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身回城時,城門在我身後緩緩闔上,暗風問我:“小姐,是要回營帳麼?”說罷,瞧了瞧我額上的劍傷,端正五官頗多自責,“小姐所受之傷,須得儘快清理纔是。”
覆面青紗早已不知所蹤,夜風混雜沙礫撲面而來,刮在額心劍傷處,確實頗多疼痛與不適。我點頭,步上馬車前,還是仔細叮嚀了暗風一番,今夜之事,任何人,休得對聖上泄漏了半句去。
暗風在月光下擡頭瞧我,神情微微訝然,倒也什麼都沒說,徑自點頭應是。
我方在馬車內坐定,車簾子尚未全然放下,只聽簾子外的暗風一聲低呼:“小姐,小心——”但是,來不及了,有什麼東西比起這漠北的朔風還要來得猛烈迅捷,在身子被那股子旋風席捲帶離馬車時,眼暈目眩之際,撲鼻的,是熟悉的氣息,清冷亦孤傲。
是燁兒,定是燁兒,燁兒醒了。
瞬間的狂喜充斥了我所有的心神,等不及眩暈散去,我急急的伸手去握住那箍在我腰間的手臂,觸手的,是熟悉的涼滑與堅韌,我輕喚出聲:“燁兒——”因爲狂喜,嗓音無法抑止的微顫。
暗風亦是瞧清來人,不可置信的低呼:“主子!?”
“暗風,你退下。”
當我皇帝侄子平淡無波的嗓音飄入我耳際時,我立時清醒過來,慢慢的,收回握着他雙臂的手,低頭看他月色下的影子,思量着開口:“哪裡來的千餘雲樓鬼兵聚集邊城外?不過是雲樓人故弄玄虛、擾我邊城將士心神罷了。暗風已是打探清楚,邊城外方園百里,未見雲樓鬼兵蹤跡,風平浪靜得很……”
未待我說完,他的右手徑自托起我的下巴,是柔韌亦是不可違逆的強勢力道。
我自知,已然無法迴避,只得擡眸看他,他的臉色尤顯蒼白,薄脣下抿,眸光淡凝無波,在我面頰上慢慢的逡巡,我只得輕笑道:“是不小心碰傷……”
他慢慢的,俯低臉頰,直到,薄脣快要貼近我額心,我直覺要向後退,但是,他的左手尚且攬着我的腰,容不得我後退的,他的脣就這般,輕如柔枝拂波的,觸在我眉心傷口處。
時光在瞬間仿或凝滯,而我,心裡閃過幾千幾萬種念頭,終是無法明白,他的用意何在。只得任由,他柔軟的脣舌在那傷口處細細吮吸,有點疼,有點涼,但是,沒有先前的不舒適感。那麼,罷了,他要做什麼,隨着他去吧。
心神一旦鬆懈下來,在他的氣息包裹下,沒來由的,我只覺很疲累,很想閉上眼睛好生歇息一陣子。
於是,閉上雙眼,身子也軟下來。
迷糊中,感覺他將我抱起,好似是在馬車內,有薄薄的毯子覆在我身上。
“姑姑——”輕得不能再輕的聲音貼着我的耳畔吹入耳膜,仿或是幼時的他子夜時分醒來,站在伏波宮玉階上,惺忪着雙眸,軟軟的聲腔喊那在櫻花樹下長久站立的我。
我很想應他,但是,啓脣,卻是發不出任何聲音來,只因身子如斯疲累不堪,睡意如斯深沉。
心裡想着,如斯也好,待一覺醒來,他心裡的悶生的怒氣也該淡了、散了,而我,也便無須費心又費口的想着應對之辭。
日子,自是風平浪靜,我與他,該幹什麼自幹什麼去,兩不相擾。
當我一覺醒來,已是隔日日上三竿,我慵懶起身,四下望了望,依稀記得正是前幾日我皇帝侄兒昏睡的營帳,臥榻一側的茶几上還放着用來包紮傷口的紗布。
我正要喚莫尋,只見簾子被掀起,緊接着,我的皇帝侄兒長身入內,瞧見我醒來,眉目動了動,平聲道:“醒了?”
我忙起身下榻欲行叩拜禮,他大步入內,坐在臥榻外側,按住我欲下榻的身子,道:“姑姑無須多禮,既是出行在外,宮中繁文縟節能免則免。”
我忙恭聲言謝。
臥榻邊坐着的人,倒是難得好心情的輕笑出聲來,邊笑邊拉過我的手腕來隨意切脈。
他的醫術並不算得十分高明,不過,也頗多宋老真傳。當年,我秉持着要想在宮裡活命下去,文治武功心計權謀須得樣樣出類拔萃的理念教養他,另外,也提醒宋老只要逮着空子便是多教教他藥理雌黃之術,當時心裡想着的是,如此,有個萬一,他也曉得簡單的自療法子,不至於束手無策。
我見他心情不錯,也就當作真是什麼事都沒有了,都隨了我那一覺淡了、散了。於是,趁着他正兒八經給我切脈之時,我細細打量他的眉眼神色,精神自然是不錯的,不過,那眉睫眼梢還是依依的泛了血氣虧損之色,只是他掩藏得極深罷了,不細瞧,當真是看不出他受傷初愈。
我琢磨着開口:“聖上的傷,還須謹慎療治,切不可馬虎應對。”
他終於切好脈,也不鬆開我的手腕,徑自擡眉看我,卻是一言不發。那雙葡萄紫一般清亮的眸子裡,清晰的倒映着我的五官。
不知怎的,我被他看得有些心頭髮虛又發怵,乾笑兩聲,沒話找話的扯着話題來:“那個,聖上出宮也好些日子了吧,也該是起駕回宮之時了吧……”
“姑姑——”他忽然啓脣,軟軟的喚我,一雙眸子哪裡尋得平日的深沉冷肅,是無比的清亮潺澈。
我被這一聲軟軟噥噥的喚以及這雙依稀氾濫着信賴與孺慕光芒的眸子給驚嚇出了一身的汗,自他八歲後,他何時這般的喚過我?何時這般的看着我?
忽然,我非常懷念他平日個的帝王威儀、冷厲無情來。
“呃……那個……”饒使我平日個怎麼的精於算計、慣於含笑應對,此時,也只剩下了結巴的份兒,腦子裡還在糾結着,是配合他喊他一聲“燁兒”好呢,還是大義凜然、君上臣下的規矩稱呼一聲“聖上”好呢?
“姑姑,答應燁兒一件事,好不好?”
有誰,忍心拒絕如此一雙清涼潺澈又滿含希冀與孺慕的葡萄紫眸子?
何況,這麼多年的腥風血雨都陪他走過來了,爲他做的事情何止千萬,又怎會差這麼一件事?
於是,待思索罷,我非常大力的點頭。
他看着我,慢慢的,脣角上揚,緊接着,肩背顫了顫,終是,低笑出聲來,他笑着道:“姑姑,不過是一件極其稀鬆平常的事罷了,姑姑何至於點個頭都點得大義凜然,悲壯莫名的。”
而我,還深深沉浸在他這十年不再遇的輕鬆神情與笑聲中,哪裡顧得他的調侃。何況,這好笑麼?一點都不好笑。
他止住笑,見我神色始終是他所謂的“大義凜然”、“悲壯莫名”,鬆開我,站起身子,踱步至紗窗處,長身玉立,輕聲道:“姑姑,對於燁兒,你不必如此的。”
不必如此?怎樣的“如此”?
是指我這一刻的“大義凜然”、“悲壯莫名”?還是指我待他,所有的一切?
“姑姑,今日,在這遠離京師的漠北邊城,姑姑與燁兒,做一日,真正的姑侄,可好?”
我愕然,擡眉看去,他站在紗窗處看向我,從紗窗投來的燦亮光影籠罩了他的側面,只覺那個少年眸光晶瑩,神色俊雅,當真是人中之龍。
而此時的龍,不似往日的深沉內斂不容靠近,此一刻,他是一條溫順的小龍,柔和的嗓音,柔和的笑顏,希冀的眸光,讓我恍惚覺得,此一刻的我,形象倏然光輝無限,如同,一隻慈祥又和藹的龍媽媽,哦,不,是龍姑姑。
對於他,不管我承認與否,終究因着十年相守,十年教養,有某種可以讓我在某種瞬間恍惚以爲彼此之間真是存了血濃於水的親情錯覺。比日,此刻。
於是,我輕笑點頭:“好,拋開一切,燁兒不是什麼帝王,而姑姑也不是什麼帝姑,沒有皇宮權術,沒有天下紛爭,這一日,燁兒只是姑姑的燁兒,而姑姑,只是燁兒的姑姑。漠北寬廣,只有你我。”
他重複的,喃喃問我:“天地浩廣,唯有你我?”
我點頭:“是的,天地浩廣,唯有你我。”
要經過多少年,才深切的明瞭,他一生所求,不過是,這簡單的八個字——天地浩廣,唯有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