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人流不多的小廣場,移動警亭旁邊,王海俠有點顫巍巍地唱着歌。
“一杯敬自由
一杯敬死亡
寬恕我的平凡驅散了迷惘
好吧天亮之後總是潦草離場……”
庭哥緊張完之後,輪到王海俠緊張了。
毛不易的歌並不難唱,只是王海俠還是緊張地屢屢跑調。
真正站在大家面前唱歌,真的不像想象中那麼容易。
放在面前的二維碼,到現在也沒開張。
琴箱裡也是他們自己放進去的二十多塊錢的零錢。
當然,更沒有小姐姐來給他們送花……
還好終於唱完了,接下來該趙默緊張了!
王海俠顫巍巍地唱完了最後一句:
“清醒的人最荒唐……”
就聽到旁邊,突然傳來了一聲大喝:“好!唱得好!”
王海俠聽到有人喝彩,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就看到路邊站着一位醉醺醺的大叔。
這麼熱的天,大叔依然西裝革履的,只是西裝上卻不知道從哪裡蹭了一層土,領帶也歪在一邊,滿身酒氣,走路都有點不穩的樣子。
大叔旁若無人地鼓着掌:“唱得好!”然後“嗝兒”一聲,打了一個酒嗝,湊了過來:“給我唱一個《流浪記》!”
王海俠有點害怕,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
然後就看到大叔從口袋裡掏出了幾張紙幣來:“會不會唱?唱得好了,這個就給你們了……”
看到這幾張紙幣,王海俠的眼睛都亮了。
他出來之前,已經在朋友圈裡吹下了海口了,要把琴箱裝滿了回去。
結果現實是殘酷的。
“怎麼辦?”王海俠回頭看周先庭。
“我倒是會唱一點,但是我不會伴奏啊……小白?”周先庭只能求助於谷小白。
谷小白嘆口氣:“我先聽一遍。”
他拿出手機,戴上了耳機。
“抱歉,請您等幾分鐘好不好?”王海俠對那醉酒大叔道。
醉酒大叔找了塊石頭,一屁股坐了下來,旁邊的幾個人,都趕快離他遠了點。
看幾個人你看我我看你,竊竊私語,大叔有點不耐煩了,站了起來,道:“你們不唱,我來唱!”
王海俠趕快退後了幾步,把話筒讓給大叔了。
“伴奏呢?”大叔準備唱了,突然又轉過頭來問。
周先庭沒辦法,憑記憶掃了幾個和絃,大叔也不在意什麼節奏,什麼和絃,荒腔走板地唱了起來:
“我的爸爸媽媽
叫我去流浪
一邊走一邊掉眼淚……
流浪到哪裡
流浪到東城
找不到我的心上人……”
醉酒大叔唱着唱着,突然就哽咽了起來,然後眼淚就嘩嘩的下來了。
王海俠在旁邊看着他,完全不知道怎麼辦。
旁邊的人,本來很多都打算走了,怕惹上醉漢,但此時,卻下意識地看了過來。
西裝革履,卻酒氣熏天,一臉頹廢,哽咽哭泣的大叔,不知道爲什麼,突然之間,就擊中了某些人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誰不是在這座巨大的城市裡流浪的人?
誰沒有承受着巨大的壓力,爲了生活奔波,最後卻傷痕累累?
可誰又不是強顏歡笑,戴上一張平靜的面具?
只有喝醉了,才能卸下一切僞裝,釋放出來內心的脆弱吧。
大叔哽咽着唱:“我的心裡很難過,找不到我的愛人……”
唱完這一句,大叔再也忍不住,蹲到地上,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看着大叔哭泣的樣子,在場的許多人,心裡像是被揉了沙子一樣,咯咯噔噔的。
一個三四十歲的成年人,要遇到什麼樣的事,纔會如此脆弱,如此悲傷。
剛纔那搬着凳子聽唱歌的老爺子嘆口氣,道:“年輕人,好好哭一場,就趕快回家吧……啊?喝酒傷身,喝多了不好……”
大叔只是埋頭蹲在那裡,肩膀抽動:“我沒臉回家,嗚嗚嗚嗚嗚……我整天起早貪黑,整天陪客戶應酬,卻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嗚嗚嗚嗚……客戶逼我喝酒,銀行催我還貸款,嗚嗚嗚嗚……今天的生意又談崩了,嗚嗚嗚嗚……我好累,我沒用,嗚嗚嗚嗚……”
大叔越說越傷心,到最後,差點要嚎啕大哭起來。
老爺子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只能搖頭嘆息。
這個世界上,誰又能替誰承擔苦難呢?
周先庭下意識地掃着弦,不知道該不該停下來。
就在此時,他聽到琴聲和鼓聲響起來。
卡宏鼓就坐在趙默的屁股下面,周先庭納悶地看過去,然後就看到趙默卻看着谷小白的方向。
谷小白已經把耳機摘下來了。
他的面容籠罩在黑暗之下,有點看不清,只聽到歌聲響起:
“我就這樣離開山下的家,
我實在不想輕易讓眼淚流下
我以爲我並不差
不會害怕……”
谷小白的聲音,前所未有的低沉,還帶着一絲絲顫動的不穩定。
他的音準在破與不破之間顫動,因爲氣流加大,顆粒感變大,帶着一絲絲的哭腔。
若有人能看到他的記憶宮殿的話,就能看到在他的記憶宮殿裡,多了一個頗有點古典意味的CD唱錄機,而在旁邊,還多了一個CD架。
這就是他的“曲庫系統”的具象化了。
而一張名爲《流浪記》的CD,已經出現在那CD架上。
“曲庫系統”特殊的記憶方式,讓他聽了一遍,就已經將整個歌曲印在腦海裡,而此時此刻,整個歌曲,在他的記憶宮殿裡,分解、排列、組合,形成了最適合現在樂隊的模樣。
就像是他在自己的腦海裡,單曲循環這首歌不知道多少遍。
但真正打動他的,卻是大叔那荒腔走板的唱腔。
他到底受到了怎麼樣的委屈?爲什麼有了家,卻依然如此孤獨的流浪卻不回家?爲什麼沒有人幫他承擔痛苦?沒有人在背後默默地支撐着他?
生活在象牙塔,被家人、老師、同學們幫助和包容着的谷小白,他不明白。
至少,受了委屈,可以回家啊,家難道不是永遠屬於你的港灣嗎?
爲什麼要流浪?
爲什麼想不明白,卻想哭?
“我就這樣自己照顧自己長大
我不想因爲現實把頭低下
我以爲我並不差
能學會虛假……”
谷小白的歌聲,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看過來。
路人停下來,行人聚過來,就連旁邊執勤的警察小哥都偷偷瞥了過來。
而蹲在地上的大叔,也擡起頭來,呆呆地看向了谷小白。
天色已經黑了,在這之前,大多數人都沒注意到,戴着帽子,戴着口罩,一直低頭彈琴的谷小白。
但只要歌聲一起,這世界上,可能沒有一個人能夠忽略他!
而現在,谷小白的口罩,已經摘了下來,他低着頭唱完上一段之後,猛然擡起頭:
“啊↗——”
“啊↗——!”
“啊↗——!!”
連續三聲升key。
這首歌的調子,相比谷小白的常用音域,其實算是比較低的。
就算是升key,也並不尖銳,而是變得更高亢了。
宛若怒吼的三聲,將情緒積蓄到了頂點。
又好像是把一根無形的刺,扎入到了所有人的心中。
幾乎所有人,都下意識地深吸了一口氣。
打蒲扇的老爺子,手停在了半空。
站在遠處的警察小哥,下意識地握住了拳頭。
一直在移動警亭內部的警察小姐姐,打開窗戶看過來。
一名打着電話,行色匆匆的路人,張大嘴,愕然地看着路邊那圍着的一小羣人。
兩個肩並肩一起回家的中學生停止了旁若無人的打鬧。
空氣中,就像是有一根弦在慢慢繃緊,繃緊,繃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