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來後,身在千年寒冰潭,眼前所見的是慕容凝,這一切,我並不奇怪,身體的傷還是有鈍重的沉痛感,我亦是懶得動彈。
只躺着,向他道謝。
晨光中,他面色欠佳,容色分外憔悴,但是,無損他骨子裡滲透出的清雅秀致氣韻。
我客氣道謝,他便是有禮回道:“臣所做,皆謹遵聖意,公主千歲何須言謝。”
對於他的反應,我亦是不奇怪。
我唯一奇怪的,是莫尋。我記得,慕容凝對我提及的,是莫尋告知他如何救我。知水龍珠可保我夜氏後人之命者,這個世上,除我夜氏族人,還有誰知?是斷然再也無人所知的。
那麼,莫尋,你究竟是誰?
毫無保留的爲我付出自己所能有的全部的全部,甚而生命。
毫無保留的對我好,包容我,疼惜我。
不管我多麼的無理,多麼的任性,莫尋總是不離亦不棄。
我想起,在漠北邊城,那一刻,莫尋說,他此生所求,只求我,歲月靜好,現世安寧。
是的,在漠北邊城。伽藍寺。那抹藍影。
曾有的種種疑惑在這一刻,重現心頭。
初時,對莫尋乍起好奇之心,是因爲莫尋爲我,而刺殺慕容凝。我去死牢見他,他在我轉身離開後,那輕緩如煙的嗓音中微不可察的絕望與悲哀,那時,他說我,從不曾在意過,又何來知曉,他所做一切真正的意圖。
我總是以爲,他刺殺慕容凝,緣自對我的忠心。
但是,在我轉身的那個瞬間,他是否認的。只是,當時的我,好奇疑惑亦如輕煙,不曾真正在意過,亦是不曾將莫尋的話放在心頭,轉身,即忘。
現如今,再將莫尋的那句話想起,心頭便是猝然而動。閻寒也曾去慕容府刺殺過慕容凝,我的小十叔隱姓埋名在漠北邊城苦心經營數十年亦是隻爲引慕容凝前去並最終得以刺殺慕容凝,是的,我夜氏所有活着的人,視慕容府爲仇敵,無不欲以手刃之而後快。那麼,莫尋,你呢?你是不是,亦是因此,而行刺慕容凝?
還有那一次,在漠北,因爲那抹無故出現在伽藍寺的藍影,軍帳內,我直截了當的問莫尋,他去伽藍寺所爲何事?
那是那麼多年來,莫尋向來無波無緒關於默然的雙眸內,第一次浮上清淺笑痕。只是因着那抹笑痕,我瞬間便是晃了眼睛,恍了心神。
我肆無忌憚的貼近他,再貼近他,近乎夢囈的呢喃,問他,莫尋,莫尋,我可是在哪裡見過你?
我用盡全力的去吸氣,再吸氣,撲鼻的,只是那沉默如初的氣息,莫尋的氣息。何來,那夢裡夢外,屬於記憶深處的,芬芳如春、溫暖如春的氣息。
是的,這麼多年來,我總是不知疲倦的,自欺欺人的縱容着自己做着一件很傻很白癡的事情。我總是在不同的人身上,試圖搜尋到記憶裡的那容顏,那溫暖,那氣息……但凡有些微似曾相識,我總是心生恍惚,繼而,竭盡全力,心心念唸的,想要得到。
總是以爲,只要得到了,只要緊握在手了,那些記憶裡的人,還是在身邊,從不曾徹底遠離,徹底消散。
這麼多年來,我只縱容着自己,做這一件傻事,只此一件。
所以,我迷戀慕容相。因爲,想望的師兄,也應是如慕容相這般清風明月的男子,心懷天下,乾坤滿袖,正義凜然。
所以,我依賴莫尋。因爲,莫尋那第一次展露的清淺笑痕讓我有了剎那的恍惚;因爲,後來,我驀然回頭,終是發現,莫尋待我的好;因爲,那一次次的肌膚之親中,我感受到了莫尋給予我的所有寵溺與疼惜,一次次的,足以讓我心生恍惚。那些的寵溺,那些的疼惜,我曾經亦是擁有過,在那綠樹繁花的江南岸,有個少年,給了我整整一個童年的疼惜寵愛。
我倏然坐起,不想身子尚且虛弱,頭暈眼花間,身子落入一個懷抱內,耳畔傳來慕容凝的聲音:“公主千歲身子尚虛,請暫且躺着,有何事,吩咐臣即可。”
我順着他的手臂,復又躺下,寒玉牀是寒,我因有着水龍珠護體,亦不覺寒冷。
我眯了眯雙眸,默了許久,才道:“沒什麼事,本宮看慕容相形容憔悴,想來因給本宮療傷多日未得好生歇息,本宮已是無礙,慕容相不如稍事歇息。如此,方可回宮覆命。”
內心不是不曾想到,因着慕容凝來江南此處,爲我療傷,對我夜氏舊時之事,想來多有警惕。橫豎,我失憶,記不得舊時之事,他要警惕,要戒備,也隨他去吧。
我現下,只想儘快去往漠北,找到莫尋。
我只想,儘快見到莫尋。
我要莫尋當着我的面,看着我的眼睛,親口告訴我,他究竟是誰。
這於我而言,太過重要,我甚而是,不想再多留江南一時半刻。
慕容凝沉默片刻,竟道:“公主千歲是急着去漠北麼?”
我心上愣了懍,面上卻還是波瀾不驚,只漫不經心擡眸,看向慕容凝,並不開口應話。
慕容凝脣角彎起好看的弧度,對我道:“公主千歲意識不清時,一直喚着莫尋的名字,是故……”
慕容凝不曾再接着說下去,只眉心揚了揚看向我。
我便是笑了笑,道:“看來本宮真是愈來愈離不開莫尋了。也對,本宮原是好好的一座籬落宮,宮裡有那麼多的藍顏面首,賞心悅目的,只可惜,籬落宮被聖上剷平了,藍顏面首亦是被聖上給遣散了,一個不留的。本宮身邊,這些年來,來來去去的,最後留下的,也只得一個莫尋了。不想依賴莫尋,都難。”反正,帝姑聲名在外,放蕩形骸衆所皆知,我要是急着否認倒顯得我這帝姑虛僞至極。不如大大方方的承認來得瀟灑乾脆。我頓了頓,道:“只是,讓慕容相這般端方之人見笑了。”
慕容凝便是許久不曾見接我話茬兒,許兒之後,才微微一笑,道:“公主千歲再怎麼急迫,總也得待將息好身子……”
我不待他說完,問他:“慕容相,難得今時今日,你我不在京城之地,本宮可否問你一個比較私人的話題?”
慕容凝又是笑了笑,道:“公主千歲請問即是。”
我望進他清眸深處,一字一句,問他:‘你,恨不恨我?”
慕容凝不語。
我便是笑了,原來,真是恨,除了恨,別無其他。
我便笑道:“那日,我被劍刺中,我恍惚聽見慕容相一聲低低的‘不——’,我以爲是自己聽錯,原來,真是聽錯。”
他恨我,又何來,那般壓抑悲涼的低呼。
我續到:“慕容相縱然恨我,因爲聖上旨意,還是肯千萬裡相護,陪我來江南之地療傷。我爲聖止感到高興,朝堂得慕容相如此忠臣,何愁帝業不興?”
慕容凝望着我,眸內清光明滅不定,半晌,道:“那臣,可否問公主千歲同樣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
我笑着點頭,道:“有來有往,情理之事。慕容相但請相問。”
“公主千歲,心頭對臣,可是隻剩下了怨恨?”
我笑看慕容凝,道:“看來慕容相真是不瞭解本宮。本宮雖然說是向來睚眥必報,倒是有個優點,那就是一旦瞧誰順眼,那人不管做什麼,我都是喜歡的。”我頓了頓,“慕容相,真是抱歉,本宮雖然說時日久了,心頭對你的愛慕會淡了去,可惜這時日還不夠久。”
我說完,又道:“本宮這些話,慕容相也未必會信,就權當是閒話來聽吧,聽聽便是過了。”
慕容凝便是清眸看我,許久,輕聲一笑,道:“臣信。”
這算什麼?
因我險些送命,是故,心頭頗有愧疚,因而,說些慰我心的話來哄我?
我道:“真是難爲慕容相了。”
再片刻,我聽他問我:“明日啓程回京,公主千歲意下如何?”
既是去漠北之心被他看穿,我自是直言不諱道:“本宮須得先去漠北找回莫尋。”
慕容凝道:“待得公主千歲安然回京,回頭懇請聖上收回成命,召莫尋回京,亦非難事。”
我堅持:“本宮要親自去漠北見莫尋。”
慕容凝溫聲道:“請公主千歲別爲難臣,臣無法向聖上交待。”
我想了想,確然也是,便道:“慕容相所言在理,是本宮任意妄爲了,那麼,按慕容相所言吧,先且回京。”
慕容凝擡袖道:“謝公主千歲成全。”
我看了看洞外,道:“真是好天氣,陽光不錯。”
慕容凝接口,道:“今晨剛放晴,原是連綿陰雨天。”
我禮貌問他:“可否請慕容相扶我去外面曬曬太陽?”
慕容凝頜首,展顏一笑,道:“是。”
他過來扶我時,我指塵金針迅捷刺入他手心。
他在我眼前慢慢閉上清眸時,我費力扶着他的身子,將他半依寒玉牀,對他道:“放心吧,金針無妻,只是會讓你睡幾燭香的功夫。”
何況,這寒玉牀是上古遺物,於他們這種練武人而言,堪爲練功神物。他躺在這裡,於他只有好處,絕無壞處。
我腳步虛浮走向洞口,走至一半,又回頭,走到潭水邊,心存不確定的,朝千丈寒潭深處喚了喚:“冰兒——冰兒——冰……”
我待要喚第三聲時,寒潭深處倏然閃出一道白光來,我心內一陣狂喜,下一瞬,小東西便是立在了我的肩頭,一如舊時。
我側眸,瞧着小東西,近十五年不見,它不曾見長大,還是小小巧巧的,圓鼓鼓的一雙眼睛看着我。
爲了怕被爹爹瞧見,我與師兄小心翼翼的將它藏在我的園子裡,偷偷摸的帶了好吃的東西來餵它。那些歲月,總也是開心無瑕。
自是沒有什麼事能夠瞞得了父親的,何況,冰蟾原是祖父的祖父放養在寒潭的靈物,聽師兄說,這種冰蟾活六十年才如人類活一年,生長進程極其緩慢。不幾日,便被父親發覺,師兄承擔了所以有責罰,跪在祠堂抄寫了七日七夜的心經。父親要收回冰蟾,繼續放養寒潭,我死活不肯,緊緊護着,直嚷嚷着是師兄送我,便是我的,誰也不準拿走。
母親哭笑不得,父親見對我是軟硬皆施不得,只得鬆口。
我將冰蟾當寵物來養。
我對它道:“冰兒,你說,師兄在哪裡呢?”而莫尋,會是師兄麼?
眼前白光又是一閃,冰蟾小小的身子蹲在洞口吃上,回頭瞧我。
我欲起身跟上時,看見光滑如鏡的潭面上,我眉心赫然而現的印記,我先是愣了愣,再細瞧,便是愕得半晌愣在原地拔不開腿來前行一步。
幼時,父親說:凰現,天下安。
只是父親以爲,不會是我。因爲,我天生不能習武的體武,實是不像夜氏後人。父親說,我遺傳我母親較多。
原來,百年一遇。百年一現。原來,終是,避無所避。
只是,凰天,天下安。於我,當真是笑話。我姑且連自己,我的族人,都須得小心翼翼、步步謹慎的活在現世。我又拿什麼,來安這個天下?這個天下,又何需我來安?
若果,我夜氏先人當真是賦予我神力,我只願,傾盡所有,保我夜氏永寧,而我的家人,從未離我而去。
走出去時,我在洞口站了站,緩了口氣的空當,預料之中的,我見到了暗風。
暗風在我身前三大步處單膝跪地,道:“卑職見過公主千歲。”
我示意暗風起身,問:“本宮醒來之事,已然飛鴿傳書宮中?”
暗風回道:“是。”在暗風擡眸看我之際,我明顯看出暗風眸中瞬間閃過的怔愣,顯然是看到我眉心凰記所致。
我若是就這般回宮,我那皇帝侄兒見着我這眉心凰記,可不是隻這般怔愣了事了。而那慕容凝,又何嘗不曾見到,他倒是好忍功,面上波瀾不驚的,但是,誰又能確定,他的心頭,不是已然警醒戒備呢?
我現下若是回宮,只怕是,永生也離不得宮中半步了。最好的結果也不是過,被禁足深宮中,老死宮中。
我頓了頓,道:“本宮不回宮了,欲先去漠北,暗風你可是要,如慕容相一般,阻了本宮去漠北之行?”
暗風面色肅然,敬聲道:“聖意不可違……”
我笑:“看來,你亦是要阻止本宮。”心內暗自惱怒,一個慕容凝我尚且能夠應對,只是,暗風與他那些藏身暗處無所不在的暗衛我如何應對?橫豎,是走不開這寒潭半步的了。
“卑職還請公主千歲恕罪。”暗風默了默,道:“卑職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我微一挑眉:“講。”
“聖上他,身在帝位,有很多事,無法順遂心意爲之。但是,聖上待您之心,一如舊時,從未變過。以前不會,現在不會,將來亦是不會。”
我便是啞然失笑,笑罷,正色道:“是,我朝向來以孝立國,聖上待本宮之心,本宮心有感念。”
暗風還要說什麼,啓脣又閉上,再啓脣,終究是什麼都不曾說。
我問暗風:“若本宮執意去往漠北,你是不是要點了本宮的穴,強行送本宮回京覆命——”
我話音堪堪落下,暗風身影晃來,我乍然警醒來不及閃避之時,眼前白影一晃,竟是冰蟾,迎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斜斜撲向暗風。
千鈞一髮,我只來得及出聲道:“暗風,小心冰毒——”並急聲喝止冰蟾:“冰兒,回來!”
暗風錯身,險險避開冰蟾,冰蟾亦是隨着我的一聲喚,回身穩穩立於我肩頭,對着暗風圓目眈眈。饒使暗風功夫了得,因有冰蟾護我,亦是不敢再冒失近我身。
我拍了拍冰蟾滑溜溜的身子,倒是笑了起來。天誠不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