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風退下後,我又閉目細想了一些的事,枕側恍惚的還徘徊浮繞了她的氣息,甚而是身體髮膚間亦是漫漫的滲透了她的氣息、她的味道。
少時讀詩詞,以爲所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過是文人妄詞罷了。原來,當真暈般的繾綣亦幸福。
一朝得想,便是萬般貪想。貪想着,每時每刻都能看到她的人,貪想着,每時每刻都能聽到她低低切切的喚我“燁兒——”,更是貪想着,從此,不再有分別離散,彼此之間再無任何距離,哪怕是咫尺的距離。
這般想着時,人已然站在了內艙外,手搭着艙簾上,頓了頓,終是放下。
經昨日種種,她自是萬分疲累,現如今又是剛甫自入眠,當是睡意清淺,罷了,還是別擾了她。
復又出了艙,舉目看去,青山重重,霧靄雲深,江鷗掠波。
“暗風。”
暗風默立艙弦處,垂頭應聲:“屬下在。”
我問:“你在江南數日,可知,夜氏族人,十大護法,都是些怎樣之人?”
暗風沉默片刻,低聲道:“屬下愚昧,屬下不知。”
眉梢劃過冷笑,回身,看向暗風,反問:“是不知,還是不敢說?”
暗風悠然跪地,道:“屬下有罪。”
負手,踱至暗風身邊,問:“你何罪之有?”
“當日,聖上親諭,屬下唯一使命,當是做莫尋的影子,窮三萬暗衛之力,護公主千歲一世無虞。”暗風默了默,沉聲道,“屬下失職。”
我冷嗤:“暗風,若你真是莫尋的影子,定當明白,不是所有的事,她怎麼說,你便是怎麼做。”轉身,入艙,“若你真是明白聯的心意,聯想,你該知道,怎麼做,纔是堪當莫尋的影子。”也纔是真正的,護她一世無虞。
暗風的聲音,諍然傳來:“改正斗膽,敢問聖上,聖上護的,是公主千歲一人,還是整個夜氏?”
緩住腳步,回身,夕暉逐江水,滿江碎金,暗風長身跪立,低垂的眉目擋不去堅韌的光影。
江風甚大,風吹衣袂,我眯眼,饒有興致,問暗風:“她與夜氏,有何分別?”
“回聖上,在屬下看來,是有分別。”
我微挑眉心,示意暗風說下去。
“聖上問屬下,夜氏族人,十大護法,都是怎樣的人?”這一次,暗風沒有遲疑,道,“俠之大者,爲國爲民。而他們,堪當一個‘俠’字。”
我不動聲色,道,:“就在江南第一山莊,有數以千計的夜氏族人,磨刀厲刃,等待時機,取聯江山,報仇雪恨。這,便是你所謂的俠之大者?”
“他們要的,不是報仇雪恨,而是,公道二字。”暗風悠然仰頭,看我,“聖上,夜氏真是要攜一族之恨,掀天下大亂,不會坐等至今時今日。而莫尋,也不會死。公主千歲,更是不會,隻身再回深宮,亦不會,念念不忘,爲聖上解毒。”
我道:“那麼,在你看來,是昭氏,虧欠夜氏太多。”
暗風默然,復又三磕頭,一字一句,道:“屬下求聖上,護夜氏全族再無血光之災,給夜氏全族安穩現世。”
看着暗風的頭頂,許久許久,我笑:“暗風,聯在你眼裡,竟真是如斯無情的一個帝王。”暗風眼裡,我要護的,只是帝姑一人。卻是不知,正量力而行爲想要好好的護她,疼她,愛她,所有她須得擔負的使命,她須得保護的人,我都會竭力的爲她去做。回身,入內,“還是,你覺得,莫尋能夠做到的,聯卻是做不到?你隨聯進來。”
擱了茶盞,擡眼,看向垂手而立的暗風,問:“那個女子的骨灰,你一直帶在身邊?”
暗風聞言,有片刻的愣怔,旋即,就要作勢下跪。揮袖過去,阻住暗風下跪,道:“你無須驚訝,普天之下,沒有聯不知之事,唯有聯不想知之事。”看了眼暗風,“按輩分算來,那個女子,算是——”
“回聖上,她姓夜,句琉璃,按輩份算來,是公主千歲遠房堂姐。”
我笑了笑:“如此說來,也算是聯的姑姑了。”那個女子,是在遠赴東海的路上,爲救一不相干路人,而傷重離世。而暗風,許是,便是在那一路相送之中,看着夜氏族人縱是自身難保,亦是俠骨仁心,行俠仗義,繼而心生感佩。
“屬下回來複命之時,沈幫主曾再三拜託屬下二事,其一休對公主千歲提及一路境況,尤其不提人命之事,公文千歲問起,只說一路平安;其二帶回族人骨灰,撒於青山羣巒處,沈幫主說,縱然是死,亦是魂歸故里。”
我道:“而你,照了。只除了,將夜琉璃的骨灰,留在了身邊。”
“她曾對屬下說,她最大的願想,是看到夜氏有朝一日,迴歸十八年前,鳥語花香,世道繁華,夜氏巍然。她說,她少小習武,記取夜氏祖訓,一爲維護武林正義,二爲護衛莊園。她說,那塊大火,燒去了她的家園,奪去了她太多親人的命,是夜氏底人舉世難忘之痛,也深切的恨過,恨天之不公,恨世道不允。但是,她說,較之復仇,她更是希望,盡一己之力,護佑自己的族人,安樂無虞。因爲,活着纔有希望,纔有幸福。”暗風看我,沉默的五官,堅定的眼神,虔誠的懇求,“聖上,屬下別無所求,只求聖上勿起干戈,對夜氏趕盡殺絕。屬下……”暗風頓了頓,道,“屬下將她的骨灰帶在身邊,是想,替她完成未盡的心願,替她,盡一己之力,護佑她所有的族人,安樂無虞,不再有殺伐死傷。”
我問暗風:“爲替她完成未盡心願,縱是龍潭虎穴,你也絕不退縮?”
“屬下在所不辭。”
“好!”我站起身來,指袖,玉佩自袖內飛出,暗風探手接過,細看之後,驚訝出聲:“聖上,這——”
“暗風,接旨!”
她在隔日辰時醒來,擡眼睜眸,見我守在塌邊,眸光只有剎那的遲疑,繼而,是如常淡然之色。
只是,在她垂眸遲疑的剎那,我分明瞧見,她眸底深處,有深深掩藏的羞赧。那透明如玉的耳廓,隱隱的,泛起一層淺淺的粉色。
忽然,便是心跳加速。忽然,便是想將她擁在懷裡。忽然,便是渴望吻上那如花脣瓣。
她就在我眼前咫尺之處,於我,是那需得用盡全身理智才能抵擋的天大誘惑。
所謂食髓知味,便是如此了吧。
心頭百轉千回,也不地是剎那的功夫。面上,是如常神色,看着她,道“姑姑可是醒了?”
她起身下塌,問我:“泊岸了麼?”
我點頭,走過去,取了她手心牛角梳,細細的,爲她梳那滿頭青絲。
她垂眸,道:“三月二十了,真是快。”
我道:“用了早餐,燁兒陪姑姑回山莊。”
“燁兒——”她擡眸,透過銅鏡看我,道,“你在船上等我,暗風隨我回山莊即可,只消半日,我便趕回與你會合。”
取了簪子,簪好那滿頭青絲,我淡笑問她:“姑姑是在怕什麼?”
她顯然惱怒於我無所謂的言辭笑語,眉尖幾不可察的攏起,旋即,道:“是的,我是在怕。”
“怕什麼?”若無其事的問她,內心裡,卻是滿是期待,又藏着忐忑不安。
“第一山莊終究是我夜氏核心所在,而燁兒你,終究是昭氏皇族的帝王。我自是怕的,怕你摸清我夜氏底細,若是臨了,倒打一耙,我豈不是揹負千萬年引狼入室罵名?他日縱是入得黃泉,亦是無所顏面面對族人。”
字字句句,當是言辭有理,只是,我是該信,還是不該信?
難道,要她說一句,她怕我深陷族人圍攻有所不測,是那麼的難?
難道,要她說一句,她擔心我,會是那麼那麼的難麼?
“是麼?那真是不能如姑姑所願了。”我笑了笑,“暗風另有要事,所以,只能,聯陪姑姑回去了。”
“燁兒,你——”她終於回頭,眉目微含怒意,看我。
我攤開手,笑:“姑姑,若是擔心朕會對夜氏圖謀不軌,聯允許姑姑一輩子守在朕身邊,寸步不離,監視朕。”
“燁兒,你……”她終是放柔聲音,伸手,撫上我的臉頰,一如那些的少時,她偶爾給予我的溫情,她說,“燁兒,別胡鬧。”
順勢,環住她,俯身,將臉頰擱在她肩窩深處,深深的呼吸,心底漫漫的滿足。
“姑姑,放心,燁兒自有分寸。”
“但是,……”她想說什麼,終是輕嘆口氣,道,“罷了,那就一起回吧。”
一時默默,許久,我輕聲喚她:“姑姑。”
她輕聲應我:“嗯。”
“江南事了,你,真是,不會再離開燁兒?”
她忽然便是笑了,笑着拍撫我的肩背,道:“是,姑姑還要等着燁兒給姑姑養老送終呢。”
“那,孩子呢?”
她許久沉默,就在我以爲,她不會回答我這個問題時,她卻是淡聲道:“見了又如何?也許不見,更好。他們早晚要長大,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去承擔自己的承擔。”
也許,不見,更好!
內心裡,隱隱的不安,卻是,不知爲何而不安。只是自信的以爲,用不了多少時日,她所有的願想都會成真,那是我給予她的,最大的驚喜。
如果,如果那時,告訴她一切,告訴她我心中所有的謀劃,是否,結局將會重寫?
當時,我只是笑着問她:“姑姑,江湖,是怎樣的江湖?而大俠,又是怎樣的大俠?”
她如斯回:“少時,姑姑以爲,江湖是鳥語花香、英豪雲集。而大俠,是父親那樣的男子。”
她還說:“燁兒,曾經,姑姑是整個武林最幸福的小公主。”
我環住她,她的肩窩,總也是我這一輩子,最留戀的搖籃。
我道:“姑姑,你還是公主。”以前是,現在是,將來,更是。在不久的將來,我會給她,重續那少時的幸福光陰,做天下間,最幸福的公主。
她笑:“是啊,還是公主,放蕩形骸,攻於心計的乾昭朝大長公主籬落。”
不的她說這些,便是鬆開她,執了她的手,道:“去用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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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早餐時,她忽然想起什麼,問我:“慕容相的夫人,還不曾尋到麼?”
夾菜的手,微微頓住,旋即,摘下,擡眸看她:“怎是想起問這個?”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隨口問問。”
當真,只是極其偶然的,忽然想起,隨口問問麼?
“姑姑莫不是,對慕容相……”好似玩笑一般的開口,天知道,骨鯁在喉,內心裡積壓着一塊石頭,壓得喘不過氣來。當時尚且不知,那正是後宮女子纔有的,所謂“拈酸吃醋”。後來的後來,見慣太多所謂的名門之後,江湖俠士在她身邊大獻殷勤,才慢慢的明白過來。
她看了我一眼,神色依然如常,只停筷想了想,道:“我都差點忘了,慕容相之於帝姑,可是求而不可得的。”
心頭那塊積壓的石頭,莫名其妙的,便是煙消雲散。還是免不得了,問出心頭多年疑問:“慕容相曾對聯說,姑姑是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真是如此麼?”
她終於放下碗筷,看我,半響,道:“慕容相果真是精明過人。”
“因爲,他?”怕觸及她痛處,還是不敢,真真切切的,說出夜朝歌這個名字來,其實,細細想來,確實也是,慕容相正義、端凝、風雅翩翩,若非身在朝堂,定然是江湖一大少俠。
“明明,夢裡想望幾千幾萬遍的人,一直守在身邊。卻是一直的無視。去尋找什麼替代。”
她搖了搖頭,道,“確實是可笑。”
“慕容相終究不是他。”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刻,那句話,就這麼的,脫口而了, 。
她點頭:“是啊,怎麼會師史呢?經歷了那麼多,師兄還能恪守少時理想,匡扶正義,愛惜生靈。這世上,也只有一個師兄。”
我自始明白,她的師兄,夜朝歌,是她心中的江湖,是她心中的大俠,是她最美的桃花源。
而我,可以替代麼?好在,有那麼長的大半輩子陪她走,應該,慢慢的,可以替代吧。
因爲她,我昭承燁可以做無情帝王,可以成爲她眼中合格的帝王。又怎不能,成爲她眼中的,合格的大俠?不就是寬懷濟世、行俠仗義、仁心仁術麼?又有何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