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小和尚並肩坐在寺廟偏西一處小院子的破敗牆頭上。
小和尚在聽我天花亂墜的說叨寺外花花世界萬丈紅塵的種種趣事軼聞。
小和尚還真是好蒙,我說什麼,他便是信什麼,小小的光頭如搗蒜一般的點個不停,以示應和。
我那皇帝侄兒幼時,也喜歡在寂寞無眠的夜裡纏着我給他說故事,我若是說古書上記載的其人其事,他往往是隻聽個開頭,便是一派純真的眨巴着一雙晶亮的葡萄紫眸子稚聲稚氣的說出故事的結局來。
我的姨母乾昭朝睿智的先太皇太后在先帝那麼多的皇子中獨獨喜歡承燁,認定乾昭朝的儲君必得是承燁,故而將我送至承燁的身邊陪他伴他教他養他,固然因着承燁是那被可憐賜死的先皇后唯一的骨肉,她憐惜這個孩子自出生便是沒有母親、沒有父愛,更重要的是,承燁天資聰穎,自小便是有過目不忘之異秉。我的姨母比誰都看得長遠,她太過明白,乾昭朝的江山帝業,太過需要一位英明睿智果敢堅毅的帝王,對於先帝,她已是心灰意冷、無所指望,她只能將希望寄託在她的皇孫輩中,無疑的,在那麼多的皇孫中,她將這賭注,投在了承燁身上。因爲,她曾經跟我說過,承燁舉手投足間,依稀的,總是讓她看到承燁皇祖父的影子。
後來,但凡承燁纏着我說故事,我便是不再說那些書上記載的奇聞軼事,而是胡諏一番。每每我正在胡諏的興頭上,承燁會猛不定的提出其中的疑問來,往往是語不驚人死不休。太多的時候,我總是被問得啞口無言。久而久之,倒是學會了應對之策,那就是但凡承燁對其中情節提出疑義問我爲什麼時,我便會一本正經的點頭,與他一同凝眉苦思,甚是疑慮不解的道:“是啊,那究竟是爲什麼呢?”
那些年,我由衷體會到,給一個天資聰穎、堪稱神童的孩子說故事,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
兩相對比,再看小和尚聽得如醉如癡的神情,我便是覺得分外有成就感,愈加的天花亂墜又不忘添油加醋。
我坐的這處斷牆視野極佳,從這裡看過去,直接可以將寺門外寬敞的驛道盡收眼底。
午時,我與小和尚一人一塊白饅頭蘸着甜麪醬權當午餐。據小和尚自豪的說,那甜麪醬是寺裡特製,僅此相國寺一家,絕無二家,百年傳承,甚是美味。我嚐了嚐,說實話,味道也不過是一般般,不免甚是同情的多瞧了眼正吧唧甜麪醬吧唧得一臉享受的小和尚。唉,真是可憐的孩子,一入寺廟清如水,從此不識真美味。
小和尚忽然手指山下驛道:“施主,你看,是皇家侍衛隊。”
小和尚說着,已是一骨碌的跳下斷牆,拔腿向寺廟大殿而去,想來是去稟告方丈了。
帝王要來相國寺,太監總管帶了侍衛隊來提前清流戒嚴,亦是常理。上一次不情不願的陪帝王來相國寺,遠比這一次要隆重多了,提前三日便是將相國寺裡裡外外戒嚴三層,水泄不通,愣是一隻蒼蠅也絕無飛進來的可能。
未幾,小和尚又跑了來,對我道:“施主,寺裡已得聖旨,正在清散香客了,施主,你明日會來麼?”小和尚看着我,一雙不染凡俗塵事的無邪眸子顯出幾分不捨來。
我慢條斯理噎下最後一口饅頭,拍了拍手上的饅頭屑子,從牆頭爬了下來,拍了拍小和尚在秋陽下甚是光燦燦的小光頭,笑道:“捨不得我走?”
小和尚點了點頭。
我笑,大喇喇的道:“那我就不走了。”
小和尚愣了愣,急道:“不可,不可,抗旨不遵可是要殺頭的,施主還是速速離開寺裡,改日再來吧。”
我笑道:“他們不敢殺我的頭。”
“爲什麼?”小和尚看着我,滿是不解。
“因爲,那來宣旨的公公,我認識啊。”我一邊說着,一邊牽了小和尚的手朝外走去,在側院拱門處,遇到率了四五侍衛尋來的小安子。
“安公公——”我淺笑着打招呼。
想來是尋我尋得有些急,小安子擡袖擦了擦額上的細汗,籲着氣道:“王大人啊,可算是找到你了,真是尋煞奴才。”
我擡眼看了看,問:“暗大統領可有前來?”
小安子道:“暗大統領將於日暮,隨侍聖駕。”
我點了點頭,朝小安子道:“安公公,可否陪我隨意走走?”
小安子向來是七竅玲瓏心眼,這麼些日子來,自然是看出我那皇帝侄兒對我的異常眷寵,自是連聲說好。
支開了小和尚與侍衛,小安子陪我在廊檐下閒走。
不待我開口,小安子倒是先自開口道:“王大人想問什麼請儘管問吧。”
我笑了起來,道:“安公公怎麼知曉我有話要問?”
小安子愣了愣,旋即道:“做奴才的,總也得時時刻刻察言觀色纔是,久而久之,自成習慣了。”
我笑了笑,道:“安公公既是如此直率,那我也就不兜圈子了,只想問問,聖上近幾日心情如何?”
小安子嘆了口氣,道:“聖上這麼多年來,向來是喜怒不形於色,要說聖上心情如何,還真是難說。”
“哦?難道說,連安公公都無從揣度聖意?”
“既然王大人這麼問,奴才也不便相瞞了,聖上他近些日子來,要說無所反常也不全是。”小安子頓了頓,低聲道:“王大人也不是外人,奴才不妨直說了吧,聖上他近些日子雖說是如常早朝處理朝政,卻是有整整三日了,茶飯不思,徹夜不寐,只是在御書房批閱奏摺。”
三日。三日前,我與莫尋隱居於皇城根下的小院,不問俗事,靜看風月。
忽然,很是想念莫尋,也不知,此時的莫尋,到了哪裡?一路上可是順遂?
我問:“那麼,今日呢?聖上今日看上去,與前幾日相比呢?”
小安子再嘆口氣,道:“依奴才看,只怕是不比前幾日好。”
我心裡便是緊了緊,暗歎口氣,不知該說什麼。
“唉,如果大長公主還在,那該多好。”
我驀然停住腳步,迴轉身來,看向小安子,問:“大長公主?安公公是說,那失蹤的帝姑?”
小安子自覺失言,再也不肯多言,隨便找了個藉口,便是要去大殿看看戒嚴情況。
我也不阻攔,只是在小安子轉身時,不鹹不淡的道:“安公公,我聽聖上提起過,先前在伏波宮時,你原也是帝姑身邊的人。”
小安子便是頓住腳步,慢慢回頭,看我,神態維持鎮定,笑道:“奴才不知王大人此言何意?”
我笑:“沒什麼別的意思,只是想聽安公公一句大實話。”我慢慢的踱至小安子身邊,誠懇相問:“安公公內心裡,是否亦是瞧不起我這樣的臣子,說白了去,與面首無異,也不過是以色侍君——”
我尚未說完,小安子倏然打斷我的話,道:“王大人既是明白,又爲何不全身而退?”
我笑,問他:“我爲何要全身而退?我並不在乎外人的眼光。”
“爲聖上千秋帝業,萬史垂青。”
小安子說這句話時,神色凜然,絲毫不見素常恭敬含笑卑微之態。
我笑得恍然大悟:“怨不得,我每每看見安公公,總是覺得安公公看我時,除了恭敬有禮,還有別的什麼,我現下總算是明白了。”
“王大人說得對,奴才原是伏波宮的人,王大人許是不知,但是,奴才知道,聖上能一路走到今日,實是不易,這其中,有聖上的辛苦與隱忍,也有大長公主太多付出,而奴才實是不忍看着大長公主多年心血,因着王大人你,而……”
我平聲道:“帝姑失蹤多日,指不定,早已不在人世。”
我堪堪說完,只覺眼前拂塵晃過,臉頰傳來絲微辣疼。幸得小安子不懂武,否則,我還真是在劫難逃。
“王大人,請你言語自重。大長公主吉人自有天相,總有一日,大長公主會安然回宮。”小安子冷冷看我,“奴才再奉勸王大人一句,聖上再怎麼眷寵王大人,王大人也不過是個臣子罷了。而大長公主在聖上的心裡,無人可替代。”
我手撫辣疼的臉頰,看着小安子拂袖離去的背影,還真是不曾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小安子待我這舊時主子,倒也是如此情深意重。
只是,該死的,這被拂塵抽中的臉頰怎是越來越疼了。
我疼得直呲牙咧嘴。
低緩冷淡的嗓音從我背後傳來:“很疼?”
我僵硬了後背,愣是不敢回頭去看,只是愣愣的點頭。
“自作孽。”又是一句,清清淡淡的,不揚不抑。
我便是愣愣的擡眸看天色,不是太陽正當空照,離日薄西山還遠着麼?
“過來,我瞧瞧。”稀鬆平常的語氣,倒似喚眷養的寵物狗。
我繼續愣然,這是心情不佳之人該有的語氣,該有的說話方式麼?
“怎麼?纔來寺裡多久,便是拈花成佛,老僧入定了?”
我還是站着不動,只恍惚覺得一切來得太不真實,我忽然便是害怕回頭去看。
“也罷,既是如此,那朕回宮了。”
我猛然迴轉身來,朝那堪堪背轉過去的身影低聲道:“聖——”只喊出一個字來,便是不再出聲,因爲,那挺直身影是做侍衛裝扮,自是悄悄而來。半響,我擡腳拾步走了過去,小心的,賠笑的,喚他,“燁兒——”心裡只盼着這個小祖宗心情真個如這初秋時節雨過天晴,別再動不動便是擡腳走人了事。
他猛然迴轉身來,修長的手臂攬住我的腰,另外一隻手按住我的後腦勺。
當那熟悉的清冷氣息撲面而來,他的吻落在我的頭頂髮絲間,我徹底懵住。
怔然間,他微微鬆開我,旋即,又將我更緊的摟在懷裡,他的脣抵在我耳邊,近乎耳語般的呢喃,只是喚我:“姑姑——姑姑——”
一遍又一遍,只是這般喊着,再無其它任何多餘的言語。
我原是要推開他的手,慢慢的,垂下來,內心裡,終是幾多澀然。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鬆開我,秋陽下,眉目神色間,確然是幾多疲累。我輕嘆口氣,探手過去,握住他的手,低聲道:“燁兒,對不起,是姑姑的錯。”
他微微眯了眯雙眸,半響,反手握了我的手,向廊檐深處走去,只是道:“朕累了,想聽着你的琴聲小憩片刻。”
我原是有那麼多疑問要問他,問他爲何要扮了侍衛而來,問他今晚可是有什麼打算,問他是否有什麼事瞞了我,問他恰在此時派慕容凝去京畿重鎮是何緣故?那麼多那麼多的疑問,隨着他毫無預警的到來,齊齊積壓在我的心頭。
最終,卻是看到他俊逸絕倫的容顏中極力掩藏的疲累之色,什麼都不想問了,只是隨他去了清雅小禪院,靜靜撫琴,看他睡如孩童,呼吸綿長。
Ps:寫完這一章,趕緊的過完這八月初八,整飭朝堂,好讓咱們帝姑儘快去江南與莫尋團聚。看看我,真是莫尋他親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