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一夜不睡,爲陳老爺守了夜。剎瓔不懂人間規矩。我其實也並不瞭解,但我知道人死的第一個晚上要幫他守夜,但陳老爺已經被我們匆匆葬下,甚至連個風光的葬禮都沒辦法辦。我心中是愧疚的,但我知道,現下我最重要的事情,依然是去救陳又然。

第二日天未亮,剎瓔看着我一夜未睡熬紅的眼搖頭。他幫我梳了頭髮,我也幫他理理頭髮,埋沒掉那隻猩紅的眼。

天矇矇亮,我們想在街上碰碰運氣。

長安城的已經甦醒,街道傳來熙熙攘攘的聲響,我和剎瓔喬裝過,他一身黑色暗紋袍,不着一飾,衣服和他烏黑的長髮混爲一體,更顯得臉色的白皙。我和他站在一起,淺灰色的外套,銀白色的腰帶,流蘇垂落,飄逸盎然,我記得這件衣裳是陳又然爲我挑的,現在想想他果然骨子裡是有騷包的個性。

剎瓔不喜愛花裡胡哨的衣服,在魔界的時候,也愛穿得樸素而簡單。後來我在人界回來之後,我一直覺得他變了,現在想想,那個時候的他把自己打扮得體面而威嚴,總是會穿繁複的衣服。但那或許並不是他的本意。

“看。”他扶住我的肩膀,往後退了兩步,我看見我前方的一個酒樓門口依靠着一個女子。那女子的個子很高,我覺得她目測,都比我要高。身上披着一件披風,胸口半露束胸,裡面掩映這一件大紅色的裙子。

她臉上畫着豔麗無比的妝,五官精緻而美好,在那酒樓門口就意外扎眼。

“妓/女?”我轉眼看了看剎瓔。剎瓔搖搖頭:“不,我看不是。她雖風騷但沒有風塵味。”我捅捅他的胸:“喲,這你也知道,看多了吧?”

他扯了扯嘴角,明顯懶得搭理我。

果然,過了一會,一羣人圍了過來,那女人也沒多的表情,周圍的人對她畢恭畢敬的,都悉數進了酒樓。看他們身上揹着大小刀具武器,有些人穿的也很是體面。一看便是江湖浪子,名門正派的都魚龍混雜。我轉眼看剎瓔:“你好眼力,那女人來頭不小,你猜?”

剎瓔說::“人界這幾年我也沒有來過,自然不知道江湖上到底發生了什麼,但是,那女人的手,你瞧。”那女人舉着手,我仔細看,她的手泛着淡淡的青色。

“她善毒……”我說,“她的手上有繭,是個習武的,泛着青色,是常年和毒物打交道,即使善於保養,卻依然會傷害到自己的手。”

“你懂的很多啊。”剎瓔摸摸我的頭,我甩開他的手:“我和陳又然找斐似雪治嗓子的那段日子,他教了我很多事情,我也看到很多事情。這些小小的細節,你一說我就知道了。”

我繼續盯着那女人看,衆人聚集之後,都向酒樓裡走,那女人也跟着進去了。

“難道她是……”我愣了愣,轉頭看剎瓔,“不會吧,我們運氣沒那麼好吧。”

剛說完,我便在那聚集的人羣之中看見一個熟悉的人。

我走進了一些。他被人羣淹沒,卻依然能看見那抹青色。我確認了是那個人,那個在武當看見的道士,連忙跑了過去,撥開人羣,我邊跑邊叫:“道長,道長!”

那裡有一羣道士,他領頭,一身青衣,白髮白鬚蒼蒼卻很精神,他看見我也是微微一愣,臉上散發出了光:“是你……”

“道長。”我對他一笑。

他的臉色驟然一變:“你能說話了?”

我愣了一下:“是……”

他說:“封印,解開了?”

我垂下眼,點了點頭。他伸手爲我開了個道:“我們坐到裡面慢慢說。”

我回眼看剎瓔,他緩緩向我走過來,我都一瞬間不知道怎麼解釋,那道士忽然把我往身後一拉。他一指剎瓔:“魔界來的人……怎麼在這裡……”

“道長,他是我朋友。”我指指他,然後對那道士說:“你忘記了,我也是魔人。”

道士深深看了剎瓔很久,介於這裡人多,有些人已經把目光看向這裡。他也不好多說,對我和剎瓔說,先進來。

我走過那女人的身旁,女人回眼看我,沒有什麼表情。我問道士:“那女人是你們的頭?”

“不是,但她負責幫我們在這裡找酒樓,收情報,最重要的,幫我們療傷。不過她收的費用也很高。”那道士邊走邊道。我說:“她是天煞島的柔楚楚吧。”

道士一愣,轉眼對我笑:“好眼力。她的身份,這裡多數人也是不知道的。”

善毒,善醫,又那麼妖媚可人,波瀾不驚,前陣子在燕時的宅子裡還說起的這個女人,現在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

我們進了酒樓裡的小屋,坐下。他爲我們倆倒了茶,眼睛一刻不停看着剎瓔。

“我長話短說,道長,陳又然出事了。”

道士微微皺眉:“你不是和我說,那前些日子的駙馬爺真的是陳又然吧。我還當只是同名同姓。”

我心道這個道士真有趣,但表面不能說什麼,只能繼續道:“是,他是爲了幫我才進宮裡去,他實際不想去娶公主的。但是……現在那皇帝真是讓我無話可說,陳又然的父親我的老爺昨日才被抄了家,我是被逼無奈纔想到能不能到這裡來碰碰運氣興許能進到宮中,遇見您真是太好了。”

“抄家?”他驚訝了一下,隨即恢復了平靜,“真是………這樣的國家不滅,天理難容啊。”

他的手輕輕敲擊着桌面,我說:“道長上次給我一本《毀泯術》可曾記得?”

剎瓔在我旁邊微微一顫,我轉眼看他,他眼中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是了。”道長說,“我是希望你能擔負起這個任務,去殺了可能對人界有所毀滅的魔王。”

“那本東西,我找不到了。”我說。

我記得我第一次想起這件事就是剎瓔被剎璃抓住,兩人纏綿的夜晚。我下意識往懷中找那本書,當時沒找到。我之後也把這件事忘記了。後來我想起,可能這本書在那次失去意識之後便不見了。

陳又然不在,我無法問別人它到底去了哪裡。而且我當時想,既然我不想殺魔王了,那我要它又有何用?我就把它給忘記了。

如今看見這個道士,忽然想起這件事。

“弄丟了!”那道士敲敲桌子,“如此重要的東西,如何說丟便丟?”

我一時語塞,知道是自己的不對,只能低頭說:“因爲我現在要它並沒有什麼用。”

我用餘光看看剎瓔,他並沒有什麼反應。我繼續說:“道長,我有個問題想問您。當時,你說是一個叫枯繭的人給你的這本書?”

“是。”

“是在何處看見他的?”

“炎瀆山,魔界和人界交界的那個通道之處。”道長說,“我現在也記得他的樣子,他給我之後便魂飛魄散了。”

我轉眼看剎瓔:“他是在人間魂飛魄散的,他爲何要逃出去?”

“如果我是他。”剎瓔淡淡地說,“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也會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交給第一個見到的信賴的人。而且我感覺得到,枯繭是知道了一個,非常重大的秘密,纔會不顧一切逃往人界的。”

“至於那個秘密是什麼……”

那道長擡頭,忽然一伸手,我們倆都措手不及,因爲那一下來得太快。電光石火之間,剎瓔有臉前的頭髮被撩了上去。道長的臉呈現着難以置信,他盯着剎瓔猩紅的右眼中的那朵彼岸花道:“……你果然是魔界的王……”

迅雷不及掩耳的時間,他的手轉移到剎瓔的脖子之上。剎瓔的脖子被迫微微揚起,瞳孔□□在外,猩紅豔麗猶如濃血凝結。他垂眼看那道士,並沒有什麼表情。

“道長。”我抓住他的手,“道長,他已經不能傷害什麼人了。你放開他好麼。”

“你叫何卿對吧?”

“是。”

“你是如何同他認識的?”

我看向剎瓔,他也看向我。對我似乎微微點了頭,眼中露出淡淡的光澤。我打定決心,轉頭對道士說:“我是烙翼。”

道士的手微微一顫,轉眼看我:“亂說!”

我把手上包裹的布取下,露出那個圖騰放到道士的眼前,他的瞳孔驟然縮緊,看着我的樣子分外驚恐:“……爲什麼……他明明已經魂飛魄散了。”

“信不信,事實就在眼前。啊,這也不是重要的。”我說,“道長,一定要想想辦法,我要救陳又然。”

他把我上上下下看了個遍,又看向剎瓔。剎瓔站在我的身旁,也盯着道士看。我們靜默了許久,他似乎在消化這些話,然後才緩緩擡起頭。

“原來很多時候,我同師兄師父們想去阻止一件事的發生,殊不知那條路早已被安排妥當,我們都該感嘆命運的可怕。”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兄弟,我第一眼見到你的時候,你還那麼小。我們誰都沒有想到,繞了個大圈,卻又回到你們倆的身上。”

我對他的話迷迷糊糊也不懂,但心中焦急地想讓他答應幫忙。他最後摸摸他的鬍鬚,微微笑道:“也罷,這都是命。我叫人給你們準備一個房間,就在今晚,我們會商量一個大計劃,你們若是想來就一起來聽。”

月懸之時。我和剎瓔在房內聽見大廳的騷動。我們對視一眼,打算出去看。一樓已經圍滿了人,但是安安靜靜的。大門被關上了。我仔細看了看,從他們的着裝上不難辨別出門派。我們倆站在二樓洗耳恭聽,因爲在隱蔽的角落之中,剎瓔的一隻手輕輕勾住我的腰。

“放開。”我蹭了他一下,因爲四下安靜,也不敢太大聲。

他的回答的手臂一收,我幾乎在貼他的胸口,被圈在懷中。他只要微微垂頭,就能吻到我的眉頭。

燥熱的感覺緩緩涌上。我擡頭剛想說什麼,對上的是他漆黑深邃黑曜石一般的右眼。心中一動,差點就吻上他的脣。

但是樓下一聲咳嗽,我嚇了一跳,趕緊一縮脖子,他的手沒有放開。

“諸位。”聽見說話,是個中年男子的聲,語氣輕柔卻響亮。我和剎瓔互望一眼,聽他說着。

“在下方抑揚,知道在江湖不算人盡皆知,但也算小有名氣。今日承蒙擡舉,帶領衆英雄要去做一件翻天覆地的大事……”

他依然在說,我捅捅剎瓔:“你怎麼看。”

剎瓔似乎也不明白,只是盯着那地方看那男人說話。過了許久,樓下騷動起來。剎瓔湊在我耳邊輕聲道:“看來是在議論時間,我想很快便會有了結果。”

果不其然,不一會便那方抑揚便說道:“那便訂在今夜的子時行動。等下我們按照地圖上的指示行動,謹記,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機會。只可成功,不可失敗。我們不是爲自己,是爲天下蒼生,開闢一個新的朝代。”

樓下爆發了一陣聲響。似在歡呼。我和剎瓔交換了眼神,明瞭今夜註定不眠。

爲了告慰屍骨未寒的老爺。我們只有救出陳又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