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間,楊和尚的所作所爲,簡直完全是本能。
他沒有考慮過自己的生死,也沒有考慮過,自己衝進去是不是有用。
是不是隻是白白把自己填進去。
他的耳邊,聽到了火焰燃燒的聲音,感受到了灼熱的熱浪,也聽到了四周人的驚呼。
以及“咻”一聲,奇特的破空聲。
楊和尚緊緊抱着德兒:“德兒,爹在這裡……”
下一秒,他就聽到“duang”一聲,輕輕的鐘鳴。
想象中的那火焰加身的感覺並沒有出現。
甚至倒塌的房屋砸在自己身上的聲音都沒有出現。
楊和尚雙眼緊閉,卻聽到德兒的叫聲:“爹……你快看!”
楊和尚睜開眼睛,就看到自己身邊金光閃爍。
一個淡金色的罩子,籠罩在他的身邊。
罩子宛若金色的琥珀打造而成,在裡面也能看到外面那透明的,金光流轉的銘文。
火焰在金色的罩子外面奔騰、肆虐,卻只是徒勞,連一絲一毫的熱量都傳遞不進來。
這是什麼東西!楊和尚眼睛瞪大。
突然間,又是兩道流光飛了過來,將外面倒塌的房屋直接撞飛了出去。
金色的罩子裡,楊和尚隱約看到一個身影走了過來,他伸手一揮,金色的罩子飛起來,懸浮在空中,在空中緩緩旋轉。
楊和尚目瞪口呆地擡起頭,就看到天空中懸浮着的,哪裡是什麼罩子,明明是一口鐘!
一口散發着金色光芒,巨大無匹的銅鐘。
剛纔,當倒塌的房屋砸下時,是這口鐘,將他罩在了裡面!
他的目光落下,就看到谷小白站在他的面前。
他的身邊,鴻總和烈總手持武器,如臨大敵地護衛左右。
“小白!”楊和尚看到谷小白他們出現,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口氣鬆下來,頓時感覺到全身都痛。
他的身上,刀傷就有三四處,特別是腹部的一道傷口,極深極長,鮮血早就染紅了半身。
他的身體晃了晃,然後軟倒在地,眼前也漸漸黑下來。
朦朧中,聽到了德兒的驚叫聲:“爹!爹!你醒醒……”
楊和尚擡起手,想要摸一摸德兒的腦袋,眼前卻完全黑了下去。
朦朧中,他感覺到一股力量,將自己抽離了這個身體。
眼前是一片光芒流轉。
“德兒!”楊和尚大叫一聲,猛然醒來。
眼前是冰冷的地板,以及對面,東倒西歪倒在地上的王貫山、鴻總、烈總。
楊和尚趴在地板上,拼命喘着氣,剛纔那即將死亡的感覺,那種一切遠離的感覺還沒有離去,他的心中,有一種難言的恐懼感。
但這種恐懼感,並不是因爲自己死了,而是:“如果我死了,德兒怎麼辦?”
慢慢的,那種恐懼感慢慢退散,之前的許多感覺,也在漸漸淡去,但是心中的那種痛苦與擔憂,卻依然存在,像是一個沉重的石頭,壓在內心深處。
我這是怎麼了?我到底經歷了什麼?
我到底是誰?
是華商首領施進卿,還是安全部門楊和尚?
楊和尚甚至都沒有起身,他就那麼呆呆坐在地板上,凝望着前方。
他其實什麼也沒有看到。
過了許久,趴在地上的王貫山也醒了,他先低頭看了看,摸了摸,然後鬆了一口氣。
媽蛋,這個噩夢終於醒了!
太可怕了!
鴻總和烈總也醒了過來,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
“我剛纔做了一個夢……”
“對,做了一個好怪的怪夢,夢到小白還有老王……”兩個人一起向王貫山的下面看去,王貫山“嗷”一聲跳了起來:“別看我!!!!!!”
你們在看什麼!想要404是不是!
媽蛋,爲什麼別人會知道我的夢!
而且是這麼可怕的夢!
老子是個真男人!不是太監!
這麼一聲怒吼之後,三個人這才覺得哪裡不對。
“唉????!!!!”
到底怎麼回事!
難道這是真的?
三個人低聲嘀咕了起來,然後就聽到旁邊傳來了一個聲音:“我……是死了嗎?”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嗎?”鴻總覺得楊和尚這孩子傻了。
“不是,我說……在夢裡。”
“沒有,你昏迷了,現在還在家裡躺着呢。”
“德兒他……”
“那孩子哭了一夜,說都怪自己,哭累了才睡着了……”
楊和尚又低下頭。
過了片刻,又擡起頭來:“陳祖義呢?”
……
六百年前,夜色之中,幾十艘船,在漆黑的大海之上追逐着。
轟隆隆的火炮不斷燃起,飛翔的炮彈,在空中劃過了一道道暗紅色的光芒,然後一閃即逝,大部分都落入了大海之中。
前方,陳祖義身上掛了彩,他被一隻流矢射中了肩膀,此時半身鮮血,看起來很可怕。
但是陳祖義卻知道,這點小傷,他死不了。
不得不說,陳祖義能夠縱橫南洋,打得南洋的數個國家不得不俯首稱臣,乖乖納貢以換取海路平安,海戰能力絕對不凡。
在他的指揮之下,竟然從鄭和水師的包圍之中殺出了一條血路,衝了出來。
所以就變成了現在的追逐戰。
突然間,一縷微風吹過了陳祖義的臉頰,陳祖義立刻露出了狂喜之色。
“轉風向了!”陳祖義大喊:“熄滅所有的燈,轉向!”
天不亡我!
這一夜,本來是無風無月,天空中只有點點繁星,雖然不是伸手不見五指,但是距離遠了,就完全看不到了!
之所以選在這樣的一個夜晚發動襲擊,陳祖義其實也是經過了慎重的考慮的。
因爲這對他來說,是一個極大的優勢,他天生色盲!
色盲這種性狀,其實並不完全是一種缺點。
紅綠色盲的患者,可以在黃棕色的背景中,擁有更好的分辨力,這是一種獵食的優勢。
在自然界中,只有哺乳動物是典型的色盲,而哺乳動物,卻是這個世界上絕對的霸主,擁有自然界現存最兇猛的掠食者。
爲什麼?
而和其他的生物比起來,人類雖然擁有三色視覺(紅黃綠),卻依然遠比爬行動物、鳥類、魚類等動物的色彩識別差得多。
這是一種缺點嗎?
當然不是!
雖然現代社會讓色盲變得像是一種病變,但是色盲患者往往擁有一種常人難以擁有的天賦。
超強的夜視能力!
鄭和等人遠洋時長期在海上,許多食物補充不足,大部分的士兵都缺少胡蘿蔔素,在這種夜色之中,已經算是睜眼瞎,幾乎什麼都看不到了。
但在陳祖義的面前,整個世界,卻宛若一副棕黃色的畫卷,雖然不能說是纖毫畢現,卻並不黑暗。
也正是因爲這種能力,陳祖義在夜間襲擊商船,幾乎無往不利。
越是月黑風高的夜晚,對他來說,就越是佔盡先機。
而在他的下屬中,也有幾名和他擁有同樣天賦的人,擔任船長或者其他的重要角色。
在這些人的指揮之下,在谷小白離開之後,鄭和等人就慢慢失去了先機。
雖然以數倍於陳祖義的兵力,卻依然讓他逃出了包圍。
此時,陳祖義熄滅了船上所有的火把、燈籠,在深海之中靜默航行,他們頓時失去了敵人的蹤影。
“該死,難道要讓陳祖義逃掉嗎?”
雖然他們已經燒掉了陳祖義的大本營,已經幹掉了陳祖義絕大部分的下屬,就算是陳祖義逃掉了也成不了氣候。
但是本來已經勝券在握,現在卻未競全功,這種感覺讓鄭和又氣憤又沮喪。
就在此時,夜色之中,突然響起了一陣飄渺的歌聲。
是鯨魚的歌聲!
鄭和瞪大眼,向歌聲傳來的方向看去,天穹之下,繁星之中,似乎有黑影一閃。
“在那邊!”
鄭和慌忙指揮着艦隊,向那歌聲傳來的方向追去。
大海之上,陳祖義呆滯地聽着那飄渺的歌聲。
歌聲從四面八方傳來,他趴在船舷上向下看去,七八隻鯨魚,在水上浮浮沉沉,將他的船隻團團圍住。
不論他到哪裡,那鯨魚就追到哪裡!
“是海妖!海妖來了!”一名海盜驚慌叫了起來,“快跑,快跑啊!”
海上的人,都是迷信的,而且他們對大海的瞭解不多,此時更是驚慌失措。
“什麼海妖,那是鯨魚!都給我鎮靜點!”陳祖義的體內,此時卻是一個現代的靈魂,他對大海的瞭解已經足夠多,當然不會被這歌聲迷惑。
他雖然不知道爲什麼鯨魚會圍繞在自己的船邊,卻不會真的去畏懼這些鯨魚。
但他的安撫,對船員的效果卻並不大,船員們在黑暗之中,聽着那四面八方傳來的飄渺而詭異的歌聲,已經害怕到了極點。
突然“嘭”一聲響,卻是一個人點燃了手中的火銃,對着黑暗中發射。
火光一閃,照亮了附近的空間,藉着這點火光,又有船員叫了起來:“海上有人!”
他的話聲未落,陳祖義已經抽刀砍倒了那名點燃火銃的海盜,怒喝道:“誰敢點火,老子砍了誰!”
“大王,海上真的有人!”
“救命啊,海妖真的來了!”
陳祖義湊到了另外一邊船舷,向下看去。
大海之中,幾隻鯨魚起起伏伏,但卻有一隻格外巨大的鯨魚,一直半浮在水面上。
在它的頭頂上,陳祖義隱約看到了一個人影。
“是誰!”陳祖義怒吼,拿出了弓箭,遠遠幾箭射了出去。
但是那箭矢,還沒飛到中間,就已經失去了力量,落入海水之中。
後方,鄭和若是還有一點點的懷疑的話,在看到火銃的火光之後,就再也不懷疑。
數十艘戰船,已經一路追了過來。
那一瞬間,陳祖義絕望了。
他聽着那四面八方傳來的鯨歌,卻有一種“四面楚歌”的感覺。
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千古大業,最終竟然毀在幾隻鯨魚的手中。
不,是毀在了那鯨魚背上,奇怪的人影手中。
難道,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海妖?
前有鍾君,後有海妖。
爲什麼這世界上那麼多人,都要壞我的事!
爲什麼!
後方,鄭和的幾艘船已經加速追了上來。
之前,大海之上無風無浪,全靠人力。
而此時起風了,出自江海龍唐忠民兩人之手的寶船,在速度上,比之陳祖義的海盜船,要快了一些。
但就這一點點的速度差距,卻足以讓陳祖義完全斷送所有的希望。
“陳祖義,現在束手就擒,我還可以暫時饒你不死,帶你回南京受審!”遠遠的,鄭和的聲音傳來。
陳祖義眼看着那船隻越來越近,突然間一隻燃燒的火箭飛來,射在了船帆之上。
看着那燃燒的船帆,陳祖義深深的,深深的嘆了口氣。
大勢已去。
爲什麼,爲什麼我來到了這個時代,卻依然無法逆天改命。
兩船接近,對方的士兵魚貫躍上了海盜船,陳祖義這才知道,大勢已去。
“三寶,今日我不是輸在你的手裡,而是輸在了老天不開眼!你憑藉鍾君相助,又有海妖指路,勝之不武!若是我他日捲土重來……”
他話聲未落,就已經被人一腳踹道:“閉嘴!”
還捲土重來,吃土吧你!
老船工卻猛然瞪大了眼睛:“正使大人,你看!”
火光閃耀,幾隻鯨魚在海上浮浮沉沉。
火光照耀到邊界,隱約可見,在一隻巨大鯨魚的頭頂,站着一個紅色的影子。
“海妖!真的是海妖!”
鄭和也目瞪口呆。
當初這老船工和谷小白爭論海上到底有沒有海妖的時候,他是站在谷小白這邊的。
卻沒想到,今時今日,竟然真的看到了海妖!
那紅色的影子,在鯨魚背上輕輕一禮。
然後,飄飄渺渺的歌聲傳來:
“二子乘舟,
泛泛其景。
願言思子,
中心養養!
二子乘舟,
泛泛其逝。
願言思子,
不瑕有害!”
詩經·邶風·二子乘舟!
不知道爲什麼,鄭和突然福至心靈,猛然轉身,看向了海岸的方向。
那邊,又有一艘船,正在開足了馬力向這邊趕來。
谷小白站在船頭上,正看着這邊。
突然間,他好像是聽到了什麼一般,猛然豎起耳朵。
然後他的眼睛猛然瞪大,看向了遠方。
鯨魚背上,紅色的影子,對着谷小白的方向輕輕一禮:
“小白哥哥,還有六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