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爸,我錯了。”我聽到自己的聲音。

我上前,攔住還要繼續磕下去的樂楊。那一刻他看向我的眼神,完全是空洞的,沒有任何內容。

我心裡只覺得悲涼。

“爸,媽,我錯了。你們要我怎樣都可以。但是別告訴姑姑吧。只要你們別告訴姑姑,我怎樣都可以。”這是你想要的嗎?是你不顧一切想保護的嗎?那個和你相依爲命的媽媽,那個可以讓你無視我們之間未來的母親。

“你這個畜生!你以爲你有資格和我講條件嗎!”爸爸瞪着我,手裡的衣架隨着他身體的顫抖,也跟着微微顫動。

“要麼你就繼續打吧,打死我。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啊……”我媽猛地衝到我面前,不住捶打我的肩膀,壓抑很久的情緒終於爆發了出來,“我是造了什麼孽啊!我是造了什麼孽啊!你到底要我怎麼樣!我要怎麼樣!”

“夠了!你們鬧夠了吧!”

突然,始終在一邊沒有開口的爺爺發話了,帶着一種不容辯駁的威嚴,“都給我閉嘴。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哭鬧有什麼用!打死他們又有什麼用!”

他重重嘆了口氣,然後從沙發上站了起來,“事到如今,只有把他們倆分開,纔是解決問題的關鍵!你,”爺爺指着我爸,“想辦法把你兒子弄出國吧,德國還是法國,哪裡都可以,趕快換個環境,讓他忘掉這邊的事情。年輕人一時糊塗,趕個新潮,等過了幾年,他長大了,自然知道厲害輕重。至於樂楊……”

“我們家房子小哦,而且到時候婷婷……”嬸嬸迫不及待地插話進來,卻被一旁的叔叔喝住。

爺爺瞪了她一眼,繼續說,“你本來就不是我們家的人,住在我們家也委屈了你……”

“阿公,我會走。”一旁的樂楊蒼白着一張臉,慢慢接過了爺爺的話。“只要你們不告訴我媽媽,我怎麼樣都可以。我可以離開舅舅家,我可以離開這裡。”

“你瘋啦!你一個高中生,你要去哪裡!?你還要考大學呢!你能去哪裡!?”我大叫起來。

“啪!”我媽一巴掌朝我打來,“你真的想要氣死我們嗎!你連自己都管不了,還管他幹什麼!”

“做錯了事,就要付出代價!”爺爺在一旁板着臉,對着樂楊說,“我不管你是回東北,還是繼續待在上海,你媽媽當初能離開家活得好好的,我看你也不會差到哪裡去。不管怎麼樣,你們兩個,是一定要分開的。”

“不,爺爺!楊楊還小!他根本沒有地方可去。你們不能這麼對他!”我覺得自己要瘋了,這是什麼世界,爲什麼大家都變得這麼冷漠!樂楊,樂楊以後要怎麼辦!

到那一刻,我才知道事情的嚴重xing。爺爺的臉上找不到一點溫情,爸爸皺着眉,一臉的無奈,媽媽看着我,臉上是恨鐵不成鋼的悲傷,奶奶在一旁撐着額頭不住嘆氣,叔叔一臉木然,只有嬸嬸在一旁隱隱的嘴角上揚。

“哥……”樂楊走到我身邊,慢慢地跪在了我的面前,“你幫幫我,我就當幫幫我,我真的不能讓我媽媽知道我們的事……你放心,我沒關係……我可以住到同學家,而且學校馬上開學了,我還可以去辦寄宿。我可以的,我真的沒事,我不是女人,我不是小孩子……”

樂楊的額頭一片青紫,剛剛那一聲聲磕頭的悶響還尤在耳畔,我們,爲什麼會變成這樣……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一摸他的額頭,一定很疼吧,爲什麼這麼傻……

“他們,他們在幹什麼!快把他們分開!!”耳邊,媽媽又尖叫了起來。我感覺自己被爸爸猛地拉了起來,不知道他要把我拖到什麼地方去,我拼命地掙扎。樂楊在地上,眼睜睜地看着我被拉開,伸出手來想抓住我,身體卻像定在了地上。

我爸把我往門外拉,彷彿就在那一刻,我意識到,我是真的要和樂楊分開了。我拼命地扒住門框,對着樂楊大叫,“等我回來!你等我回來!一定要讓我可以找到你!一定讓我找的到你!……”

樂楊的臉越來越遠,我看見他對我點了點頭,我聽見媽媽依舊在大叫着“快把他們分開”……

然後我終於被爸爸拉出了門,“哐”的一聲,他打開鐵門旁邊的儲藏室,把我重重地推了進去。

門,“砰”的一聲在眼前關上,周圍一片黑暗。爸爸把我從儲藏室裡放出來已經是第二天的晚上了。

那天是元宵,窗外此起彼伏的爆竹聲不斷在耳邊響起。可是家裡卻哪裡還有一點節日的氣氛。

昨天滿滿一屋子人的客廳現在顯得空空蕩蕩,樂楊扯過的電話線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重新插上了。房間裡,媽媽躺在牀上,昏昏沉沉地低燒,嘴裡仍在不住地說着“我是造了什麼孽……”。

爸爸用微波爐熱了些前一天的剩菜剩飯出來吃,那菜還是昨天早上,樂楊幫着我媽撿的。

飯桌上,爸爸似乎已經平靜了許多。

他嘆了口氣,把飯碗遞給了我,“樂楊會先住你爺爺奶奶家,你不用擔心他。當初讓他來上海,是我的錯……你就當爲了我們這個家,爲了你媽媽,忘了那些事……”

彷彿是一夜間,爸爸蒼老了許多,那個在我面前一向威武嚴苛的男人,那個昨天還暴怒到用衣架一下下抽打我的男人,此刻竟是有些低聲下氣起來。我心裡突然覺得很不是滋味,艱難地嚥下碗裡的飯,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你媽媽我看是再也不能受什麼刺激了,你就當爲我們想想,我們也都是年過半百的人了,我們對你一向要求不高,只希望你和普通孩子一樣健康長大就滿足了,也可能因爲這樣,才把你慣壞了。”

爸爸看着我,繼續說,“過完年,我會想辦法讓你去德國。你答應爸爸,安安心心地在那邊待幾年,忘掉這裡的事情。爸爸希望,自己的唯一的兒子,是個正常的男人,是個對父母,對家庭,有責任心的男人。”

“爸爸……”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我寧願他們像昨天那樣對我,我還可以理直氣壯地覺得自己只是在追求所謂的愛情。他們打我罵我,我都覺得自己能夠承受,甚至心裡有種對抗惡勢力的正義感。可是,像現在這樣,面對自己兩鬢泛白一臉懇求神色的父親,我心裡那些抗拒的情緒竟像失去氧氣的火焰,慢慢地就要熄滅。

樂楊,終究是你比我想得更遠更透徹,所以纔會那樣害怕被發現,那樣在乎你媽媽會不會知道嗎?

一想到樂楊我的心裡又像被什麼揪住,眼前浮現的仍是他不住在地上磕頭的樣子,一聲聲,震得我整個人要崩潰。

“楊楊……爸,楊楊要怎麼樣?楊楊……”

“放心吧。”爸爸嘆氣,“我們不會讓他淪落街頭的。但是……”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看着我的眼睛,一直看到我的心裡,“以後你不要想再在我們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們也不會再告訴你他的下落。你們都是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等過個幾年,你再回來,會發現什麼都忘了……”

“爸爸!”我急着要辯駁,但爸爸下面的話馬上打斷了我。

“你要記住,這不僅僅是爲了你,爲了我們這個家,這也是爲了樂楊。”

爸爸的這句話說得一字一頓,像是在開解,但語氣中卻帶着讓人無可辯駁的威嚴,甚至,一點點的威脅。

我終於明白,從頭到尾,我們,根本就沒有資格講什麼條件。我們只是在等待着審判和刑罰的降臨,罪名是愛情,枷鎖是親情,而懲罰是離別……

一個月後,爸爸動用了所有的關係,花了一大筆錢,幫我聯繫了慕尼黑的一所語言學校。簽證一被辦下來,沒有任何拖延地,我被家裡送上了去往德國的飛機。

走的那天,一大家子人都跑來送我,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叔叔嬸嬸……每個人又是寒暄又是叮囑着,說着一大堆有用沒用的話。除了,對一個名字避而不談。

我多希望可以像電視裡演的一樣,在我入關的最後一個回望裡,看見想念的那個身影出現,大聲地叫住我……那樣的話,我一定會扔了行李,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抱住他……

只是我們,真的還能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