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測風雲
許是兵部的摺子太熬人,許是翠羽山的白梅太寒心,許是剛結束的征伐太累身,第二日,我頭痛發熱不止。早朝是上不了了,告了幾日假,父王垂詢幾句,派人賜了藥;兵部的摺子也只得再候着,好在鏜兒和銘兒看着,出不了亂子。可惱的是其他臣工來探視,這般頭痛腦熱自是不想說話,亦不想見人。管家劉忠擋了幾茬人,送禮探視的還是源源不絕。真是啼笑皆非,我何時變成衛國寵兒了?雖則有想見者,如連之、庭繼,但厚此薄彼易生事端,只得作罷,索性連鏜兒銘兒都不見,求個清靜。偏是吃得兩帖藥還不見好,慌的劉忠報了宮裡,父王派了御醫來看,少不得又開了一堆藥,溫良體己,珍貴滋補,就是苦了舌頭。
這般折騰,好容易熬到第四日,熱退了些,我即刻着兵部把摺子送來府上。第五日應了早朝,父王不免慰問一番,又賜了些藥材並着珠寶。我心極厭,偏又不得不做誠惶誠恐之態,愈加憋悶。劉灩卻是日日問候,心下有絲愧疚,自不免生出落花有意之感。雖則不知安俊侯在謀劃什麼,娶了劉灩卻是大有裨益,思及此,又不好對她對於冷淡。按着亓煙的消息,劉鈿似乎也有意劉灩,常送些珠玉皮裘,安俊侯未置可否,劉灩也曖昧不明。我心中冷笑,既不是非劉灩不娶,何必氣勢太盛,倒叫安俊侯看輕了;卻也不能毫無動作,叫劉鈿撿了便宜。故也常下帖子回拜安俊侯,只不時在每帖後附上問候郡主的言詞;也着鏜兒銘兒替我送些小玩意兒,胭脂水粉,耳環簪子,又或是雀鳥兒之類,但凡輕巧雅緻、解悶怡情的,不吝惜銀子。這些個我自不擅長,虧得有解語知憂兩個伶俐丫頭。
父王自我還朝之後,常攜崇明長公主並着安俊侯四處遊歷,將大半政事交到我和劉鈿手上,非是重大要務,不得擾他。也罷,我自是藉着政事繁雜少見劉灩。
如此忙忙碌碌,不覺快近年關,也近武聖二十二年的慶典。依着往年慣例,該着禮部會同工部合辦,偏這次父王滅了鄭國,封了崇明長公主,又有安俊侯在,自是不能輸了臉子,故又叫上戶部。難解的是,父王親點我負責。這可是福兮禍兮,只得全心投入。腳不着地,食不知味,直惱得解語怪我,說府裡都比不上客棧了。哪裡顧得了這許多,若是我此次辦差有絲毫紕漏,只怕自此就真襯瞭解語心意,能多多在府了。
如此不免多同禮部尚書蔡庭繼、工部尚書古華、戶部尚書南宮閔商議慶典細節。近年來征伐不止,雖是大大揚名,震懾宇內,但損耗不小,勞民傷財。庭繼之意此次慶典從簡,但父王意在顯威,故是兩難。與南宮閔多次研究,百般籌措,除了定製外,也只能再多拿幾萬銀子罷了;好在古華任工部這幾年頗有心,前幾年慶典的些微工事只消修繕,即可再用。思來想去,本欲授意古華放手去做,虧空之處自我府上出就是,偏叫蔡庭繼曉得了,一頓微言大義說得古華不敢再生此念,倒叫我哭笑不得,也就由他去了。
連着半月,諸事順利。最後一項該是討論慶典上的菜色,今日只需議定酒水飲品,這事就算告一段落。我意依着祖制,祭天當用谷酒,飲宴就用汾酒,女眷送上果酒或是米酒,父王偏好烈酒,單獨備下一些就是。南宮閔即刻彙總賬目;蔡庭繼忙着謄寫慶典流程;古華趕着監看工事進程,就先去了;我無事可作,心下懶倦不願去兵部,又不想回府,就提筆給諸臣工的請貼上寫名字。
剛寫完文官的,擱下筆正要歇歇,卻見林連之一掀簾子進來了。滿臉堆笑,衝我捉狹的嚷嚷:“果然躲在這裡!”
我不禁大樂,這個連之,還是與我這般肆意:“怎的?莫忘了還欠我一次酒錢,可是今日領了銀子,來還債的?”
“你這吝嗇鬼,一次酒錢記到今日!”連之故作誇張,連連嘆氣,“也罷也罷,若是今晚無事,不妨共醉?”說到最後,嘴角含笑。
“俗語有云‘聞者有份’,不知閔可有幸同去?”南宮閔今年不過二十出頭,是當年侍讀的貴族子弟,可算舊識。
“那感情好!”連之大樂,“來了管帳的,自是不該我付賬啦,哈哈——”
“我手上銀子大把,就是不知連之兄可敢用。”南宮閔淡雅閒定,一句話就把連之堵了回去。
“好了好了,在禮部大堂也喧譁嬉鬧,成何體統?”蔡庭繼咳嗽一聲,“不知吏部尚書有何公務啊?”
連之拌個鬼臉:“蔡兄真是嚴明,也不知三爺日日怎生與這般無趣之人相處的?”見着庭繼面上色變,忙着改口,“三爺,無事不登門。武聖着你與南宮大人即刻進宮,候旨御書房。”
我一皺眉,莫不是因着慶典之事?回頭望望南宮,他亦是一臉慎重,見我望他,寬慰一笑:“閔已辦妥賬目,三爺不妨寬心。”
我自一笑:“多謝。”
南宮也笑道:“職責所在,何謝之有?”一頓,忽近身附耳到:“飲酒何妨叫上老蔡?”見我微愕,又捉狹的笑笑,“聽閔之言,包君不悔。”
“那就拜託南宮大人相邀吧。”我頗覺有趣,言罷轉身自與南宮進宮。一路談笑風生,倒不寂寞。
公公通報一聲,即宣我與南宮進御書房。
玲瓏香似霧,龍井茶似酒。龍案上堆着些摺子,父王卻是站在西側書架子旁,手上拿本冊子,正和崇明長公主說些什麼。偷瞄一眼,似是《凌公政要》,又似《凌公補記》,看不真切。倒是崇明長公主見我躬身,提醒父王一句,這纔回到正廳。見禮之後,父王賜座賞茶,崇明長公主卻不迴避。
飲了一口碧螺春,我將典禮事宜分點陳述,末了,南宮再將彙總的單子呈上。父王靜靜聽完,看了一眼單子,只道:“老三辦事,孤放心。”
只一驚,這般說話,不掩信任,所爲何事?
“老三,看看那份摺子。”父王示意,自有公公雙手奉上,必恭必敬。
打開細看,卻是豳國來的國書。言詞懇切,恭順華美,只道兩國情誼,閉口不談近年因着商隊生的糾葛。拉拉雜雜,隔山繞水,文末才見真章,原是想與我國成秦晉之好,似有意爲二王子求親。我微皺眉,將國書遞予南宮。
豳國與我國並不相接,位居北地,人口衆多。王室姓白,豳王現年五十,好丹藥。王子三位,公主兩人。王室並未立儲。長子有越國血脈,私心不願他登位;二王子母親是檜國公主,似是文清王后六妹;三王子是個閒人,無甚野心,每日只顧流連聲色場所。豳王此次送來國書,爲着二王子求親,打的甚麼主意?
南宮躬身將摺子還回,面色凝重,似有話說,卻期期艾艾躊躇着。父王示意之下,考慮再三才開口:“武聖心中屬意哪位公主?”
父王卻大笑:“好個南宮閔!怎知孤已有意結親?”
“回武聖,我國與豳國雖不相接,但貿易往來從未間斷。礙着沒有明確的盟約,沿途小國隨意盤剝,全不把兩國放在眼中,反而生出許多事體來,如此可解心頭之患。再者,”南宮深深看我一眼,口中道“武聖若想南圖申國,少了北方豳國威脅,三王爺成事的機會更大!”
心下大嚇,父王有意申國,我只是隱隱有感罷了,南宮卻隨口說出!父王卻輕鬆一笑:“好,那你以爲派哪位公主妥當?”
“金枝玉葉,王家氣派,皆可。只大公主已婚配兵部侍郎郭俊郭大人…”南宮謹慎異常,也知所言意義所在。
“湄兒自不相提。豳國的二王子今年似是二十有四,泱兒今兒個十八,沁兒十五…”
父王自顧自盤算,我卻聽得陣陣心寒。南宮閔雖是精細穩妥,家世顯赫,然資歷尚不足以出任一部。原來父王早有打算,故而連換幾任戶部尚書,終是選定南宮家的世子。商隊的交易,途中之國的劫掠,原以爲是兩國故作姿態,爲造吞併小國的口實,誰曾想卻是要挾豳國的藉口!再者,二王子是庶出,若想登位,王妃的勢力必要夠分量,而一旦繼位成功,妻族勢力勢必滲入豳國,則兵不血刃,北方既定!
“老三以爲如何?”
我正思得入神,父王忽喚,倒被問個手足無措:“如此,似…”
“三王爺自幼與二公主交好,心中自是不捨。”南宮看出我的窘態,解圍之語卻如晴天霹靂!
“恕兒臣放肆,兒臣以爲不妥。”強自鎮定,國事先不論,遠嫁泱兒非我所願!
“哦?老三說說看。”父王擡起茶來飲得一口。
“示兩國交好,未必非結親不可;若定要結親,定是我大衛公主嫁過去不可?”絞盡腦汁,心中萬千計較,只盼想出個兩全其美之法,“據兒臣所知,豳國三位王子皆是庶出,傳位何人全在豳王,嫁二妹於二王子,風險太大,一旦失勢,兒臣實是不忍看衛氏骨血飄零。”
“莫非你想求親於豳?”崇明長公主突然開口,“莫要忘了,豳國已然先行求親了。”
“臣謝長公主賜教!”但是,鐿哥唯一的胞妹又豈能不救,“豳國長子已有正室,怎能委屈我衛國公主?二王子雖是隻有幾名側室,卻與二妹三妹年歲相異,未必能成錦繡良緣。”好在我素來關注各方,暗探亦派出不少,若能救得泱兒,影、映功勞居高至偉!
“偏巧豳國的長女今兒個十七,因着是王后嫡女,眼高於頂,至今未嫁,故而老三有意?”父王眯着眼睛,神情如何,看不真切,我只得含糊其詞。 www¤ TTKдN¤ ¢ ○
“父王明鑑!”我離座下跪,“兒實在不願二妹遠嫁。骨肉分別,生離之痛,父王最是明瞭!”
“放肆!”龍案一拍,聲震山響。
“武聖!”崇明長公主一聲輕喝倒把我喚醒,怎的糊塗到如斯境地,難怪父王翻臉,但也非我所願,只能拼死一試。
“兒臣知錯,父王息怒!”磕頭三響,“與豳國交好勢在必行,定要結親,則兒願請婚於豳;若非定要嫁女,則請嫁宗室女!”
“孤還沒死!豈容你說三道四!”青花瓷杯隨聲而至,我也不動,硬生生用腦門子接了。
一聲脆響,並着崇明長公主的驚呼,眼前突然一黑,嘴角嘗得腥鹹。若是苦肉計有用,這身血流盡也甘願!
“大王!”
“武聖!”兩人雙雙跪下,崇明長公主更是抱住父王膝頭:“武聖!鍶兒之心,別人不懂,武聖當真不曉?”
我是何居心?自個兒都說不清,他人如何知曉。心下冷笑,崇明長公主,多謝你求情,可惜所求非人。
奇的是父王卻只一嘆:“…終是我的兒子…”竟自行至我身旁,扶我起來,“可惜你還是衛國的王子,泱兒是衛國的公主,你們各有各的活法,顧不得那許多的。”
音顫聲澀,如刺在喉,雙手兢兢,強悍如斯之人竟會示弱?我震驚不已,不覺擡頭,卻見蒼白隱忍之態。心頭一顫,爲得幾年太平,女兒遠嫁,爲人兄長者怎不自慚自怨、爲人父母者怎不心痛如絞?
突地有些明瞭父王要我帶回崇明長公主的堅持。
“韶華春光下藤架,蜜色羅衫束金甲。不夢江南二十載,自悔生在王侯家。”崇明長公主蓮步輕移,皓腕輕揚,卻是擦我額際血漬,“鍶…三王爺,來日方長。”招手喚來太醫上些藥。
“都起來——” 父王長嘆一聲,“南宮這就擬旨吧。加封二公主爲康寧公主,賞五千食邑,此外依祖制,文字你籌措着辦吧。”
滿室斑斕輝煌,不過是黃金枷鎖;滿屋玲瓏香飄,卻是徹骨腐臭!什麼父慈子孝,什麼兄友弟恭,什麼皇家威儀,全是假的,假的!雖是早已知曉,偏是讓我撞個正着!鐿哥,鐿哥!泱兒,我是保不住了,這可怎生是好?我害了你,上蒼卻連個補償的機會都不給!莫非我是什麼修羅轉世、夜叉再生,非是害得身邊人人受苦才能罷休?!
心中悔恨絞痛,卻偏生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能眼睜睜看着南宮擬好聖旨。父王轉身塞給我:“老三,這個聖旨,你即刻去宣吧。”
“武聖,這…”崇明長公主一臉驚詫,就連南宮亦是茫然。
雙手接過,重如千斤。站起一晃,天旋地轉。父王,劉鍶自知心腸不硬,偏是生在無情無義的帝王家!啞着嗓子:“父王,兒臣有一事相求。”
“…講。”
“二妹出嫁時,準兒臣萬里送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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