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走後,喬鎖漸生離開的念頭,這一次她不是逃避,而是想包容過去的一切,離開開始新的生活。
她一人坐在酒窖裡,喝了很多的酒,喝到迷迷糊糊的時候就趴在酒窖裡睡覺,地窖裡陰冷乾燥,她睡在地上冰涼冰涼的,人生難得這般清醒,她開始明白,誰都救不了她,她唯有自救。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隱約聽見三哥的聲音,找人搬她回去,她低低地笑,其實睡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她醉了一天,半夜裡醒來,從牀上爬起來去浴室沖涼,洗去滿身的酒氣和宿醉的痕跡。她開始收拾東西,將諸多不重要的東西留下來,最後只有一個簡單的包袱,曾經以爲不可割捨的如今看來都是浮雲。
喬鎖坐在喬宅的院子裡,看着夜間的霧氣慢慢凝結成露珠,滾落在花葉間。夜裡微涼,她感覺自己的發間都沾染了一層潮溼。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東方的天空微亮起來,她起身去找了一把剪刀,將長髮盡數剪斷,短到齊肩長,數年繁華如一夢,都斷在了這萬千的青絲中。
喬鎖覺得內心無比的寧靜,宛若新生一樣。
她去廚房煮了牛奶,煎了兩個雞蛋,坐在餐桌前靜靜地吃着,傭人醒來見到她大吃一驚,但是都沒有敢說話。
喬鎖吃完早餐出去散步,從喬宅出去,在附近的小公園裡走了一圈,她回來時,喬家人都醒了。老爺子去晨練,喬臻在吃早餐,準備去上班,看見她回頭,大吃一驚,問道:“小鎖,你的頭髮怎麼了?”
“剪了,早該剪了。”她微微一笑,坐到喬臻的面前,打量着如今異常清淨的喬宅,嘆氣道,“三哥,我至今還記得第一次來到喬家時的模樣,那時候家裡很是熱鬧,喬建四處追打着喬思,大哥喜歡站在窗前看着庭院,你在外面瘋跑不進家門,父親母親都還在,如今這裡只剩下我一個人了。”
“小鎖,三哥還在的,我會一直陪着你。”喬臻見她剪着短髮,堪堪纔到肩膀,就如同見過了多年前的喬鎖,心中也有些觸動,低低地說道,“你和夏侯怎麼樣了?”
喬鎖笑笑,說道:“他走了,他說,等他從過去的陰影中走出來,再回來娶我,可是三哥,我不想永遠都成爲等待的那個人。這一次我也該走了。”
夏侯離開了,他沒有放棄她,可是她卻要不起他了,夏侯是個好男人,縱然以前犯過錯,有過那些荒唐的日子,可是人心向善,他重新做人,並多年來沉浸在自責和悔恨裡。小幽的死徹底改變了他,有着這樣傷痛過往的男人,她反而不敢嫁了。
她怕傷害這個男人,她不忍心傷害跟她一樣傷痕累累的夏侯,因爲她多年來也沉浸在過去的陰影中無法自拔。
她不能愛着喬謹言的同時還嫁給另一個受傷的男人。他們是一樣的人,知道了太多對方的秘密,卻再也無法走到一起去了,就這樣各自安好吧。
喬臻聽到夏侯走了原本鬆了一口氣,見喬鎖也要走,頓時有些慌了,急急說道:“你無親無故的,能去哪裡?”
喬鎖定定地看着他,她的瞳孔烏黑,盯着人時似乎能將人融化在那一片純碎的烏黑中,她淡淡地開口,說道:“當年在喬家,我也無親無故,我還是活了這些年,我想離開這座城市。”
喬臻皺了皺眉,突然想到了什麼,問道:“那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
喬鎖想了想,想起在很久以前,她和凌生曾經去過很南邊的一座城市,坐落在八萬裡大山,垂眼淡淡地說道:“南方。”
小鎖離開了,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喬臻閉眼,離開這些人和事,往後他可以去小鎖在的城市。
“你去吧。”喬臻點頭,說道,“給我報平安。”
喬鎖定定地看着他,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最後一站是陵園。喬鎖買了一束鮮花,一路上了陵園去祭拜小幽。
小幽的墓前擺放着最新鮮的鮮花,喬鎖低低嘆氣,知道夏侯來過了,又離開了。她將鮮花放下,看着照片上的少女,靜默良久。
她坐在墓地上,看着天上的閒雲,聽着林間鳥兒的鳴叫聲,對着照片上的女孩低低地說道:“你不要怪他,這些年他其實很苦。謝謝你。”
她輕聲道謝,因爲她們長得有幾分相似,所以這一年來,夏侯陪在了她的身邊,在失去喬謹言的這些日子裡,是夏侯帶給了她快樂和希望。
“我們都失去了最愛的人,你死我生,這麼說來,其實你比我幸福。”她對着照片上的少女微笑,起身朝着她三鞠躬,然後轉身離開。
陽光出來了,很是刺眼,她戴上帽子,沿着曲曲折折的臺階往下走,陵園裡很是安靜,偶爾有車上去,有人行走在山間,前來祭拜親人,低低交談。
她沿着山間的小道走着,低頭專門走在樹蔭下,太陽曬得她有些暈乎,她踩着地上晃動的光斑走着,走着便看見了靜靜等在前方的車子。
她沒有在意,繞過車子繼續往前走,有人下車,攔住她的去路,冷清地開口:“阿鎖,數月不見,別來無恙?”
她頓了兩秒鐘才反應過來,停下腳步,看着遮去了她陽光的男人。
數月不見,他依舊和往昔一樣光彩耀人,眉眼深邃狹長,帶着迫人的氣勢,站在那裡便如同一座高山,教人不能輕易逾越。
她記得多久沒有相見,從2月天裡她搬出喬家後,整整一百零三天,近三分之一的一年時間,沒有相見。
喬鎖努力擠出一個微笑,輕聲地說道:“嗨,大哥,你也來祭拜故人嗎?”
喬謹言冷淡地應了一聲,看着她沒有言語,一如既往的清貴淡漠。
喬鎖內心有些悲涼,原來那樣的深情在歲月裡淡去後,連一個笑容也是無法留下來的。
她淺淺地笑了一笑,暗暗嘆氣,也不再言語,和他擦身而過。她走的很慢,沒有說再見,輕輕地從他身邊走過,走了三步遠,突然想起了什麼,轉過身來,見喬謹言站在原地,神色未明地看着她。
她想起昔日這個男人帶給她青蔥歲月那些無法磨滅的感動、歡愉和痛苦,衝着他微微一笑,歡快地說道:“再見,大哥。”
再見,喬謹言,這一生,我們都不要再見了吧。
她轉過身去,感覺她的青春終於死去了,再也回不來,這座城市萬千浮華如同空夢,她最美的夢境死在了喬家那四四方方的宅院裡,夢裡有可愛的喬鎖,有不善言辭的少年喬謹言,有驚雷夏雨、閣樓畫室,還有那個來不及看這個人世間的孩子,盡數成空。
那個笑容,那一句最爲普通的話語,喬謹言覺得這些日子來所有的堅持轟然斷裂。他太瞭解這個孩子,她怎麼能這樣平靜地跟他告別,打算此生不復相見。他看着她剪得參差不齊的短髮,她剪去的都是他們之前的情和恨,她剪得那麼漫不經心,長短不一,如同剪在了他的心上。
他冷靜了很久,也許久不曾開口說話,以爲自己內心冷硬如岩石,可是卻在她輕描淡寫的話語中潰不成軍。
他上前伸手攫住了她單薄的肩膀,用力地按住,將她緊緊地抱在懷裡,一字一頓暗啞地說道:“阿鎖,你恨我嗎?恨我爲什麼不留在我的身邊?”
留在她的身邊,折磨他也好,他明知道離開是最好的選擇,可是爲什麼,喬鎖這樣理智地放開時,不哭不鬧時,不再嫁給別的男人時,她說着再見時,他是那樣的難過,原來愛到無法放手,寧可在猜忌和不安中彼此折磨,只要能碰觸到她,感受到她的溫暖。
他太冷了,這些日夜,冷的血液都凍結成冰。姨母說,謹言,不要愛上女人,你會受傷的。爺爺說,孩子,顧家人是不能愛人的,一旦愛上了,那樣濃烈的感情會毀掉他自己,就像你姨母。
他以後再也不敢輕易愛上人了。
喬鎖被他從背後抱住,身子僵硬起來,他抱得那般緊,彷彿要將她的骨頭都勒碎,她努力揚起笑容,輕快地說道:“我不恨了,大哥。”
她不敢恨,不敢去碰觸那些灰色的情緒,她怕自己恨起來會走上不歸路,會徹底地毀掉喬謹言或者喬謹言最終會親手扼殺她。她只能將所有的愛恨都藏在心底,把它們堆積成一塊黑色的毒瘤,讓它們腐爛在身體裡,等到有一日她痛的受不了發狂時,也許已經過了不知多少年月,人在死亡面前總是平等的,等她老了,病入膏肓了,再愛再恨也做不了什麼了,所以她要離開了。
“你放開我吧,大哥,我要開始新生活了。你放心,我會過得很好,你會祝福我的吧?”她微笑着,開心的不帶一絲悲傷地說着,“對了,大哥,你跟我說一句簡單的祝福吧,那樣我會很開心的。”
她說的很輕快,就如同嘰嘰喳喳的小鳥,喬謹言始終沒有放開她。
喬鎖的臉色開始一點一點地變得蒼白起來,嘴角的笑容冷去,她的身體輕顫起來,抖得無法控制,她聽見喬謹言冷酷的聲音:“對不起,阿鎖,我不能祝福你。”
他就如同一個劊子手,要將她拖向刑場,喬鎖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想要將他們掰開,她已經很努力了,想要說服自己放棄這所有的一切,爲什麼不放過她?
她的指甲深深地掐進他的肌膚裡,想要將他拉開。
喬謹言吃痛,扳過她的身子,肆虐地剋制地粗暴地吻住她,一百零三天,兩千四百七十二個小時,七萬四千一百六十分鐘,他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坐在顧家冰冷地等着她的消息,看着她和另一個男人出雙入對,看着她爲別人歡喜憂傷,看着她生活在他無法觸摸到的世界,她不會知道他過的是什麼樣子的生活。
喬鎖開始劇烈地反抗,發了狠地咬着他,咬的雙方都鮮血淋漓,這一次誰都沒有退縮,喬謹言等到她精疲力盡,擦拭着她脣邊的血腥,細細地舔吻着她的脣瓣,這種真實的觸感讓他莫名的心安,他放開她,低低地柔柔地哄騙着:“對不起,阿鎖,我們回家吧。”
喬鎖覺得這些日子裡所有的一切都轟然倒塌,她的腦袋有些暈,扶住他的身體,嘴中都是喬謹言的味道還有血的腥味,令她有些作嘔,她淚流滿面,撕心裂肺地哭起來。沒有家,哪裡來的家?
“你爲什麼不放過我,爲什麼要將我的生活都毀掉,爲什麼要逼迫我,爲什麼要我恨你?”她說的斷斷續續,哭的全身都抽搐。
他們之間是沒有未來的,是沒有希望的,爲什麼要將彼此逼迫到懸崖上,看着對方粉身碎骨?
“我試過了,阿鎖,你去奧克蘭的那三年,我試着放棄你,可是沒有成功。”喬謹言冷硬地擦去她的淚水,摸着她的短髮,冷酷地說道,“我說過,讓你老死在奧克蘭,可是你回來了,一切都來不及了。”
“阿鎖,你不該跟我告別的,你一向知道我無法容忍你消失在我的世界裡。”喬謹言淡漠地說道。
喬鎖身體顫抖着,她所有的力氣在跟喬謹言的掙扎中失去,太陽曬得她有些暈,她近來喝了太多的酒,加上睡眠不好,感覺腦袋暈的厲害,沒有任何的力氣跟他說話。
她只知道喬謹言不願意放過她,他有權有勢,她鬥不過他。
喬鎖感覺渾身發冷,喬謹言摸了摸她的腦袋,然後強制地帶着她上車,車裡的冷氣吹得她渾身哆嗦,喬謹言給她披上外套,抱緊她,也不言語。
他一貫如此,能不開口時便堅決不說話,只是一貫地強勢地要,要她愛他,要她呆在他身邊,無論她是生是死是痛苦還是快樂,他從來都只是要她呆在他的身邊,從來不在乎她的感受。
冷酷、無情、自私、強勢。
喬鎖渾身發顫,她感覺車子開動了,喬謹言帶她走向了看不見底的深淵。他看見了她的痛苦和掙扎,視若無睹。
“大哥,你要帶我去哪裡?”
“回家。”
他帶她回去的是愛情的埋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