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宋老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問:“宋老,三兒,是我夜氏十護法的後代,也就是,我小十叔的孩子,是也不是?”
宋老默然,半響,長嘆一聲,道:“終就,還是如先太皇太后所言。”
我微笑,不置可否:“哦!?”再笑一笑,道,“本宮洗耳恭聽。”
宋老緩緩起身,彎腰,拾起落地毛筆,擱好,又取了爐上香茶,給我面前的茶盞添了些許的茶水,嫋嫋茶霧中,宋老緩緩地道:“先太皇太后在世時,與老臣常言,先帝生性懦弱,性情無常,在位時,也唯有兩件事彰顯了先帝身爲一代帝王的雷霆威儀,只是,這兩件事,無一不是先太皇太后心頭放不下的大慟大憾。”
“其一,竟是信了宮中最常見亦是最爲卑劣的栽贓嫁禍手段,繼而一意孤行的處死先皇太后,致使聖上成了遺腹子,自小喪失母愛。此之,亦是成了先太皇太后心頭大憾。”
“其二,也便是那十五年前的一場大火,致使公主千歲您家破人亡,先太皇太后從此失去嫡親的唯一胞妹,如何不成先太皇太后心中大慟之事?”
我只靜靜聽着,聽着那些的塵封舊事,心頭沒有驚異沒有訝然,恰如園子裡古老的井水,波瀾難起。
宋老嘆笑一聲,道:“老臣再說這些,未必是公主千歲願意聽的,只怕,這些的事,公主千歲心裡早已是明白的。”
宋老道:“公主千歲知那真相,卻是不曾深究過往,這份情,這份意,縱然聖上不知,先太皇太后泉下有知,亦是感念公主千歲這份心的。”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
是的,恰如閆寒對我的控訴,我不是不想探知當年那場大火的真相,只是,潛意識裡不願趨近那真相。只怕,揭開那層層真相後,是那無從抗拒的命運,將我夜氏族人與昭氏江山推至再也無法回頭的對立面。若是到那時,身爲夜氏主子的我,該何去何從?而燁兒,身爲帝王,又該何去何從?
與其兩難,那麼,不如,就這麼吧。在真相面前,止步三裡,不去探究,不去追溯,不問從前,只看將來。
宋老看向我,再嘆口氣,道:“公主千歲有所不知,先太皇太后薨逝時,最放心不下的,不是謝氏唯一血脈得以保留,而是,聖上的江山與公主千歲您的一世安寧。”
我笑了笑,道:“姨母一生睿智,姨母的苦心,總也得本宮走過了這十數載的是是非非路,方能恍然大悟,徹底懂得。”
宋老沉默片刻,道:“都說無情最是帝王家,都說聖上是無情的帝王、公主千歲您是無情的帝姑。無情有情……情深情淺……先太皇太后走了一步險棋,唯一的賭注,也不過,是這情字罷了——”宋老嘆息一聲,“聖上無情卻是不捨帝姑,是一個‘情’字;帝姑無情卻是憐惜聖上,亦是一個‘情’字。以情制情,昭氏江山安,夜氏安,謝氏亦安。”
是的,曾經,我亦是以爲,我從燁兒身邊遠離,深宮永無帝姑籬落此人,燁兒將會是無懈可擊的帝王,燁兒的江山得以萬年長青、穩固若金,隨着我的離開,乾昭江山將會翻開新的頁面。
只是,現世終是不肯給我夜氏一個安寧的所在。
是的,有那麼的一段漫長時光,燁兒對我這個帝姑,是不捨的。
只是,不捨終有盡頭處,現如今,深宮內,自有年輕的帝王不捨的愛妃皇兒。
我看着在青花瓷碗內慢慢泡開的蘇杭白菊,多麼像極了那少時記憶裡,師兄院子裡深秋綻放的白菊。我將碗蓋輕輕闔上,一字字地,淡聲道:“宋老,本宮憐惜聖上是不假,但是,本宮現如今,只是夜氏的當家人。”
我道:“恰如,現如今,燁兒只是帝王,只是昭氏江山的當權者。”
我站起身,走至屏風處,看向敞開的朱門外,大雪壓寒梅,晨曦照寒窗,天地一片凜冽的寒,大雪深處,月門邊,悄然而立的,是殷姨、白欽,以及數十青衫隨從。
“宋老,本宮謝你對三兒那孩子多年的撫育恩情,若我夜氏能逃此劫難,本宮定當讓三兒那孩子爲你磕頭,不忘你多年養育恩情。”我走向門外,“江南非你久留之地,你,還是回京吧。”
“公主千歲,您這是——”宋老嗓音微顫,追了出來,乍然而見院子內默然而立的我夜氏佩劍族人,宋老什麼都明白了,雙膝倏然跪地,“公主千歲,萬萬不可,萬萬不可啊,老臣請公主千歲三思,三思,再三思啊。”
我站在漫天的雪花中,緩緩回頭,看向檐下苦口婆心相勸的老人,許久,輕嘆口氣,走過去,扶起他:“宋老,請你轉告聖上,我夜婉寧不想走這一步,只是,身爲夜氏的主子,這是我夜婉寧不得不扛起的使命。”
我默了默,擡眼看了看北邊的蒼穹:“請你轉告聖上,我夜婉寧,寧肯折壽十年,換得我夜氏今日一切與他無關,只是與他無關這一心願。往後的路,縱然刀山火海,我夜婉寧便是無怨無悔的了。”
回頭,走向殷姨,吩咐道:“白大哥,代我送宋老回京。”
白欽點頭應是,走得遠了,尚且能聽得沉寂的冬晨,宋老幾近撕心裂肺的央求,只是求我,三思,三思,現三思,萬萬不可感情用事,然則,生靈塗炭,蒼生遭殃。
宋老終是不明白,我夜婉寧從來就不曾感情用事過,不是不想感情用事,而是,不能感情用事。
我不願生靈塗炭,我只是,求個明白。
緣何,十五年前的血債,我夜氏可以放下不再深究;卻是,十五年後,還是有人,不肯放過我夜氏。
我只想,問個明白。我夜氏,究竟有何過錯,值得,如此這般,誓不毀我夜氏絕不罷休。
紛紛的大雪,給青山籠了層層的白紗,亦是將修葺一新的江南第一山莊罩在潔淨的一片白裡。
從青山同來的族人們,在殷姨的示意下,悄然無聲地消散於第一山莊內,是裡裡外外地暗中戒嚴。
離辰時尚有幾燭香,我籠着厚厚的大氅,走走停停,一景一物,依稀的,是往昔的繁華。
身後,傳來殷姨的嘆息聲。
我回眸看去,殷姨站在雪中,身側是劫難後縱然枝幹焦黑亦是僥倖存活的千年柳樹,紛飛的雪中,殷姨手撫那焦黑累累的樹幹,眸中有仇有恨也有酸澀。
殷姨擡眸,看向我,嘴脣動了動,終是無言。
其實,那一刻,我知道殷姨要說什麼,是的,我一直都知道的,在閆寒,在殷姨,在我所有族人心裡,他們的恨,從不曾消去淡去。十五年前的那場大火,毀去的是我夜氏的家園,奪走的是我夜氏太多太多親人的命,如何能夠那般輕易便是消退去?自我歸來,他們不提往日仇恨,只是因着,他們尚且當我是主子,他們尊我敬我。我不提,他們便是不提。
只是,恨,從不曾在他們的心底退去過。
那樣的恨,並非一個鳳鉞朝老皇帝的命,便是能抵消的。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說法。一個公正的說法。
後來,承燁一道帝王聖諭,重修夜氏江南第一山莊。在我看來,多少是圓滿的。
其實,是不夠的,遠遠不夠的。
他們只是強自壓下心頭的不甘,他們如了我的願,只看未來,修復家園安寧度日。
但是,現如今,八十八條人命,血淋淋的人命——
無疑是,舊愁未平,憑添新恨。
所有的族人,有誰甘心?
沒有。
他們不甘心。
我亦是不甘心。
我走至廊檐下,聽得背後殷姨的聲音,輕如煙雲,卻又是,若千斤重:“小主子,據漕幫那邊多處查證,是……”
我駐足,不曾回頭,淡聲問:“果真,是乾昭皇室?”
“是的,漕幫老幫主出事前幾個時辰,曾有蒙面人來見老幫主,與老幫主密室談了很長一段時間,蒙面人走後,老幫主心事沉沉,只與廚娘說了句——”
我平聲問:“說了什麼?”
殷姨道:“天無二日,土無二王。”
殷姨倏然低聲喝道:“誰?”隨着殷姨的聲音,我已然被殷姨掠身而來護在身前。
拱門外,晃入一個人影,未得瞧清楚來者何人,那人已然倒地。
“白大哥——”
“欽兒——”
幾乎是同時,我與殷姨同時出聲驚呼。
奔過去,白欽滿身是血,被殷姨圈在懷裡。
我將手探在白欽脈搏處,那急亂無緒的脈搏讓我內心一陣的驚懼。
幾乎是用盡所有的力氣,白欽反握住我的手:“小……小主子,是……昭——”
白欽握着我的手慢慢地,從我指尖滑落。
我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看不見了,怔怔地起身,怔怔地向外走去。
天在我眼前旋轉,地亦是在我眼前旋轉。
恍惚地,我好似看見了父親,站在雲端,俯身看我。
“父……父親——”我喃喃。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是誰在我耳邊一聲又一聲,是那麼的悲愴,是小十叔麼?還是,我那些族人的亡魂?
心口悶悶的鈍鈍的,是窒息一般的感覺,我忍不住張口,只是那個瞬間,我恍惚感知到,是什麼,從喉口噴涌而出。
我只知道,在下一個瞬間,是殷姨那般驚懼的喚聲,一直一直在喊我:“小主子,醒醒……”
不知過了多久,我拿開殷姨扶住我的手臂,看向雪地上,豔豔的血,緩緩地,伸手,擦去脣邊血漬。
我一字一句,無比清晰:“殷姨,將白大哥擡回大堂。召集所有族人,大堂集合。另,飛鴿相國寺,密切注意京城動向。”
大堂,我的視線穿過黑壓壓的人羣,慢慢的,走向高臺。
是震耳欲聾的聲音:“吾等,恭迎小主歸來!”
我看着我的族人,那些飽經風霜的容顏,那些顛沛流離的往昔。
只是,這一刻,他們看向我,是從未有過的平靜,是那般的虔誠,那般的依賴,他們說:“誓死效忠小主,誓死護衛夜氏。”
我看着他們,舉起自己的右手,一字一句:“我,夜婉寧,向我夜氏列祖列宗起誓,今日起,與我夜氏族人,同福同禍,生死與共。”
“天地不仁,我夜氏何須再忍?”
那一日,是乾寧四年的臘月初九,大雪。
那一日,是我與燁兒,認識的整整十五個年頭。
那一日,我,與我的族人在一起,滿腹的恨,叫囂了俗世的塵埃。
而我,卻是要很久以後,才知,那一日,同樣的時辰,深宮裡的燁兒,經受了怎樣的劫難。而那劫難,他原是可以不必受的,卻是,因爲我,只因爲我,所以,他受了,受得那般無怨無悔。