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寅正,驪宮通往長安的秘密地道內。
一隊又一隊緊急徵召而來的歸義軍左墨離都軍士,正疾速朝長安城前行。
兵刃鐵衣摩擦撞擊的金屬聲,以及鏗然而又急促的踏靴聲,迴響在隧道中,相互編織成肅然殺氣的樂曲。
杜慎言在隊伍右側走着,左手緊緊按住矢壺。
額頭沁出的汗水,沿着頭盔的護耳滴下,悄然落在項頓和披膊上,在火把的映襯下折射出鐵甲晶瑩的光亮。
全軍出擊雖然是他的提議,但即將到來的孤注一擲的以命相博,還是讓他脈搏抽搐般狂跳。
腦子也隨着脈搏跳動的頻率爆發出一陣又一陣地悸動。
緊張、興奮和激動,這些紛至沓來的情感,讓杜慎言渾身上下都跳了起來。
但這內心的波瀾,絲毫不影響杜慎言沉穩如山的外在形象。
在“同期辨物”能力的加持下,他的定力和城府,早已遠遠超越了他的年齡,甚至遠遠超越瞭如白居易般久經世事的長輩。
泰山崩於前而不爲之動的外在氣場,讓左墨離都的將士們,對這個如神話般存在的年輕節度使,又多了幾分敬意。
李昂和白居易,不聽杜慎言勸阻,也隨着大軍一起進發。
杜慎言當然知道,這是李昂對自己並未百分百信任,故而仍然不願把現有的軍力完全交給他掌控。
但是在得到李昂和南衙高層絕對不插手軍事行動的現場指揮的保證後,杜慎言心裡也就不再理會此事了。
“畢竟,日久見人心,總有一天,他們會知道我的赤誠!”
杜慎言聳聳肩,自我安慰道。
杜慎言注意力又放回到了眼前,他目光所及,是左墨離都長長的行軍隊伍。
在上千軍士所舉的無數火把點綴下,眼前的這支隊伍宛若一條巨大無比的火龍,在黑夜中昂揚奮進,氣勢恢弘,爆發出古老而磅礴的力量。
“龍的傳人!”
杜慎言的原本一片混沌的腦海中,忽然自動地閃現出這四個清晰無比的大字。
細看之下,這四個大字本身也是由四條燃燒着赤紅烈焰的火龍組成,帶有強烈的視覺衝擊力。
“又是同期辨物!”
杜慎言在異象出現時便知道,這四個字的出現與體內那特殊能力有關。
但是爲何會在現在突然出現,是想提示什麼信息,還是給予什麼造化,杜慎言卻是在短時間內無法弄清。
他只是隱約感覺到,這四個字的出現,可能與他自己體內陡然生出的灼熱內勁,有着某種關聯。
無論如何,“龍的傳人”這四個字,的確讓杜慎言血脈噴張。
畢竟,對於神龍的信仰,是深深地刻在每一個炎黃子孫的血脈深處的!
此時,杜慎言的雙眼已因激動而充滿了血色。
他把目光轉向了那宛若巨大火龍的長長行軍隊伍,右臂握拳高高舉起,大聲喊道:“左墨離都的將士們,閹黨篡權謀逆,禍亂長安,屠戮忠義,勾結外夷!”
“大唐之中興,全系吾輩今日一戰。”
“雖與衆將士相識不久,然深知衆將士都有燕趙之風、任俠之骨!”
“吾等上下戮力,奮然一戰,必能掃淨奸佞,還天下百姓一個昭昭大唐!”
天寶之後,世道敗壞,征伐不斷,課稅日重,百姓日子愈發難過。
歸義軍左墨離都的將士,大都來自底層百姓。
在他們心裡,早就盼着盛唐雄風能夠再現,自己也可以感受幾天如貞觀、開元時一般承平盛世的日子。
故衆將士聽聞杜慎言的慷慨呼號,都感振奮異常。
“九死無悔!九死無悔!……”
熱烈的山呼聲頓時在整個左墨離都響起,配合着隊伍行軍所發出的急促有力的腳步聲,在這幽暗狹促的地下隧道內,彰顯出一種別樣的雄渾豪邁。
張議潮也被這激昂的氣氛感染,忍不住走到杜慎言身邊,揖拜道:“杜將軍,興復盛唐乃我等心中夙願,卻總是懼怕不能親見證,常暗自神傷。”
“方纔聽聞將軍之壯語,精神爲之振奮。”
“能夠跟隨將軍這樣的大英雄,是我輩榮幸。”
“此次出征,我已身懷必死之志,將軍但有驅使,萬死不辭!”
一番言語,情真意切,杜慎言聽聞後亦十分感慨。
注吾合素跟在張議潮身後,神情同樣激動。
不知爲何,雖然與張議潮、注吾合素等歸義軍高層相識不久,杜慎言對卻對這些人有強烈的意氣相投、惺惺相惜之感。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十分妙,有的任憑如何容讓討好、展現情商,兩個人就是熟絡不起來,中間彷彿永遠都隔着一層紗布,令人敬而遠之。
有的之見過幾面、聊上幾次,卻已經能夠互相嗅到相投之氣。
雖然嘴上不說破,心裡卻已把對方當成了至交。
其中的道理,想不明白,也不用去想,都想明白了,人活着也就沒意思了。
意念通達後,杜慎言心中也就把二人當作了可託生死的兄弟。
“議潮、合素,客套的話我也不說了,從此時起,你們就是我杜某的生死兄弟,今日吾等先滅閹黨,得勝後好好和你們喝上十鬥!”
張議潮、注吾合素聽聞後更加激動感慨,紛紛表示要與杜慎言同生共死,言語中充滿真摯。
一時間,三人眼中都有零星淚光閃爍。
在這濃情時刻,注吾合素猶豫再三,還是略顯尷尬地對杜慎言說道:“那個……杜哥,以後你還是叫小弟注吾合素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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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四個字就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氏平時都是不用的……”
“額……那你姓什麼?”
“氣力馬扎爾熱波伊那兒……”
“停,停,打住!我知道你是注吾合素就行了,幹嘛要把這麼長的姓氏告訴我!?”
“不是杜哥你自己方纔開口問的嗎?……”
“……!”
杜慎言冷汗狂飆,剛纔三人周圍的濃烈的曖昧空氣霎時間灰飛煙滅!
……
卯正時分,經過一個時辰的急行軍,左墨離都大軍終於到達了長安城下的密道。
此時密道分出多個岔路,每條岔路都通往長安城內不同的出口。
根據事前制定好的作戰計劃,杜慎言選擇了通往長安城西南角歸義坊的岔路。
這歸義坊的密道出口,便設在歸義軍留院西廂的一處大庫房內。
歸義軍留院明面上乃是一處對外租賃的商業倉庫,佔地幾十畝,房室上千間,是一出寬闊的處所。
能夠完全容納左墨離都這上千軍士。
大軍到達出口後,杜慎言即刻下令全軍在留院整頓各自兵甲。
又吩咐行車司馬、掌書記、諸判官、隨軍等僚佐,將各色牛馬車輛、金角鼙鼓、備用兵甲弓矢等都檢查點數停當。
並嚴令所有動作均須隱聲暗光,會發出較大響動的大件物品的搬運、組裝要在地道完成,以免被長安城內的巡街兵吏察覺。
當一切戰前的準備工作都已完畢,整個留院又恢復了靜止。
上至李昂和白居易等南衙高層,下至普通的將士,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站在大院中央的杜慎言。
絕大多數人都對這橫空出世的少年英雄充滿了信心。
只是大戰在即,緊張的氛圍還是讓不少人在心中嘀咕。
“這個剛剛上任的年輕節度,會把他們命運帶向何方呢?
“是光復大唐的無上光榮,還是屍骨橫野的無盡深淵?”
時光一點點流逝……
某個時刻,杜慎言一聲激昂的嘯叫在這大院中炸開,打亂了這暗夜的寧靜。
“左墨離都,起,進!”
一個又一個身着明光鎧的將士,從地上立起,熟練迅疾地排行成列。
月的微光給每一具明光鐵甲都鑲上了充滿力量和希望的星芒。
留園的朱漆大門吱呀大開。
列陣最前的歸義軍將校呼出一口長長的霧氣,用河西秦腔高喊三聲:“進!進!進!”
喊聲在歸義坊的閭閻小巷中不斷回趟,托出長長的尾音。
“咚、咚、咚……”
隨軍鼓手用鼙鼓擊起激越昂揚的“慢三火”。
左墨離都上千將士踩着鼓點,從留院大門魚貫而出。
沿着街,藉着微弱的月光,以齊整的步伐向東面的朱雀大街挺進。
“進!進!進!”
大軍一路山呼,鼙鼓震天,步伐鏗然,劃破了整個長安夜的寧靜。
連大地都在杜慎言的腳下不住顫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