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個叫葉舒辛的年邁男性蹣跚走來,我只有說不出陌生感,他和我記憶的樣子已經大相徑庭,不過五十餘歲的他,已蒼老地滿頭白髮。他眯着眼看我半天,似乎也並認不出我。
“爸。”我喊了他一聲。
“小謹?”他又湊近了些,幾乎要將臉貼到中間那面玻璃上,他看了半晌才退身回去,縮下了肩膀蜷在椅子上,低垂着眼幕顫聲說一句“你長大了。”
“我還以爲你這輩子都不會來見我了。”他擡手抹了抹眼角。
“我是這麼打算來着。”
他微微一頓,又苦笑着點了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然後我真不知該說點什麼了,我在進門前想了幾百種套他的話的方法,就像對待一個真正的犯人那樣,賣賣慘談談親情還可以哭着責難他一番,可是真正見到了他,我又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你現在過得怎麼樣?”他扯起笑臉向問我“你結婚了嗎?”
“還沒有。”
“噢——”他還是點着頭,停了一會兒才繼續道“我聽說、聽說你做了警察?”
也不知道誰告訴他的。
“不是警察,但也差不多。”我並不想過多解釋。
“挺好,挺好。”
又無話可說了,氣氛陷入一片沉默。
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我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來,主動問他道:“那你呢,你這些年在裡面還好吧?”
“還能差到哪裡去呢。”
也是,我的問題好像不大恰當啊,我只能接着這尷尬的話題:“算起來,你的刑期也快滿了吧。”
“嗯。”他輕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了。
怎麼感覺一提起這事,他的態度就變了呢,看來這過了二十年,他還是打算三緘其口啊。我突然感到一陣莫名的憤怒,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我兀然起身道:“我走了。”
“等等。”他連忙叫住了我“你別走。”
“是我錯了,我不該來看你,放心吧,我會不問你的秘密,你就它帶進土裡去吧。”
“小謹!小謹!”他激動地拍上了玻璃。
“你還要說什麼?”
“是我對不起你。”
我最不想聽見的就是這句話,我最討厭的也就是這句話,彷彿這世上天大的錯誤,只要一句“對不起”就可以全都抹過,彷彿只要有這句對不起,我們就可以其樂融融忘掉所有的過往繼續生活在一起。
所有作惡者可以靠着一句“對不起”就卸掉心理的負擔,那受害者呢!
“說完了嗎?”
“小謹,我……”他話至一半,就哽咽在喉“我……”
我今天到底爲什麼要來這裡,我應該明白自己沒那個本事從這個男人口中得出答案,我以及來這裡自找不痛快,還不如直接衝到警局去逼問吳警官來得切實。這個男人早就把他那個秘密看得比他的名譽、家庭甚至生命還重要,我又幹嘛妄想着靠掉幾滴眼淚就打動他。真是可笑!
我想象過他會和我道歉的畫面,從很小的時候就一直這麼想,那時候我還覺得搞不好他做幾年牢就會出來了,我還是得繼續跟他住在一起,也是從小時候,我就一直告訴自己,不要原諒他,不管他多真誠地和我道歉,我都要特別瀟灑地扭頭就走。
而我現在卻邁不開步子,不是我心軟了,而是我心裡的憤恨太多,看着他那副痛苦不已的樣子,我特別想再朝他心上狠狠補上幾刀。
“小謹,我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着你長大,我沒有一天不在想着你,我一直以爲我自己可以承受得了,但我錯了……”
“那你犯下的罪呢?你就沒有後悔過嗎?”我打斷他的懺悔“你可是殺了一個人!!你還害死我媽,她被討債的逼到去跳樓你知道嗎!!!”
“是我沒照顧好她……”他再次垂下頭。
“你tm照顧好誰了?嗯?你替他抵罪的那個人是嗎?你拋妻棄子就是爲了庇護一個,一個莫名其妙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王八蛋嗎!”
我一口氣發泄出心中的積累已久的不滿。
其實之前我就懷疑過,我爹怎麼有本事殺人呢,還殺一個警察!在趙春麗告訴我還是槍殺以及可能有同夥之後,我就更確定我的猜疑了。要知道,以前家裡過年,他殺只雞都能鬧得雞滿屋子跑,最後還是請了隔壁家叔叔來幫忙,就他這樣一個殺雞都不敢的中學老師,怎麼會開槍殺一個警察!
他聽了我的話,臉色全變了:“你、你是聽誰說的……”
“你以爲你不講就沒人知道了嗎?我告訴你,我不但知道你替人抵罪,我還知道那個人是什麼人!”我透過那層玻璃,狠盯着他“一個毒販子,對嗎?”
他真的被嚇到面無血色。
呵呵,果然是這樣,我之前還有過一個特別好玩的想法,他這麼打死不說,難不成真正的犯人是他的小情人?雖然不知道爲什麼他的情人會跑去殺警察,但至少這種可能性,還讓我想得通一點,好歹證明他還是個有感情的人。結果他替一個毒販,這有什麼道理可講?要我誇他義薄雲天嗎!
“小謹,你……”
“你想問我爲什麼知道是吧?那是因爲一個毒販頭頭跑到我面前來,特別激動地提起你,覺得你是他們的大英雄。”
“小謹你到底在幹什麼!”
“和你做一樣的事啊,子承父志不好嗎?”我對他直笑“當年你沒辦事做成的事,我替你做成了,爸,你一定很期待出獄之後能親眼見見那些老朋友吧?放心,他們一個個都好得很,我相信等你出獄那天,他們一定會大操大辦替你接風的!”
“小謹!”他激動地整個人從椅子上竄了起來“不是那樣的,不是你想得那樣!”
“你現在說這些還有用嗎?”
他痛苦地揪着頭髮,跌回椅子,泣不成聲:“錯了,全都錯了,錯了……”
我就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看着他痛苦不已。
“你聽我說小謹。”他突然直起頭來“你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你相信我,你去找一個姓吳的警官,你去做污點證人,他會幫你的,你相信我……”
吳警官……真沒想到會從我父親口中聽到他……還真是什麼事都少不了他!
“就像他幫你一樣嗎?”我脫口而出,隨而我又趕緊改口道“你知道我現在什麼身份嗎你就叫我去叛變?我還以爲你會替我高興呢,放心吧爸,你都能死抗二十年都不開口,我也不會輕易背叛我們共同的朋友的。”
“我到底都幹了些什麼!”他揮拳猛捶着桌面。
直到發泄夠了,他才擡起頭,瞪着通紅的雙眼直視向我:“是他們要你來找我的對吧?”
我想了想,點頭道:“對。”
喬森的確一而再的要我來看他,這麼說也不算錯。
“如果我給了他們想要的東西,是不是他們就會放過你?”
他手裡還真有可以和這羣毒販子交易的籌碼嗎?我沒有應答,只是看着他。
他彷彿下定了很大的決心,狠揉了一把臉,才問我道:“那條項鍊還在嗎?”
我一瞬間就想到了他親手給我母親打製那條雪花狀的吊墜,我從脖頸間把那條墜子拉了出來。
“你媽的梳妝檯上有一個紅木箱子,這個吊墜就是那個箱子的鑰匙。”他道“你把它的邊按照順時針拆下來,就可以得到六把小鑰匙,分別插進箱面的六個孔裡,箱子上還有一個方形的大孔,正好可以放吊墜中間那個圓幣,你把圓幣塞進去,箱子就開了,記得不要砸那個箱子,否則夾層裡玻璃會碎,那裡面的東西就全沒了。”
我聽得有點發懵,倒不是這麼複雜的機關,而是我根本就沒見過那個紅木箱子,就算我媽真有那麼一個箱子,那現在也早就沒了,那棟房子二十年前就抵債用了,連同裡面所有的傢俱,我一件衣服都沒能帶出來,更不要說一個箱子了。
“裡面到底是什麼?”我忍不住問。
“是我改良過後的罌粟提成技術,和新型毒品合成配方,有些東西放到現在或許不稀奇了,但我想他們既然還想要,那證明至少有一部分還是能用的。”
我知道我爸是個化學老師,但我沒想到他居然還能研製出毒品的配方。
原來喬森想要的是這個東西,結合洛言白和我說的情況,我似乎能明白一些了。當年廖七是負責貨源的人,沈成只是運輸販賣,毒品配方這種東西,在這個行業內應該也算是“核心技術”層面的東西了吧,廖七眼紅沈成的生意,沈成又何嘗不眼紅廖七擁有的技術呢。
這麼說和他交易的就是沈成咯?
“那你還記得配方嗎?”我問,現在去找那個箱子,無異於大海撈針。
“這麼多年了,我怎麼可能記得。”他苦笑着“早幾年那些東西一直在我腦海裡轉,我想忘記都難,可慢慢的不知什麼時候,記憶越來越模糊,我現在連元素週期表都背不出來,更別說再研究什麼配方了……”
我握着那個墜子,一把沒有箱子可開的鑰匙,還算是鑰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