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時,照例在山呼“萬歲”的百官中捕捉那一抹身影。
但是,那最末的地方,沒有他。
他昨日亦是不曾來上朝,那是基於我的首肯,只因一夜無眠的看着枕側她熟睡的容顏,我是那麼不捨讓她醒來,自漠北邊城回來後,我知道,她心裡定然藏着一些的事,只是,她不肯讓我知道,她將那些的事藏得極深極深。縱然是睡夢中,她亦是咬緊牙關,不肯吐露出一字來。我明白,那些的事,不見得是好事,否則,緣何在她每一次漫不經心的笑眸中,我都能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疲累,是的,疲累,因這一抹疲累,她的笑,不管是真心的笑,還是假意的笑,總也是顯得意興闌珊。
其實,我一直等着她來告訴我,關於那些的事,我想,只要她說,縱然上天入地,我定是讓她如願。
但是,她始終不肯說,她將我深深的隔絕在她的心之外。一如她曾告誡幼時的我,她說,身在帝王家,誰也不能信,縱然是至親之人,亦是不能信,唯一可信之人,只有自己。
看着她的睡顏,我湊近她的耳廓,低聲道:“可是,姑姑,你可知,燁兒這一生這一世,浩淼天地之間,唯一信任之人,只有你。”
熟睡的她聽不見。
可是,我終究能夠看着她,擁着她,親口說了出來,我亦覺知足且幸福。
指腹劃過她的睡顏,縱然換了一張麪皮,縱然她高妙的易容術難以再尋往昔點滴容顏,但是,即便天下人不識得她,我亦是能夠在千千萬萬的人羣中只需一眼便是將她認出來。她於我而言,每個動作,每個眼神,每個細節,是我刻骨銘心的記掂,我如何能夠錯認她?
她心裡,可以沒有我,而我心裡,如何能夠沒有她?沒有她,我又靠什麼支撐着走過這一世?
細細描畫她熟睡的眉眼,嘆笑一聲,其實很想跟她說,姑姑,就這樣吧,我是帝王,你是王言之,受盡帝王恩寵的王言之。白日裡御書房內,我批閱奏章,你站立一側,閒暇對弈。深夜時昏羅賬內,就這般彼此相依而眠。就這樣吧,就這樣慢慢的走過這輩子,縱然被世人傳盡帝王有斷袖之好又有何關係?
但是,這些的話終究也只能在內心裡想想罷了。
她真的不明白,自從在江南找到她,偷天換日的給她換了身份安排在我身邊起,我是打定了心思,這一輩子,真的再也不放手讓她離開了。縱然用盡所有心機,我亦是要讓她待我看得見之處。
送她去江南時,是鐵了心的,想着,只要她高興,我真的可以放手送她離開,送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只要她高興,只要好好的,我這一輩子看不見她亦是可以忍受,我以爲,我真的可以做到的。
是我將自己想高了,我做不到。沒有她在身邊,低眉垂眼間,總是心神難寧,總是想着,她現在在何處,她在做什麼,她好不好?
思念她的一顆心,好似被千蟲萬蟲啃噬,難以有片刻的安寧。
還是趕去江南,將她帶回了身邊,那一晚,回京城的馬車裡,她熟睡了,我小心翼翼的將她摟在懷裡,這才覺得安心亦充實。
是的,只要這般靜靜的擁着她,嗅着她的氣息,我便是擁有了世間一切。
有時,也會想,如果,她不是姑姑,那該多好。
如果她不是姑姑,我可以大膽的跟她說,我愛她,這個世間,我可以什麼都不要,但是,我不能沒有她,這個世間,再也沒有一個人,比我還要愛她。
如果她不是姑姑,我可以將她納爲後,我可以牽着她的手,站在天下人面前,與她攜手並肩看天下。
如果她不是姑姑,我與她,可以擁有隻屬於我與她的孩子,我必將頃盡此生所有,呵護他們,疼愛他們,讓他們做天下最幸福的兒女。
如果她不是姑姑……
一代帝王,最不該有的,是幻想。
一代帝王,最禁忌的言語,是如果。
而我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如果,只是關於她,關於我的姑姑。
幻想罷,如果罷,轉念,又是搖頭笑自己,如果,她不是我的姑姑,我又如何遇見她?這一世,不管如何,只要是能夠遇見她,於我,已然是大幸。
那麼,就這樣吧。
她是姑姑。
我是帝王
只要她能在我身邊,這一輩子,我將緘默所有對她的愛,亦非不可以。
正如,那一日,漠北邊城伽藍寺,我虔誠跪拜佛祖,只求二願,一願此生她永不離我而去,二願來生我與她只作世間尋常夫婦相守老去。
但是,我真的不確信,她能安分的待在我看得見的地方到幾時。我甚至不確信,她能安分的做這王言之到幾時。
在每一次她轉身時,我總是提着一顆心,直到下一次,再見到她,她還在那裡,就在那裡,我才安下心。見到時,放下一顆心,她轉身時,提着一顆心,再見到時,再放下一顆心……便是這般的,在這短短的幾日,循環往復的上演。
如此下去,終究並非長久之計,我心裡不是沒有打算,只待上官一族剷平,江南事了,帝姑從世人眼中徹底淡去,我便是以這另外的名目,將她接回宮中,長長久久的,安置在身邊。
爲了讓她能夠待在身邊,她要做什麼,想做什麼,我都可以睜隻眼,閉隻眼,甚而是,不動聲色的助她實現。
一如,那個從江南來的孩子,她喚那個孩子“龍兒”,她說是在江南遇到的孩子,她認那個孩子做了乾弟弟,她希望那個孩子多學些本事,以後能有出息,我便是什麼都不問的,將那孩子換了身份,以王言之的表弟身份,讀太學,太學出來的子弟,哪一個不是人上人?
她將那個癡兒,她的煌表哥留在了江南,我知她對碧瑤的愧疚與感激,一道密旨,賜碧瑤之母一品誥命夫人封號,賞黃金萬兩。
她說,中秋賞月佳絕處,畢竟在西湖。我便是想着,從今年起,每一年的中秋之夜,無論如何,總歸要帶着她去江南西湖邊,只爲賞那中秋之月。
我只想着竭盡全力,又不着痕跡的滿足她所有的願望,心裡想着,如此,她當是可以安分的留在我身邊,不再想着離開。
沒有人知道,從江南將她帶回京城開始,只要看到她一丁點的蹙眉,我的心便是會提到噪子眼裡。她一蹙眉,我便是想着,是哪裡做錯了,哪裡讓她不如意了,那麼,她會不會甩甩手,又是轉身離得遠遠的?
我是萬萬不會再放她離開的,如果她一定要離開,我只能動用所有的心計來留下她。如果非得到那一步,我知道,她會恨我。
所以,我不希望走到那一步。
所以,我小心翼翼的,竭盡全力的,去滿足她所有的想望,有的時候,我甚至在想,慕容相就這麼不遠不近的在這裡,也是好的,至少這般吊着她對慕容相的一顆思慕之心,她當是不肯遠離的。
慕容貴妃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她說,不管再高貴再孤傲的一個人,如果動了心動了情的去愛了,便是會將自己擺在最低最低的位置,卑微的去愛,使盡心機的去愛,竭盡全力的去愛。
因爲這句話,我第一次正眼去瞧姑姑以外的這個女子。
因爲這句話,我對慕容貴妃刮目相看。
當時,我不顯山露水“哦”了一聲,漫不經心的道:“在愛妃眼裡,帝姑對愛妃兄長的愛,可算得是卑微又滿腹心機,且竭盡全力?”
慕容貴妃便是沉默了許久,許久之後,才溫柔委婉的道:“臣妾不敢妄議帝姑是非。”
我心生幾許不耐,只淡聲道:“朕恕愛妃無罪便是。”
慕容貴妃只道:“帝姑氣質高華,貌比仙子,值得哥哥以外,更好的男了頃盡所有的對待。”
我便是低笑一聲:“愛妃如此說來,倒是顯得慕容相配不上帝姑了。”
頓了頓,道,“朕可聽說,宮裡宮外漫天傳言,皆是帝姑飛揚跋扈、行爲不端,配不得端方正直的慕容相。”
“更何況,是慕容相一直冷淡相對帝姑所有的示好,不是麼?”我上前,執起慕容貴妃的手,挽至榻邊,道,“難得朕今日得閒,多陪愛妃聊聊家常亦是不錯的消遣。”
慕容貴妃溫婉雙眸內便是溢出些許淡笑,微垂臉頓嬌羞一笑,繼而道:“聖上有所不知,哥哥的心,其實在很早很早之前,便是給了一個人。”
我撫摸着慕容貴妃柔滑的手指,輕笑道:“哦?此話怎講?”
“那時,哥哥也才十三歲吧。臣妾亦是無意在哥哥書房見過那個小女孩的畫像,十歲的小女孩,站在漫天大雪中,生得分外出塵脫俗,一雙眸子含了淚水,卻是固執的不肯落下來……”慕容貴妃說到這裡,頓了頓,道,“……這件事,沒有人知道,當時臣妾年紀小,便是好奇的去問哥哥,那個畫像中的人是誰?”
“慕容相怎麼回答?”我笑,“莫不是說,是雪中精靈?”
慕容貴妃竟是點頭,道:“哥哥確然是這般說來着。後來,臣妾漸漸懂事了,想起那幅畫像,便是問哥哥,畫像中的那個小女孩究竟是誰。哥哥便是沉默……”
慕容貴妃微嘆口氣,道:“臣妾自小與哥哥感情好,自然懂得哥哥的心裡,究竟是怎樣想。”她看了我一眼,續道,“不是帝姑不好,只是,哥哥的心,早在很多年前,便是遺失了。”
我道:“那丞相夫人呢?朕看慕容相與新婚夫人感情甚好。”
慕容貴妃便是沉默許久,才低聲道:“這世上,又有幾人,娶了最愛之人,而又有幾人,當真是嫁了想嫁之人?”
再因着這句話,我對慕容貴妃真是有了幾許知音感。是啊,又有幾人,順遂心意的,娶了最想娶的女子?縱然是我,身爲帝王,亦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