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二章 夢殤(一)

在五七幹校裡的日子還是這般得難捱難過,但是如今王金娜的心情卻好了許多,時不時的劉興華也會過來和她聊天,說一些往事,也說一些憧憬。

“老劉,你我都已經是快入土的人了,還有什麼好憧憬的呢?”每當劉興華談起以後、談起將來的時候,王金娜總是會這樣得揶喻着他。但是,劉興華卻不以爲然,然後懷着一種樂觀向上的心態,十分自信地道:“還早呢!呵呵,我怎麼也要活個七老八十的,這還有二、三十多年呢!不向往一下將來的好日子,那麼這日子就不好過了!”聽着劉興華的話,王金娜細細琢磨起來,也覺得有些道理。

五月份的時候,小虎和錢二鳳專程從廣西過來看望王金娜,小虎告訴母親,他已經和錢二鳳領了結婚證,結了婚。他們結婚的時候,就是在小虎服役的那個邊防哨所,因爲兩家的家長都是失去自由身的人,所以雙方都沒有家長過去參加,但是他的戰友給了他們很多的祝福。

看着兒子終於結了婚,王金娜感慨萬千,在感到欣慰的同時,她還感到了一絲的難過。小虎是她一手帶大的兒子,而她卻不能去參加他和錢二鳳的婚禮,這對於一個作母親的人來說,的確是一個件痛苦的事情。但是,儘管王金娜的心裡十分不好受,她還是在小虎和二鳳的面前作出十分高興的樣子,衷心地祝福着這一對新人能夠和和美美,白頭偕老。

私底下的時候,王金娜也沒有忘記告訴自己的兒子,讓他去看一看錢二鳳的父親錢雄風。此時的錢雄風已經以反革命集團成員以及是隱藏的國民黨特務的罪名被判了刑,並且開除了黨籍,發配到了貴州的深山裡去建設所謂的三線工程,他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大鳳和二鳳的親生母親在十幾年前就已經過世了,而他的第二個老婆原來曾是他手下的一個女兵,但是此時也已經與他離了婚,如今錢雄風已然成了孤家寡人一個。

“我和二鳳已經去過了!”小虎如實地告訴着自己的母親:“來這裡之前,我陪着她去的,部隊只給我半個月的假,所以我們就先去了貴州,那裡近一些!”

王金娜點了點頭,畢竟女婿怎麼也要見一見老丈人的,雖然這個老丈人也是從小看着小虎長大的,對小虎應該十分滿意,若不是當初錢大鳳的移情別戀,或許錢雄風早就催着小虎叫他作“爸”了!

“老錢還好嗎?”王金娜隨口問着。

小虎有些感傷地搖了搖頭,告訴着王金娜:“他的身體很差,總是在咳嗽,可能是當時審訊的時候被打的!”

聽到這話,王金娜默然了,她也被拳打腳踢過,如果不是進了五七幹校,或許也會被別人迫害。

見到王金娜沒有說話,小虎又接着道:“那天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喝的酒,本來我和二鳳都勸他不要喝的,但是他說他太高興了,非要我陪着他一起喝。”

“老錢的酒量不好”王金娜道。

小虎點了一下頭,又接着道:“那天我們在一起談了很多話,岳父還跟我說,他怕自己活不長了,所以總想要跟我說些什麼,他說他這一倍子覺得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父親,但是我問他爲什麼要這麼說的時候,他又不說了!說到最後,他可能是喝得多了,對着我說,當年他在國民黨裡也呆過,那些反動派對他也沒有象這般人這麼狠過!”

王金娜點了點頭,錢雄風說得倒也是一句大實話,文化大革命就是一場人整人的運動,哪裡有一點兒大革命的氣象呢?

“對了,媽!他說他對不起我父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小虎十分好奇地問着王金娜。

王金娜猶豫着,不知道應不應該跟兒子講起從前,她想了半天,最後還是點了點頭,如今知道過去的那些真實經歷的人已經越來越少,有些事情也因爲政治原因而被一否百否了,說不定什麼時候真相就會被埋沒,所有的歷史都將會被重新來編攥杜撰。兒子已經大了,在他的印象裡,他的父親還是一個被人唾罵的反動派的角色,如果哪一天自己真得走了,那麼還有誰能夠讓他了解自己父親真實的歷史呢?

“當年,老錢曾經是你父親身邊的警衛營長,但是後來卻背叛了他!”王金娜跟小虎說着,簡單地把當年那些發現在武漢、發生在湖北的事說了一遍,說到最後的時候,她又不無嘆惜一般地道:“你父親其實是一個老式的、還有些封建忠君思想的軍人,當時他就沒有認清楚形勢,要是能夠聽從我的勸告,脫離軍界,舉家一起出國,或許我們一家人也就沒有了這麼多的離合悲歡,沒有了那麼多的辛酸血汗!”

小虎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母親,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告訴着王金娜:“媽,你還是不懂,父親作爲一個軍人,他肯定有着一個軍人的責任,更何況當時他身處在那麼一個高位之上,就算是想要急流勇退,只怕也很難做得到的。”

聽着小虎的話,王金娜分明已經可以感覺得到,兒子早就長大成人了,已然有了自己的見解和想法。

小虎說着,又想到了什麼,嘆惜了一聲:“要是父親能夠和三叔、我岳父那樣,臨陣倒戈過來,或許他就不會那麼悽慘!”

王金娜聽着這句話,便皺起了眉頭來,看來小虎到底沒有白受到解放軍的政治培養,說到最後,還是不能夠脫離所謂的一個共產黨員的歷史觀,她有些不快起來,告訴着自己的兒子:“你父親不是那樣的人,哪怕是死,也不會背叛!”她說着,又想到了什麼,嘆了一口氣,看着兒子詫異的面孔,又道:“再說了,就算是他真得投降了過來,又會有什麼樣的下場呢?你三叔過得好嗎?你岳父過得好嗎?”

小虎呆了呆,竟然無法回答母親的這個問題。

※※※

小虎和錢二鳳離開了沙洋,因爲小虎是連長級別的幹部,經過申請,錢二鳳也如願以償地可以跟着小虎去隨軍,這對於她來說,無疑是比較早地脫離了上山下鄉運動的苦海,這也算是她對小虎一片癡情的回報吧。

又過了幾個月,已然到了九月的下旬,王金娜忽然發現整個五七幹校里正有一件事在悄悄地轉變着,先前和毛主席題詞緊挨着的林副主席的題詞被悄悄地收了起來,然後在每天的早請示和晚報告中,涉及到林副主席的那些過場也全部被精簡了,便是大門口外的圍牆上十分醒目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林副主席的語錄也被粉刷掉了,換成了“以階級鬥爭爲綱”的口號,當有人問起爲什麼要把這些關於林副主席的內容撤下來的時候,軍宣隊的領導十分耐心地告訴着大家:“這是因爲林副主席很謙虛呀,最近指示不要宣傳他個人。所以,上面傳達,要把林副主席的照片、題詞都收起來,不要再掛了!”這個解釋說得冠冕堂皇,但是王金娜卻總覺得有些怪怪的,彷彿是又有一場大的運動要到來的徵兆。

這一天,劉興華又過來看她,兩個人聊着聊着,王金娜就不由自主地說出了自己的擔憂來,她是被運動搞怕了,生怕又會有什麼折騰人的事出來。

看了看四下裡沒有人的時候,劉興華這才神秘地告訴着她:“你可能不知道,中央出大事了!”

“出什麼大事了?”王金娜連忙低聲地問道。

劉興華也壓低了聲音,這個政治上分外敏感的人,有着一個分外敏感的神經:“林副主席可能也倒了!”

“什麼?”王金娜幾乎不能夠相信自己的耳朵,她連忙又問着:“老劉,這種事你可不要亂說呀!”

劉興華卻十分得鄭重,對着她道:“馬上就要國慶節了,你不覺得今天的國慶節與往常有些不一樣嗎?原來我們農場準備排演節目的,我們就有一個大合唱,唱的就是《大海航行靠舵手》!”他說着,便跟着唱了幾句:“一輪紅日照海疆,林副統帥題詞閃金光。大航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唱到這裡的時候,他又嘎然而止,又接着道:“我們已經排練很長時間了,前天卻被上面突然叫停了,不要我們唱了!”

王金娜愣了愣,不解地問道:“電臺裡不也一直在播嗎?不會是你們唱得不好吧?”

劉興華道:“你再注意一下,現在你還能聽得見這首歌嗎?”

王金娜想了想,她還真得沒有注意過這些事情。

劉興華接着道:“我們農場有一個老教師,我跟他的關係很好,他會日語和英語,他有一臺帶短波的半導體收音機,可以收聽到日本的電臺。昨天上工的時候,我跟他說起這事,他在地上寫了個‘二號’,然後又寫了兩個‘木’字,舉手砍了一下,馬上又把那字擦掉了,我就馬上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王金娜怔住了,此時的中國,所有的媒體,不管是報紙還是電臺,都是官辦的,一直在大唱着讚歌,可是老百姓們卻寧可相信小道消息,也不相信那些大道消息,因爲小道消息的確要比那些大道消息來得快,來得準,來得真實!而這些小道消息的在民間的傳播,卻又往往被官方指斥爲“傳謠”,對於“傳謠”的人,甚至會以對待刑事罪犯一樣會上綱上線,但是便是如此,還是不能堵住悠悠衆口。畢竟這麼多年以來,上面人物的爭權奪利,走馬燈一樣換着領導,所謂的誰上來了,誰又下去了,誰又出來了,不一而足,卻令下面老百姓如同看戲般得熱鬧着,興奮着。而往往事情發生了很久之後,在官方的大道消息纔會進行公佈,然後由這些被冠以“革命羣衆”之名的老百姓知道,而這些所謂的“革命羣衆”,也只有事後捧場、聲討的資格,卻沒有事先知情的權利。小道消息一次次被驗證,也就難怪會傳播得如此迅速了,上到耄耋老人,下至十幾歲的中學生,普遍對這些小道消息傾注了濃厚的興趣,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已然成爲了中國國內的一道獨特的風景。

見到王金娜沉默良久也沒有答話,劉興華忍不住地問着她:“你不高興嗎?二號要是真得倒了,能卓然估計就會得到平反,張義、王大虎和錢雄風應該都會被重新調查!”

聽着劉興華的猜測,倒是環環相扣一般,但是王金娜還是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她望着劉興華,終於說出了自己心頭的擔憂來:“老劉,你不要忘記了,當年你非要我去治病的那位中央領導,他就那個集團裡的人!”

劉興華不由得呆住了。

王金娜只能是一聲得苦笑:“呵呵,文化大革命開始後,我沒有沾着他一點兒的光;看來如今要是他也倒臺了,我看我倒是有可能會沾上他的黴運!”

劉興華默然無語,如今的這種情況之下,王金娜的話真得有可能會成爲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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