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今天晚上還是沒有回來,我一個人躺在廂房裡怎麼也睡不着,索性爬了起來,坐在臥室的小書桌前,咬着鋼筆尖苦思冥想王頌之的每一個握筆姿態,然後小心翼翼地模仿着他的樣子,坐得端端正正的,開始一筆一劃地練習寫字。
有人輕輕地敲了一下我的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寒噤,緊張地問:“誰在外面?”
除了啊嗚不耐煩的咕嚕聲,外面再沒有別的聲響,我想到了從大人處聽來的鬼故事,心提到了嗓子眼。
“篤篤篤”,這一次變成了敲門聲,我壯着膽子來到門邊,把門開了一道縫,剛準備把頭伸出去看的時候,門就被人擠開,一道黑影滑了進來,從我背後捂住了我的嘴。
“我把手鬆開,你別尖叫。”
我聽出了韓牧的聲音,擡腳狠狠地踩了他一下,把他手臂推開,憤怒地對他說:“你作死啊?鬼鬼祟祟跑我屋裡來嚇人!”
“誰嚇你啦?我看你屋裡亮着燈我才敲門的。”
說完他把後腰上夾着的東西拿給我,我接到手裡發現是剩下的八遍《女誡》。
我突然覺得有點內疚,躊躇了半天才張口說道:“謝謝。”
“謝什麼,不是你說的麼,我這是將功贖罪,你被罰都是我害的!”
他笑得有點不太自在,面色潮紅地對我說:“不跟你多說了,我先走了。”
他轉身的時候我看到他後腰上掛了個東西,是王笛之的那隻小熊,小熊的耳朵被他別在了腰帶上,歪歪地墜在他的褲兜旁,一晃一晃的。
“你後面掛了個東西!”
他聽我這麼說,伸手往後摸,從腰帶上把小熊拽了出來,遞到我的手裡說:“差點都忘記了,小笛放我那裡不太合適,所以我拿來給你了。”
我接過小熊,目送他離開,聽着他穩而快的腳步聲消失在鳶尾花的深處,心莫名地安了起來。
第二天早晨奶奶回來了,看到了我放在被子邊的小熊,很嚴肅地問我:“這個東西哪裡來的?”
我臉紅了紅,說:“是王笛之的。”
奶奶點了點頭,沒有再多說。
我這麼回答其
實也不算是說謊,小笛的確是王笛之的,只不過不是王笛之送給我的,奶奶問我話的時候,我本能地就不想提到韓牧,至於爲什麼,我也說不清,可是我潛意識裡是覺得奶奶不喜歡韓牧的,像她這樣凡事都要講規矩的人,應該跟王家的小孩更加投緣。
我奶奶表達感情的方式很特別,她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絕對不會表現在臉上,說實話,如果不是聽陶姑說,我一點點也看不出來奶奶不喜歡韓牧。
奶奶這幾天一直居住在解宅是有因由的,因爲後天就是我曾祖父的一百冥,她一直在跟爺爺商量具體操辦事宜。
王頌之一大早就過來跟我道了別,因爲畢竟他是外人,這個時候在我家做客實在不太合規矩。
所謂的一百冥壽,就是說我曾爺爺如果還活在世上的話應該已經有一百歲了,因爲不是新喪,所以這幾年倒也沒有大肆操辦,只有他九十冥壽的時候辦過一回,那會兒我還年幼,所以基本是一點點印象都沒有,唯一記得的就是每年在祠堂祖宗牌位前磕頭的時候,我爸爸會指着“解公XXX之牌位”對我說:“這個是你曾祖父,那個是你高祖父,那邊的那個是……”
現在的冥壽操辦要比古時簡單許多,再加之不是新喪,所有沒有大吹大擂,也沒有掛孝布之類的東西,只在供奉祖宗牌位的小祠堂裡貼了些圓壽字的圖案,又請了七七四十九個和尚在家裡唸了經。
那天一大早,便由我爺爺領了頭,先去祖先墳上拜祭,燒了紙錢,然後回來在神主牌面前上香行禮。
本來是由王姨奶奶扶着我爺爺的,在進祠堂前,我奶奶突然走到了我爺爺的身邊說:“定邦,還是我扶着你吧。”
王姨奶奶笑着說:“姐姐說的是,這是解家的祠堂,按道理我是一個外人,進不得的。”
奶奶親熱地挽住了王姨奶奶的手,說:“妹妹這是說的哪裡話,你伺候了定邦這麼多年,這祠堂你若進不得,誰還有資格進去?”
王姨奶奶點了點頭說:“還是姐姐會說話,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奶奶皺了皺眉,一副很爲難的樣子說:“怕就怕祠堂裡的祖宗們不認得你,到時候以爲你是
個外人進去打攪他們,怕是對你不太好。”
爺爺聽了奶奶的話也覺得有理,說道:“香兒,你就別進去了,最近老是頭疼腦熱的,回頭再惹了那個祖宗不高興,怕你這個病就沒完沒了了。”
王姨奶奶微微垂了頭道:“還是您想得周到,祠堂我就不進了,就站這門口候着吧。”
我們小輩兒一道隨爺爺進了祠堂,跪下磕頭的時候我往外看了一眼,看到王姨奶奶一個人站在祠堂外孤零零地看着我們,我突然覺得她有點可憐,可是她的嘴角明明是含着笑的,這一切都讓我覺得不能理解。
我曾經問過我的爸爸,爲什麼不讓王姨奶奶進祠堂,爸爸就對我說,王姨奶奶其實不算是真的嫁給我爺爺的,不是我解家的人,所以不能進祠堂,我覺得不可思議,又問:“那爲什麼家裡的保姆能去祠堂打掃,他們也不是我們家的人啊!”
爸爸捏了捏我的鼻子說:“這是大人的事,你一個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你只要負責開開心心地長大就行了。”
我似懂非懂的點點頭,大人的世界的確很複雜,不是我那個年紀所能參透的,還有另外一件事情是我更加不能參透的,我一直以爲奶奶不住在解宅是因爲王姨奶奶的緣故,畢竟要跟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擱到誰頭上都不算是一件快樂事,不要說是分享老公了,就算是有人來分我手上的蛋糕,我都會覺得委屈,可是據我觀察奶奶跟王姨奶奶相處得非常融洽,甚至在天色將晚的時候,王姨奶奶對奶奶是再三挽留,殷勤地說:“我已經讓人替您把最好的客房收拾出來了,您今天就住在這裡吧。”
她着重咬了“最好的客房”這五個字,我很開心,恨不得替我奶奶答應下來,但是奶奶握着我的手,再三地表示拒絕,甚至拒絕了王姨奶奶讓人開車送她回去,她說:“這裡我住不太慣,況且到我那裡也沒幾步路,我正好帶着解斕走走,活動活動筋骨。”
我被奶奶牽着回了那座老宅子,我問奶奶:“您爲什麼不住在解宅。”
“哪有住自己家裡還要住客房的?”
我不懂奶奶的意思,奶奶說:“你不懂是好事,但願你永遠都不要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