好呀!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語還休呀!”

張賢與胡從俊對望了一眼,很能理解此時他的心境,想要勸慰些什麼,卻又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

“其實,離開軍隊,對於鈞座來說,不見得是壞事,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呢?”胡從俊道。

吳奇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又有些不捨地道:“我戎馬一生,別無所常,呵呵,這一回不當兵了,真還不知道去做些什麼!”

“天下之大,何處不能安身立命呢?”胡從俊又勸道。

“是呀!”吳奇道,同時又有些無奈,對着他和張賢道:“你們說得不錯,在這個時候能夠離開軍界,其實真得是一種福了。堪亂遙遙無期,我這條老命總還算可以保全,哎!你們的路可還長着呢!”

聽他這麼一說,張賢與胡從俊面面相覷着對視着,的確如他說得一樣,看這仗是越打越大,而共匪卻是越剿越多,前程的問題先放在一邊,真說不定有那麼一天,自己就可能跟整六十九師的戴師長一樣,死在了戰場之上。

見兩個人不再答話,吳奇卻覺得自己有些多言了,當下拱了拱手,轉身準備離去。

“對了,鈞座,我有一事想要問一下!”張賢忍不住開口叫道。

吳奇轉回了身體,看着他問道:“哦,你問吧,只要是我知道的,定然會告訴給你。”

張賢遲疑了一下,還是問出了口:“這次我們作戰之前,原本擬定的是小心行進,只是不知道鈞座是從誰那裡得到的軍事情報,說共軍的主力不在這邊,所以大家這才放開了手腳,才招致瞭如今的慘敗?”

這個問題其實一直就是張賢想要問出口的,也是胡從俊想要問出口的,今天看到吳司令如此落魄地離去,再不問一下,可能以後都沒有機會知道了。

吳奇怔了一下,也記起了當初的動員會,如果不是因爲這個情報,大家也不至於敗得這樣徹底。

胡從俊也道:“是呀,鈞座,你說這個情報是空軍的偵察與國防部裡的人告知的。現在看來,共軍選擇夜間行軍,空軍當然不會偵察得出來,只是國防部裡什麼人能夠知道共軍的動向呢?而且你還說,如果這個消息是假的,那麼我們國防部裡肯定就有共軍的奸細了!”

吳奇點了點頭,依然十分肯定地道:“現在看來,這個消息的確是假的,我們國防部裡的確有共軍的奸細,只是這個奸細是誰,我卻不敢亂說!”

“那麼您是如何得出這樣的結論來的呢?”張賢緊追着問道。

吳奇道:“這個消息應該是保密局的人先搞到的,但是保密局的情報彙總到國防部情報處裡還是要經過分析的,不見得就是真的。我不知道這個情報是誰分析確定出來的,它是以十萬火急的形勢傳到了徐州行轅裡,也許是發得急了些,卻沒有落款和署名。我也曾懷疑過這份情報的真實性,和薛主任研究了半天,又接通了負責此次作戰計劃的軍令部劉廳長的電話。”

“哦?劉廳長怎麼說?”

“劉廳長卻十分肯定地告訴我們說這份情報應該是真的,因爲共軍不可能知道我們的作戰計劃,他們並不知道我們這一路要進攻的是哪裡,而南面的漣水與鹽阜地區,都是雙方曾經多次爭奪的地區,共軍不應該輕易放棄;另外山東方面那一路直逼的是他們首府臨沂,所以他們也很難抽出兵力南下。除非他們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作戰計劃,否則不可能鋌而走險,急行軍奔赴宿遷的戰場!”

他如此一說,張賢與胡從俊都明白了過來,看來是國防部內真得有人向共軍泄漏了軍事秘密,共軍纔可能如此從容地應對,悄悄地在宿遷附近集結。否則,他們不可能會想到這裡來的。

聽完吳奇的解釋,張賢與胡從俊都不由得渾身起了一層得雞皮疙瘩,如果國防部裡真得有共軍的奸細存在,那麼這個仗根本就無法打下去了,其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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