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 夢魘的一角

那一瞬間,似乎整片黑暗都得到了號令,隨着船首雕像的轉動而調轉了方向,將莫大的惡意投放在這座孤零零的小島。

漆黑的海水波濤漸漸散去,流淌的液體不受控制地後退了起來,倒捲起波浪、對抵着暴風,彷彿被深海惡獸貝希摩斯鯨吞一氣,瘋狂吸入了腹中,露出一片乾涸的爛泥海底。

這片光禿禿的海底裡既沒有海魚,也沒有藻類,呈現出了更加難以名狀的黑暗氣質,和海天之前的陰雲密佈融爲一體。

那艘高聳入雲的黑船,卻在波濤怒卷之中也不見搖晃,彷彿船底叢生出了無數的腹肢腕足,牢牢吸附在這片深不見底的海洋洋中。

那黑暗太過純粹,我眼中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一絲物體的特性。在昏暗中、暴雨裡、閃電映刻下,我懷疑那裡甚至沒有扭曲的礁石、怪異的珊瑚、不潔的黑泥,恐怕環繞整座島嶼的海洋之下,其實是一片無法揣度的深淵。我之所以能立足,只是因爲島嶼系在了一根稻草之上,維持着脆弱的平衡。

而海面之下,深淵之中,正徘徊着無數難以接受的詭異造物,它們不需要眼耳口鼻,也沒有喜怒哀樂,晝夜不分地遊蕩在深不見底深淵之中,用癡笑和頑愚證明着它們對於活着的不屑一顧。再有勇氣的人,只要向下窺探這麼一眼,都會喪失全部的理智,一同墜入瘋狂的深淵中。

是了……

天上盤桓不去的暴雨重雲,源頭不正是這片充滿着惡意的海洋嗎?這片外表平靜的大海,難道不是無數罪惡掩埋、野心停搏的埋骨之所嗎?

更不要說那日光無法到達的洋底,難道不是埋藏着太古至今一切腐爛、衰敗、潰破之物,聚集着從古至今的無數鬼蜮嗎?

凜冽的風聲,逐漸迴盪起了塞壬海妖操控人心的怪笑,那尖刺入骨的奇異呼號,化爲了暴烈風浪中微不可查的刀片,正盤剝肢解着聽者的理智,引誘無辜者邁着癡醉的腳步,自投入深淵的腹腔中。

那艘黑船遠遠地與我對峙着,並沒有什麼張牙舞爪的奇怪生物衝出。但是我的恐懼並沒有減弱,因爲我在黑暗的間隙裡,看到了這艘怪船的風帆,像是一條臃腫的尺蠖,扭動着肥碩的身軀爬上了枯骨般棱角猙獰的桅杆。

怪船底一條柔軟而狡猾的錨纜,正從海底悄然挪動身軀,一點一點退出紮根的海底,像是靠近了魚羣的海葵觸手,用心地僞裝起自己的不懷好意,縮回怪船的錨鏈孔中。

不知是不是因爲風力推搡,怪船側面的窗戶忽然打開了幾扇,並且以互不相同但持續不斷的速度開閉,卻不見炮管被推出。這種機械而不規則的運動,就像是畸形的百眼巨人在無意識地眨眼,毫無生氣與知覺。

海水忽然停下了後退,止步在一個危險而接近的距離。我能看到濤面已經化爲山頭,迴盪在大海的體內,卻被控制在一處明顯的分界線。

我的腦中剛出現了一絲明悟,身體卻不由自主地衝出了原地。身上的衣物仍然潮溼,在海風的拉扯下,我就像一隻迎風起飛的海鷗,羽毛根根豎起、奮力拍打翅膀,卻保持在原地,連挪動半步都做不到。

但我不能回頭。

因爲我能感覺到,黑暗的大海已經露出了不懷好意的笑容。浪潮的後撤只是它暫時的積蓄,體內波濤萬丈的野心已然形成,爲的就是在巨浪的奔流下,衝上這片陸地,徹底淹沒這處汪洋中的孤島。

面前疾風暴雨只是它的一部分工具,用刮骨的罡風、溶血的酸雨,不停侵蝕着土地的根基,掏空孤島的血肉,直到將這裡化爲一具森森白骨再吞下肚子,再和瘋狂的大海一起陷入永寂。

我甚至能想象到那艘四根船桅、前甲板和船尾都造得很高的怪船,即將輕易地跳上比山還高的浪頭,具化爲橫行的節肢動物,率先衝上這片陸地。

“海嘯!”

我念叨着這個詞,奮力地向前奔跑,但並不知道自己到底跑了多遠,抑或是一步都沒能走出去。

在海風呼嘯裡,我能聽到背後奔涌的巨浪拍碎地面、摧毀建築,也能感覺到怪船隨浪前行,在瘋狂的洪峰上揮舞殘破的風帆。我甚至能感覺到腳下的大地在震動,堅固的地面綻開了無數道的裂縫,每一處都冒出惡臭腐爛的海水,淹沒可以踏足的土地……

猛地,我忽然感覺身上的壓力一鬆,整個人摔倒在了一片堅硬的石磚上。冰冷的磚面和我的鼻樑來了一次親密接觸,痠痛的感覺一下就涌上了鼻腔,連眼睛都看不清面前的一切。

我摸索着地面,手抓在了地面的磚縫,拍打在地上的積水中,終於用手掌摩挲到了陰刻的複雜圖案,確定了自己此刻倒在了玫瑰廣場的地面上!

我逃出來了!

死裡逃生的慶幸剛剛升起,我就回頭看了一眼。在咫尺之外的地方,一道海浪正兀自不甘心地跌回水中,高漲的潮頭奮進最後的力氣拍在沙灘,刮下一片沙礫,終於退回了大海之中。

風浪過後,只留下一片狼籍的沙灘和支離破碎的建築物。那艘怪船也裝作若無其事地退回了海中,飄蕩在波濤起伏的洋麪上。

如果沒有剛纔的親身體驗,我一定會以爲自己是經歷了一場噩夢而已。但是這場突如其來的海嘯,是一場自然災害的意外,還是超自然存在的操縱?我剛纔在黑暗中所看到的影像,是幻影或者真實?

“這裡……”

我從磚面地板站了起來,輕聲說着,左手捂在右臂上,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就在剛纔慌亂奔跑的時候,我故意用臂甲上的刀刃在手臂上劃開了一道傷口,但是現在,這道傷口雖然依舊在疼痛,卻只能摸到平滑的肌膚,沒有任何的外傷痕跡。

“……應該是有股力量在影響着我的理智。”

“但是它確實在害怕我。”

我感覺身上老頭子留給我的模因刻印在發燙,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刺激着它。

“它們說我走之前,就有神秘力量在干擾他們,排斥我的話……我就明白了……”

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重新戴好兜帽,活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步履堅定地向着小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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