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喚莫尋的話音甫落,一抹藍光閃過,莫尋悄然立於我身前兩步開外,慣有的低眉垂首之姿,恭然道:“公主千歲——”
我一聲不響,繞着莫尋踱了兩圈,莫尋的是反應是我意料中的極其沉得住氣,不動如山,沉默亦是如山。
我在莫尋身前寸許處站定,慢着嗓音,道:“莫尋,擡起頭來,看着本宮回話。”
莫尋依言擡頭,默然看我,沉默的眸光中是我能夠看得懂的恭敬與忠心,但是,除了恭敬與忠心,應該,還有其他什麼,是我始終未曾探知到的吧。
我並不打算與莫尋繞彎子,於是,望着莫尋,眉眼彎彎,脣角深浮笑意,慢悠悠的,直截了當的,問:“你去伽藍寺,所爲何事?”
莫尋沉默的眸內,瞬間閃過怔愣,旋即,竟是百年難得一遇的浮上一層笑來,那清淺的笑痕,一下子,竟是晃了我的眼睛。恍惚的,只覺,是一場夢,夢裡江南無盡處,綠樹繁花笑輕塵。
莫尋道:“公主千歲,奴才原是長於邊城,公主千歲您,是不記得了麼……”莫尋未完的話音猝然消散在我的手臂纏在他的腰身之際,他垂眸,不解的眸子與我仰起的笑眸對個正着。
我柔着嗓音,近乎呢喃的,道:“莫尋莫尋,本宮,可曾在哪裡見過你?”
莫尋沉默片刻,才道:“總歸,不會是在公主千歲的夢裡。”敦實的嗓音,四平八穩的語氣,輕微的調侃,聽在耳裡,只覺新奇無限,又小有趣味。我從來不知,莫尋,竟然也有這等小小的可愛之處。
再一次深深的呼吸,充盈鼻翼的,是莫尋沉默如初的氣息,如此沉默,如此,足以讓我在不經意間,便是可以理所當然的忽視掉。如何,能嗅到,絲毫的,記憶中的,那芬芳如春的氣息,那氣息,足以,讓江南的四季,溫暖、盎然。
一早就明白的,那些的人,消失了,不見了,縱然上窮碧落下黃泉,亦是永遠追不回來的。
定是,被我那皇帝侄子給鬧騰的,神經有些不搭調了,竟然只是因着那一抹笑痕,便是心生了妄想。妄想,那人,還在,鮮活如初的,一如少時的承諾,永遠的,守在我的身邊。
莫尋,又怎會,是他?這個世上,有誰,能與他,相提並論?沒有,永遠不會再有。
這世上,這黃泉,也惟有,一個他。
這世上,我,也惟有,一個他,
夜——朝——歌。
師兄,如果,你還在,應是,如莫尋這般的年紀吧。
而你的詩兒,應是,你身邊那依依含笑的最美新娘。
我微垂眼瞼,掩去眸內些許澀然。
再擡眸,笑意深深,鬆開環住莫尋腰身的手臂,順勢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着平素對待我籬落宮內那些爲我多看誰一眼,多跟誰說了一句話而拈酸吃醋的面首們的輕佻語氣,道:“放心吧,本宮在夢裡,亦是未曾見過慕容相。如此,可是甚覺內心平衡不少?”
我以爲,莫尋定是如往常一般,選擇沉默與無視。
但是,莫尋竟然接腔了,竟然還說了兩句不算短的話。
第一句話是:“是,聞公主千歲此言,奴才甚覺內心霍然雪亮,原來,奴才亦也有可與那赫赫朝堂的慕容相相提並論之處。”
第二句話是:“公主千歲,奴才這輩子,只有一個身份,那就是,永是您的貼身護衛,至死方休,如此而已。”
我聽莫尋說第一句話時,嘖嘖稱奇半響,再一聽莫尋的第二句話,倒是笑不可遏,笑得前俯後仰,好不容易止住笑,才一本正經的道:“莫尋,你的這兩句話,本宮能不能理解爲一個意思,那就是——”我頓了頓,才一字一句的,道,“你,莫尋,想望的人生,其實,應該是慕容相那般的人生吧,正氣浩存,傲然天地的朗朗好男兒。而你,最鄙視的,想必是,靠出賣面相而過活的面首了。”
我點頭,讚道:“本宮真是高興又歡喜得緊呢,原來,本宮的莫尋,只是慣於表象的木訥敦實罷了,實則,內心裡,也是清高又孤傲的主兒。”
莫尋眼瞼輕垂,隱去眸光,再擡眸,眸光平靜,問我:“正是因着慕容相的清高又孤傲,所以,公主千歲纔會輾轉惦念不肯放手麼?”
我不置可否:“也許吧。”最近一段時間,貌似,我與莫尋在一起,不管說什麼,做什麼,話題總歸會扯到慕容相身上去。當真是怪現象。
我搖頭笑了笑,轉身,取過沙巾,覆於面上,帳外的暴雨愈來愈猛烈,只怕是,照這般的下法,今晚回京的路要難行得多了。
我盯着窗外的雨瞧了半響,回頭,正要吩咐莫尋接下來的事情,卻是,在轉眸的瞬間,瞧見了,那猙獰的銀質面具上,一雙溢滿哀傷又憐惜的眸子。那是莫尋,尚來不及收回的眸光。忽然,我很想問莫尋,多少次了?有多少次,在我轉身之後,在我看不見的地方,他默默的注視着我,一雙千年沉默的眸子,注滿的是仿或堆積了千年的憂傷與憐惜,一如這個瞬間。
我很想問,莫尋,你,是在爲我,而哀傷又憐惜麼?
我亦想問,莫尋,雖然,你曾否認過,但是,你,對我,終究,不僅僅只是對主子的忠心,是這樣麼?
驚雷乍起時,一抹閃電如雪亮的長劍劃開漠北混沌昏暗的天幕,映亮了莫尋猙獰的面具,燦亮亦寒白。
短暫的瞬間,我與莫尋,隔着三大步的距離,彼此相視。
莫尋長睫扇了扇,移開眸子,又是好半響,才重新與我相視,是淡然無波的眸子,死水一般的沉寂。
“公主千歲,如果,沒有什麼吩咐,奴才去外面侯着您。”莫尋彎腰,就要從我眼前消失。
“莫尋——”我啓脣,喚他,嗓音,是從未有過的柔軟。只因着,那驚鴻一瞥時,純然無瑕的憐惜,氤氳的,是隱隱的脈脈溫情。
莫尋身子頓住,卻是,不肯回頭看我,只是,背對着我,恭然的,等待我的命令。
我噎了噎唾沫,終是說出那句自從看到暗風后,深埋於心的話:“這些年來,你守着本宮,是委屈了你。回京後,本宮會找個合適的時機,還你自由身。如果,你想着做慕容相那般的男子,本宮亦會幫你謀到一份朝堂差使。你體內所中蠱毒,本宮已派人去尋找解蠱之方,放心,本宮既是應允你要解了此蠱毒,即便是頃盡天下,亦是……”
莫尋驀然回身,眸光直直的,注視着我,打斷我的話:“奴才這麼多年,守着公主千歲,看着公主千歲立於繁華顛峰依然寂寥彷徨的身影,難道,連一份對公主千歲的憐惜之心都不能有麼?”
“只是,因着這不該有的憐惜,所以,公主千歲便是要趕走奴才麼?”
“公主千歲,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奴才的心,不是鐵石亦非寒冰。”
“公主千歲,奴才待您,只是憐惜,憐惜而已。並無,其他非分之想。”
我搖頭,苦笑:“莫尋,本宮難得的一次,心慈手軟,大發善心,不忍你這一輩子就這般因着本宮而白白的浪費,甚至是,死無葬身之地。你倒好,不肯識得本宮的好心。這樣吧,本宮帶你去見一個人,等你見到那個人後,你再決定,是走還是留。”
“如果,到時,你還如現今這般,選擇留下,那麼,莫尋,這一輩子,你再想抽身而退,永無可能。”
“如果,到時,你還是不肯走,那麼,莫尋,本宮命令你,若想對本宮憐惜,那麼,便全心全意、坦坦蕩蕩的憐惜。”
“但是,永遠,別奢望本宮,能給予你,同等的情感付出。”
我說過,我貪戀生命中一切柔軟又溫暖的東西,一如,在莫尋的眸內,那轉瞬即逝的憐惜與溫情。
但是,我是自私的女子。
只肯汲取,不肯付出。
今日,願給莫尋選擇的機會,已屬難得的大善之心。可惜了,這份難得的善心,固執的莫尋,未必懂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