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平反(一)

武小陽的記憶又回到了那個槍林彈雨的歲月裡,他跟這些晚輩們講起了朝鮮戰場,講起了警衛營,當然也自然而然地講起了於得水來。

對於小虎來說,於得水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很小的時候就記得這個於營長的面孔,雖然並不好看,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一見到這位於叔叔的時候,就想跟他親熱。他當然還記得這位於叔叔最喜歡抱自己,而且他還唱得許多好聽的歌,至今他還記得有一首歌的歌詞其實是徐志摩的詩。當他聽到武小陽那充滿激情地跟他們講起警衛營那些充滿了艱險、但是卻英勇無畏、並最終能夠取得勝利的戰鬥之時,便不由自主地對這位帶兵的於營長越發得佩服起來。

在武小陽繪聲繪色的敘述中,所有的年青人都能夠體驗到在那種血也火的戰場之上,志願軍官兵們奮能衝殺的情景,他們也能夠從武小陽的語氣聲中,聽出來他對於那個帶着他們打勝仗的於營長的崇拜和敬仰,他們也跟着武小陽愛烏及烏地喜歡上這位大智大勇的於得水營長來。而在旁邊,王金娜一直靜靜地聽着,竟然沒有插一句嘴,小虎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母親的眼睛裡竟然含着晶瑩的淚花,他想這一定是武叔叔的故事同時也喚影了母親對抗美援朝時代那些感人的記憶吧!

“於營長是一個真正的英雄,所有的英雄都註定會有一個悲壯的結局,他也不能例外!”武小陽終於講到了華川湖。所有的人都豎起了耳朵來,這也許是他們認爲的最精彩的一段故事了,包括王金娜在內,也是一樣得側耳傾聽着,儘管這個故事她已經聽過武小陽講了無數回,但每一次重新聽來的時候,還是感到心潮澎湃。

武小陽講到了二一五師被聯合國軍重重包圍後,在師長王大虎失去指揮能力之後,於得水帶着全師衝出敵人重圍的經過,這些事情有些是他自己親歷的,有些也是他後來聽警衛營裡其他人說的,說得時候倒是十分得詳細精彩。武小陽原來就是一個喜歡吹牛又多話的人,只是因爲在經歷了迫害之後才變得沉默寡言,這個時候因爲心情不錯,再加上又面對的是一羣尊重自己的晚輩,不知不覺中又恢復了他的本性,他的話自然也就多了起來,而且說得時候更沒有什麼顧忌。終於他講到了警衛營爲了掩護全師的撤離,不得不在華川湖打一場艱苦卓絕的阻擊戰,所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聚精會神地聽着他的敘述,生怕聽錯了一個字。

“我們在華川湖邊阻擊了幾倍於我們的敵人一整天的時間,但是最終還是彈盡糧絕了,我們也被敵人團團的圍住!”武小陽說到這裡的時候,聲音已然沙啞了起來,嗓門也低了許多,而聽衆們也顯得異常得緊張。

小虎和熊英等人早就知道了結果,但是在這個時候,兩個人還是不約而同地問道:“那麼後來呢?”

武小陽看了他們一眼,不無悲痛地道:“我在之前已經受傷被安置到了後面,而這個時候於營長也被敵人的炮彈的爆炸掀起來炸昏了,受了重傷,奄奄一息,我們整個警衛營的指揮由王鵬和熊三娃兩個人負責,因爲他們兩個都是連長。可是,他們卻選擇了……”他說到這裡的時候,已然有些泣不成聲了。

熊英和熊雄兩兄弟互相對視了一眼,在武小陽提到熊三娃名字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覺察出來了武小陽對熊三娃的恨,也可以猜出來在這個時候他們的三叔一定做了不應該做的事。

“他們最終還是選擇了投降!”武小陽擡着頭望着半陰的天空,終於還是說出了這一句話來,淚水在不知不覺的時候已然淌出了他的眼眶,他轉過頭去,用手輕輕地擦掉了臉上的淚,然後又不無後悔地道:“我那個時候真得是不知道這些事,真得是不能動了,要不然,我也會跟賀強一樣,寧可選擇自殺!”

衆人一片得沉默,但是小虎還有些不甘,問道:“如果當時於營長還活着,他會怎麼辦呢?”

“如果他還活着,他一定不會向王鵬和熊三娃那樣無恥,他一定會和我一樣寧死不屈的!”武小陽十分肯定地道。

王金娜卻皺起了眉頭來,她不能同意武小陽的這個判定,但是她也能夠理解武小陽悔恨的原因,她不想讓武小陽的這種思想真得左右了這些孩子們的決斷,當下十分平靜地反問着他:“小武,你一直在恨熊三娃和王鵬,但是我卻一直在感謝他們當初的決定!也許還有很多警衛營的家屬們也在感謝他們的選擇!那個時候,你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力,主力部隊也已經脫離了危險,選擇投降是丟掉了氣節,但是我一直認爲,這個世界上還有比氣節更爲重要的東西,那就是人的生命?如果那個時候你們不投降,那就真得只是爲了死而去死,你覺得那樣會有什麼意義呢?”

武小陽愣了一下,雖然覺得王金娜的話也有些道理,但是還是不斷地搖着頭:“王醫生,你是個女人,你不懂!作爲一個男人,還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東西,如果當初我死了,我想,我也就不會再有那麼多恥辱的經歷了!”

王金娜不由得氣惱了起來,沒好氣地道:“是!小武,你是一個孤家寡人,你可以這麼說!但是,你有沒有替別人想一想?爲他們的父母、愛人和他們的子女們想一想呢?死是很簡單的事,但是堅持忍辱負重地活下來,那才真得需要勇氣,那才真得是一個人應該作的,尤其是你的死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時候,爲什麼就不能活下來呢?”

武小陽呆了下,知道自己說不過王金娜,也不想再和王金娜爭論了,他只得道:“王醫生,你是留過洋的人,懂得的東西比我們這些土包子們多得多,我說不過你,但是你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要是我當時真得沒有當俘虜,而是英勇犧牲了,我想我也就沒有那麼多的痛苦,孩子們也不會因爲我的原因而被人看不起!”

“如果那個時候你已經犧牲了,那麼這些事情你都看不到了,又何來得好與不好呢?我只能肯定地告訴你,如果你真得不在了,你兒子解放就會變成沒有人管的孤兒,過不了幾年,你的名字就會被人家忘記,你什麼也不會有了!”王金娜悠悠地告訴着他。

武小陽無言以對,的確,如果他不在人世了,在那個動盪的歲月裡,便是連王芹那麼好的人都會被逼死,他的兒子武解放就真得不知道會淪落成什麼樣子了,哪裡又會有今天這番的出息呢?

小虎、熊英和武解放等幾個人都在怔怔地看着、聽着王金娜和武小陽的爭辯,作爲晚輩想要插嘴都覺得有些無處可插,這個時候看到武小陽被王金娜說得沒話可說了,小虎連打着圓場道:“媽,你就別說了,武叔叔這些年過得的確是太苦了!”

王金娜不由得一聲苦笑,對着他道:“是呀,小武過得是苦,他當過俘虜!可是,我們這些沒有當過俘虜的人呢?你三叔還是團長呢,還有熊雄的爺爺,他還是軍區的領導呢,他們過得就好嗎?呵呵,這是時代的錯,真得跟當不當俘虜的沒有關係呀!”

聽着王金娜這一段話,武小陽也呆了呆,的確是象王金娜說得這樣,並不是他一個人過得不好,而是很多人都過得不好,他一直將自己的不幸歸咎於熊三娃和王鵬,的確是沒有道理的事。

見到大家不再說話,王金娜卻有些感慨了起來,一本正經地對着小虎和熊英、武解放道:“小虎、熊英、解放,我們這裡面只有你們三個人是當兵的,而且你們還是幹部,帶兵的人,如果將來你們真得要是上了戰場去打仗,真得就遇到了象你武叔叔遇到的那種事情,你們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在彈盡糧絕之後,在任務完成之後,真得有必要帶着你們的同志跟着你們一起去赴死嗎?我是個醫生,在我們醫生的眼裡,生命是最寶貴的。雖然氣節也很重要,但是真得和生命比起來,也不過是身外的虛名而已!你可以選擇犧牲,但是你卻不可以選擇讓那麼多的人跟着你一起去犧牲,不可以讓那麼多的家庭失去兒子、丈夫和父親!”

小虎與熊英、武解放三個人相互間對視着,盡然都面面相覷起來,王金娜的話與他們所受到的教育截然不同,但是似乎卻更有道理!

※※※

大年初一的一大早,小虎和熊英帶着各自的老婆孩子出門去給親戚朋友們拜年了,因爲王金娜住的地方比較大,所以這兩家人都擠在了這裡來住。年飯吃完之後,徐小曼帶着田衛彪和小紅、熊雄一家、田衛東一家以及武小陽一家人各自回了自己的家裡,屋子裡一下子清靜下來,令王金娜都有些不適應了。不過,沒過多久,大學裡黨委書和和校長也帶着一幫同事過來向王金娜這樣的老教授、老專家們拜年,一上午過去也來了幾波人,讓王金娜忙得不亦樂乎,眼見着已經快到了中午,已經有半天沒有人來了,王金娜正準備作飯的時候,忽然門口又響起了敲門聲,同時還有人在大聲地問着:“這裡的王醫生的家嗎?”

“是呀!”王金娜答着,連忙丟下手裡的活,走出屋,同時告訴着來人:“門沒關,快進來呀!”這大年初一的,進門的人一定就是過來拜年的人。王金娜都覺得有些好笑,想一想當年自己被打成右派的時候,一年都沒有幾個朋友敢到她家裡來串個門兒的,如今聽到她已經回到了武漢,而且當了軍醫大學的副校長,許多的平時關係並不是很好的朋友也跑了來向他拜年,這真得是映證了那句古話:窮在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親呀!

可是,當王金娜看到這個走進來的人之時,她剛剛迎到院子裡的身形不由得呆立在了那裡,愣愣地看着走進院門的這個人。這是一箇中年的婦女,梳着幹練的短髮,只是頭髮已然有白髮顯現了,不過在兩邊的鬢角各有一個黑色的髮夾夾着耳邊的頭髮,把耳朵露出來,這兩個髮夾也成了她身上唯一的裝飾;她的臉圓圓的,眼睛很大,不過歲月的風霜已然讓褶皺爬滿了她的眼角,她穿着一身乾淨但是卻很普通的灰色女式中山裝,搭配着黑色的長褲,腳上穿着一雙黑色的女式帶拌扣的皮鞋。王金娜看清這個人的面孔時,覺得有些眼熟,只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見過。

“王醫生!”來人十分客氣地喚了一聲,她一進來就認出了王金娜。

“你是……?”王金娜努力地在回憶着。

“我是田春妮!”來人告訴着王金娜。

王金娜這纔想了起來,恍然大悟一樣地叫着:“哦,原來是小田呀!呵呵,這麼久不見了,你看我這記性!”她說着,連忙將田春妮讓進屋裡,只是心裡頭卻有些打鼓。她當然知道田春妮曾是張義的追求者,也聽說了如今她是董傑的老婆,董傑此時身居市革委會的要職,而田春妮也因夫得福,升任爲了市公安局的副局長。一個女的,能夠當上一個市的副局長,已然令人側目了。只是王金娜有些不明白,她怎麼會跑到自己家裡來的呢?

“王醫生,聽說你回來工作了,我一直就想過來探望你,就是沒抽出空來!”田春妮向王金娜說着客套話:“呵呵,這不過年了,再不過來就真得有些沒有道理了!”她說着,又笑了一笑。

“呵呵,我們都是一個軍裡出來的老戰友了,你沒有忘記我,我就很知足了!”王金娜也如此客氣地說着。

“是呀!”田春妮也有些感慨,如今七十二軍已經被中央軍委裁撤掉了,而七十二軍裡的那些老幹部們也是死的死,走的走,真得沒有幾個人可以聯絡得上的了,象她和王金娜還活着,還留在武漢的人也是屈指可數的。

說了幾句家長話之後,田春妮的臉上有些難堪,但是她還是對着王金娜道:“其實在來你這裡之前,我先去了徐大姐那裡,但是她對我有誤會,不見我!”

“哦!”王金娜應了一聲,她當然知道田春妮所指的徐大姐是誰,自然就是徐小曼,是她以前的情敵。而徐小曼之所以不願意見田春妮也是有道理的,畢竟張義是被董傑害的,而當初田春妮也曾信誓旦旦的向她們說過會保證張義沒有事的,但是張義還是被判了刑。謊言說一次還能夠讓人相信,如果說得多了,就沒有人信了。

見王金娜沒有再說什麼,田春妮生怕她也會理解錯誤,連忙向她作着解釋,道:“你是張義和徐大姐的大嫂,我知道他們也是最聽你的話的,那個時候你去了五七幹校,不在,所以很多的事我也沒有人可以講。如今你回來了,我希望你能夠幫我去向徐大姐解釋一下,是我家的老董對不起張義,但是他也是沒有辦法。不過他還是替張義擋了不少的事,講了不少的情。本來張義是要被判死刑的,也是他據理力爭,最終判了一個無期,後來又改成了十年。也許你們都不知道,那個案子連累了不少的人,七十二軍裡就有五個人最終被判了死刑,你應該認識宋明亮吧?他就被判了死刑;還有二一五師的參謀陸凡,也是;還有一個副團長……”

“我想,我們一家真正應該感謝的人是你纔對,不是你的丈夫董傑!”王金娜打斷了田春妮的話。

田春妮怔了一下,臉驀然紅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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