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想說不,但還是輕輕點了點頭,拉開車門坐進去,擡眼看到打開的煙盒,裡面已經空了,周峪琿沒有說話,臉上是掩不住的疲倦,往日眼中的卓然篤定已經蕩然無存,她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樣子,只聽他低聲說,“我父親前天去世了。”
蘇夕冉很是震驚,沒有辦法說出半個字,周峪琿繼續道,“是心臟病,**病了,這幾天總是擔心翌珹的下落,我……”
他沒有說下去,傷痛和難以名狀的愧疚浮在他的臉上,她伸出手覆在他的手背上,他半響沒有動作,後來忽然將她攬進懷中,如同曾經千百次那般,緊緊摟着她,他的呼吸灼熱而急促,噴在她的耳朵上,有些微微的癢。
“棠棠。”周峪琿艱難地開口,“你知道嗎?我曾經無數次地想擺脫他,十幾歲的時候不住地想,如果我不是周鑫年的兒子,會不會幸福一點,我一直都在恨他,直到他生命的最後時分,我都想着怎麼離開他,不受這個家的影響和控制,可是當他終於離開我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我做錯了這麼多,直到今天才發現……”
他的聲音一點點低下來,“我忽然覺得自己很是失敗,真的……從前以爲自己什麼都不曾有,現在才發覺,原來那些東西一直都在,只是我留不住。”
尾音淹沒在空氣中,蘇夕冉想不出什麼話可以安慰他,只是窩在他的懷裡,靜靜聽他的心跳,一下一下,依舊堅實而有力。
彷彿過了很久,他的呼吸終於平緩下來,像是已經睡過去,長長的睫毛覆下來,像個小孩子,眼底是淡淡的陰影,眼角眉梢都透着無聲的疲倦。
這樣的片刻,美好得不可思議,蘇夕冉幾天來的堅持彷彿正在鬆動,只要用一點點力,就會土崩瓦解,她恨不能時間就在這裡停滯,不要什麼永遠,不要什麼未來,不要承諾,這世界上只有他和她兩個人,就這樣待在一起,直到時光的盡頭,可是那也只是她的奢求而已,他們終究要回到現實中去,去面對各自的問題。
蘇夕冉從他的懷抱掙脫,輕聲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周峪琿睜開眼,有那麼一秒鐘的迷惑,隨即又恢復到了從前的模樣,笑容裡有揮散不去的苦澀,“四點,我只是想離你近一點。”
她將那隻打開的煙盒合起來,隨手扔到後座,“別再抽那麼多的煙了,回去好好休息,還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等會兒叫司機來吧,不要自己開車回去。”
他望着她的眼睛,“棠棠,我不想失去你。”
蘇夕冉張了張嘴,有些話已經到了嘴邊,卻被她生生嚥下,某些事情在腦海裡轉了一個圈,一些想法生生被壓下來,她做出一個另外的決定。
轉過頭去,輕輕打開車門,咔噠一聲,彷彿是從另外的世界回到人間,她聽見自己說,“對不起。”
這樣簡單的三個字,三個短短的音節,自喉中發出,於脣齒間打一個轉,在舌尖輕輕顫動,讓人苦澀不已,彷彿苦情劇註定的那個結局,沒辦法改變,沒辦法掙脫。
她走得很快,幾乎是逃一樣地上了樓,回到家關上門靠在門板上大口喘氣,不敢站在窗前,害怕發現熟悉的那個影子,害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就這樣衝下去,他給了她第二次機會,而自己給他的依然是這樣的迴應。
樓層這樣高,彷彿隻手就可以摘下星辰,而她,最後可以給予只是這樣決絕的別離,如此殘忍的自己,讓蘇夕冉不想面對。
洗澡,吃飯,給家政阿姨打電話,收拾好東西去醫院的時候,她還是刻意地轉過頭,那輛車已經不在那裡。
蘇夕冉一向對醫院沒有什麼好印象,千篇一律的氣味,涼薄,乾燥,凜冽,藥水,痛苦,或者死亡。可是這次住院,居然同度假一般,寬敞的獨立病房,室內窗明几淨,室外綠樹成蔭,走廊裡的腳步聲總是很輕巧,每天在彌散着花香和消毒水混合的空氣中醒來,覺得很是安定。
童顏沒有對任何人透露她住院的消息,所以並沒有什麼人來探望,除了童顏和幾個助理便是每日送飯送湯的阿姨,每日各色補血的湯水灌下肚去,沒過幾天蘇夕冉便覺得自己臉圓了很大一圈。
每天都安排了各種各樣的檢查,做骨髓穿刺簡直要了她的半條命,所有的檢查作完之後只剩下了等待,等待命運給她一個結果,心中忐忑得緊, 覺得度日如年,恨不能馬上就知道結局。
百無聊賴的時候就打開隨身帶着電腦聽歌看網頁,居然看到了關於周鑫年葬禮的報道,只有寥寥幾張照片,可以看到周翌珹泛紅的雙眼和周峪琿堅毅的側臉,陸華的照片拍的並不甚清楚,面目模糊,看不清表情。
周鑫年的葬禮她並沒有去,因爲不想在給他造成什麼困擾,不想在給人一些可以利用的話題,從媒體的報道里已經知道了大半的情況,天盛的在周峪琿的支撐下沒有出現太大的狀況,而周翌珹在被困山區多日後終於被救出,自千里之外歸來等待他的卻是父親的葬禮,說起來便讓人唏噓不已。
她伸出手,指尖輕輕觸在屏幕上,他的眉頭,他的眼角,他的脣……那無比熟悉的輪廓,心中的苦澀慢慢泛上來,目光落在牀頭櫃上的那隻水晶球上,入院的時候她執意帶了來,童顏還笑着說,“又不是一輩子不出院,還想隨身帶着心愛之物?”
她只是笑着說,“這是我的幸運星。”
蘇夕冉的眼睛從水晶球上移開,擡起臉來便看到窗外的垂柳,也許是起了風,柳絲隨風輕搖。
隨手關掉網頁合上電腦,對面病房的小男孩在這時候跑來串門,摘下口罩笑着問她,“姐姐,你做骨穿的時候,怕不怕?”
她於是笑着摸摸他的頭,“你不怕,姐姐也不怕。”
小男孩的保姆在門口微笑着招手,他歡歡喜喜地跑了出去,童顏正好抱着花走進來,大捧潔白的海芋,放在牀頭櫃上,香氣一點點彌散。
童顏忍不住感嘆,“多可愛的一個孩子,只可惜得了這樣的病,住院成了家常便飯,聽說他爸爸受不了這樣的壓力,早已經跟他媽媽分居,幸好外公家底殷實,醫藥費不是問題,現在只等着合適的骨髓做移植,不曉得能不能等到那一天,可憐小孩子小小年紀被病痛折磨,父親還不在身邊。”
蘇夕冉望着那捧海芋出神,半響才說,“如果明天是那個結果,你就幫我把該處理的事情都處理了吧。”
童顏卻迅速打斷她,“不許瞎說。”
她只是淡淡笑笑,“也不要告訴任何人,我只希望痛苦是我一個人的事情。”
童顏沉默着走進洗手間,出來的時候斟酌着開口,“如果確診了,這樣大的事你不準備告訴周峪琿嗎?”
蘇夕冉沒有說話,只是拿起那隻水晶球放在手中,半響才說道,“這幾天一直在回憶我這幾年走過的路,才發現我最好的東西都是他給我的,現在我可以爲他做的,也只是讓他有一個平靜的生活,不再爲我的這樣那樣的事困擾。”
藍色的水晶折射了太陽的光,忽然變得刺眼起來,童顏覺得自己眼睛發酸。
骨髓穿刺的結果在第二天早上出來,雖然嘴上說不害怕,但是蘇夕冉心中還是存了一份忐忑,醫生鄭重地對她說,“蘇小姐,有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你要聽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